近日读书《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作者何大草。内容主要是讲述王维晚年至离世前的琐碎日常。语言平和接地气,像一篇篇小日记,易于阅读。
本来是很简短的一本小书,很快就可以看完,我愣是看了一周,差不多4个小时才看完。感觉信息量有点大,看的过程中有点懵懵的,是我没有想到的内容,简直就是王维晚年情感实录,而另一位主角则是在酒楼里喝得烂醉被王维捡回来的裴迪。
虽然不知道王维与裴迪之间年逾花甲与不惑的忘年之交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但还是很明显能嗑到的,因为俩人在文中的言行举止实在是过于暧昧了,已经到了震惊我的程度。
但作者对于景致和人物内心和外在情状的描写还是蛮有韵味的,时而透着淡淡的禅意,时而又有些许留白,让人阅读的时候时不时停下来,思考背后有什么意蕴与机锋藏在里面。以诗和禅作为通向王维内心的桥梁,展现了王维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散发出诗意与哲学的光芒。
书中一些有意思的地方:
王维和裴迪谈论起李白。
裴迪:“我说他好,你不高兴。我说你好,又违心了。”
王维:“还是他好,是不是?”
“也不是。他是狂歌,你是自言自语。”
“……”
“他和你同年生,同享诗名,却至今没有见上一面,想想,还是有点遗憾罢。”
“遗憾什么?见了面才遗憾。”
“遗憾什么呢?”
王维把话岔开了。
(中间隔了些许章节)
裴迪问王维:“为啥不喜欢李白呢?”
王维说:“嗯……是不很喜欢他的诗。”
“天下人都喜欢的,我也喜欢。”
“是不喜欢他好用大词。”
“‘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这词大不大?忘了罢?你写的。”
王维脸红了,还是笑。他喜欢裴迪这么跟他说话。
王维和裴迪谈论起吕逸人。
王维:“李白是装傻,吕逸人是真傻。”
裴迪:“吕逸人傻?”
“是傻,也许也不是很傻,有时候心里是明白的,却也不自己去点透。”
“真傻,骨子里也还是装傻,是不是?那又何苦呢?”
“哄哄自己罢,求个心安。”
“岂不是白忙活一辈子?你也没劝劝他。”
王维摇头,又点头,笑眯眯拈着一小茎胡子。
王维和裴迪谈论起陶渊明。
裴迪:“你想不朽么?还不如陶渊明种豆,写两句‘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至今有人还诵读,他也就不朽了。”
王维:“……”
“种树比起种豆,俗了些。”
“是俗了些。”王维终于接了话,“生下来,母亲给我取名字,追慕的就不是佛陀,是维摩诘。居士嘛,开始就多了些俗气。”
“陶渊明连居士都不是,他比你还俗气些?”
“他倒是不俗。他一辈子吃的亏,就在不俗上。”
(中间隔了些许章节)
过了半晌,裴迪又说:“问个问题,但愿没有难为你,你会为五斗米折腰么?”
王维答得少有地爽快。“我会。”
“你的腰那么容易弯下去?”
“弯腰而已,为啥要看得那么重?陶渊明为了不在上司跟前弯个腰,把官印也解了,官帽也扔了。这回,他保住了气节,无愧于清名……可清名也是虚名啊。本来,他可以靠几百亩公田安稳过日子,结果随官帽也都丢了。读他的《乞食》,你就晓得他没米下锅了,饿得眼睛发黑,还要摸几里路去敲别人的门,讨半斗糠皮、两升面粉。他脸皮又薄,心气又高,说话结结巴巴……唉!一次无愧换一次次抱愧,这样的气节又是何苦?”
“照你说来,倒是气节误人了?倘人人不守气节,弃主求荣,不战而降……安史之乱永无平息日,你还在做伪官,天子还在流亡,杜甫也还如丧家之狗在流窜。你参禅太久,看万物都归于空,万名无非一个虚名……也是病得不轻的。”
“然而也不然。万事皆空,肚子不能空。名可虚,钱不能虚。我二十一岁中进士,二十二岁被贬到济州做小官,途中夜宿郑州,作了两句诗,‘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劳顿、颠簸那么远,做什么?无非为点微禄嘛……比五斗米还轻,可毕竟是米啊。”
裴迪嘴角略微歪了下。“这么说,是一口饭难倒了大丈夫?”
“我不是大丈夫。只是不想为吃一口现成饭,还得去乞食。”
王维和裴迪谈论禅修。
“你修禅一辈子,还是没把两颗心放平。”
“两颗心?”
“一颗苍老心,不争。一颗童心,必争。”
王维和裴迪谈论诗中写泪,聊着聊着就说跑偏了。
裴迪念了两句:“‘送君南浦泪如丝,君向东州使我悲。’哈哈哈!”
王维生气了。“有什么可笑的?”
“王摩诘声色俱静,诗中少有见泪,一见泪,就已经如丝了……我见过春蚕吐丝,不是一般地长,哈哈哈。”
“……”
“你丧父、丧母、丧妻,也从没在诗中滴过一滴泪。”
“有些事,可堪一哭。有些事,哭不出来。”
“哦……那我死了呢?”
“我是看不到你死的。”
裴迪指着那棵斜身的孤松。“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我爬上去,头朝下栽下来。”
王维惨然片刻,转而笑道:“也好嘛,一起死,谁也不哭谁。”
裴迪踢了树一脚。“算了,还是我留下来替你收尸罢。”
看王维的某些日常,会联想到自己。
比如,
他自己的事情,实在少得很。诗是懒得写的,画也少有动笔。读书罢,每拿起一本,读上半页就打盹了,迷迷糊糊做梦。他对自己说,这是春困。
再比如,
他答应后山寺的老方丈,等藏经楼翻修完工后,帮忙去画一幅壁画,还放言说要画平身最好的一幅画。结果之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也想不出画什么好,“因为心念起大了,僧人们的期待也大了,于是踌躇再三再四,没法动笔了。”
读到这段真是忍俊不禁,跟生活中很多豪言壮语的时刻很相似。
裴迪独自去长安城喝酒快活了,王维收到后山寺老方丈送来的两大筐蘑菇,给吕逸人、哥舒翰的侄儿还有胡相爷的公子分别各去了一封信。信的前面都blabla东拉西扯,最后总要拐弯抹角提到裴迪,希望通过对方告知裴迪早日回来陪他。一封封信看下来又好笑又心酸。
然而纵观裴迪在与王维的关系中,却是洒脱得多。
皇帝赐了王维一方晶莹温润的白玉,王维送给了裴迪。裴迪并没有将其视若珍宝,而是在去扬州游玩时,随手换了酒喝。
长安西市的两个商人上王维家来,说裴迪向他们各借了一大笔酒债和赌债,附带有可观的利息。还是裴迪指的路,他们才能找到王维家。商人也不要求王维还钱,只是拿出一幅王维的《阳关三叠图》,说是裴迪拿给他们抵债用的,希望王维把自己的诗作《送元二使安西》题在画上。王维明明已经看出此画是裴迪临摹的伪作,还是题了诗签了名,末了还补了一句“重录于后山寺古槐下”。
书页被阳光晒脆了,飘了雨水,又变软了些,再晒干,就慢慢地见出旧的痕迹,有了老态。
晚年的王维觉得自己也和这些书一样,经历了风吹雨打后,无可奈何地老去了。
有的人活得盛大庄严,但也就是人生一世。唯有浪子,一辈子可以活上几生几世。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
到最后觉得全书看的最舒服或者说最自然的部分反而是附录。
淡,也是王维的特点。淡之于他,是一种不彻底。一生奉佛,却没有出家为僧;一生在官场打转,却没有学会弄权高升;一生都在避世,却屡隐而又屡出。平和,伴随优柔寡断;优雅,化为忧伤缠绵。偶尔猛志刀子般一闪,终又复归于淡漠与旁观。这种不彻底造成人生的纠结,然而行之于笔墨,却正是我对王维的着迷处。在这不彻底中,我看见自己,看见古往今来的一类人:对自己有所不满,但无所苛求;有点孤芳自赏,却也不顾影自怜……或许都有一点罢,不过,一切都已淡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