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第三章)
第三章
这段时间,陈小雅养的那只猫老来,猫一来,李宝宝就出门买火腿肠,像是招待朋友。时间长了,猫赖上李宝宝了,来了就不走了,吃饱喝足后便趴在窗台打盹。陈小雅找猫,找到最后往往从李宝宝屋里拎出来,陈小雅奇怪:“这猫怎么老往你屋子里跑?”李宝宝说:“这猫大概和我有缘分。”陈小雅一笑置之。
李宝宝每天去买水果,今天桔子,明天苹果,后天香蕉,王儒抱怨:“天天吃水果,吃得老子直拉稀。”水果摊的生意时好时坏,总有一些卖不出去,陈小雅舍不得扔,吃又吃不完,隔三岔五装一塑料袋,让陈小强给李宝宝和王儒送过去,这样一来,王儒拉稀的次数就更多了。
这天,李宝宝照例去买水果,陈小强趴在凳子上写作业,李宝宝凑过去:“写作业呢?”“作文。”李宝宝看了两眼:“你要肯让我改一改,明天老师肯定夸你写得好。”“你吹牛。”“不信你试试,反正你又不吃亏。”陈小强显然禁不起这种诱惑,把本子递过来:“给。”作文题目叫《我的家乡》,李宝宝思索片刻,以一个十岁小男孩的口吻将兰州城描述了一番。陈小强眼巴巴地说:“你好好写,这篇作文我要拿去学校参加比赛。”李宝宝洋洋洒洒写了不下一千字,回过头读了一遍,跟旅游介绍册似的,对陈小强说:“你照着这个抄一遍,我保证你能获奖。”
过了几天,那篇作文果然获了奖,陈小强立刻对李宝宝佩服的五体投地,连陈小雅也对他刮目相看:“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两下子。”李宝宝激动起来,自己的本事岂止两下子,至少有几百个两下子:“你这是骂我呢?”“怎么是骂你呢?”李宝宝腆着脸:“要论这写文章,我在全兰州数一数二。”陈小雅笑道:“这我真不知道,但要论吃饭,你倒真的数一数二。”李宝宝脸一红:“你这怎么还揭人短?”陈小雅说:“既然你这么厉害,这么还在饭馆打工?”李宝宝说:“打工怎么了,朱元璋还要过饭呢,凡事总有个过程,我迟早会有出息的。”陈小雅看他说得认真,一脸将信将疑:“是吗?”
李宝宝说:“以后小强有不会的作业,就找我,我要不在,还有王儒,他读过师范。”“真的?”“当然是真的。”李宝宝说:“我看你岁数也不大,怎么没去读书?”陈小雅突然有些不高兴了,瞪了李宝宝一眼:“要你管。”李宝宝没敢再吭声。
陈小强自打作文获奖后,一有空就往李宝宝屋里跑,有时是请教作业,有时是玩耍。星期天的时候,陈小强早早就起来,等李宝宝下班,骑上自行车,去河边捞鱼。黄河中产一种俗名叫“狗鱼”的鱼类,大多拇指大小,长着两根胡子。捞上几斤,回到出租屋,开膛洗净,蘸上面粉,炸至金黄,三人低头猛吃。李宝宝说:“要不要给你姐拿一点?”陈小强说:“千万不能让我姐知道,她不让我去河边玩。”李宝宝说:“你姐是对的,河边危险,如果我不在,你一个人不准去,你要出点事,你姐非把我剁了不可,知不知道?”陈小强连连点头。
陈小强跟着李宝宝称呼王儒为王兄,小孩以为王兄是王儒的真名,王儒学李宝宝称呼陈小强为强哥,三人俨然已是铁哥们儿。有时候陈小雅找不见陈小强,就站在离宝宝窗外喊:“李宝宝。”“哎。”“小强在不在?”李宝宝转过头:“喂,强哥,你姐喊你呢。”
从陈小强口中,李宝宝陆陆续续知道了陈小雅的家庭情况。又一次三人在河边捞鱼,李宝宝随口说:“强哥,你爸呢?”“我爸打工呢。”“在哪打工?”“广州。”“和你妈两个人吗?”“我爸一个人。”“那你妈呢?”“我妈跟野男人跑了。”“什么?谁教你说这脏话的,你姐?”“我奶奶说的,我没见过我妈,我问奶奶我妈去哪里了,我奶奶就说我妈跟野男人跑了,还让我以后不准再问。”李宝宝说:“怎么从没见过你奶奶?”陈小强说:“我奶奶生病呢,不出门。”“什么病?”“我不知道,我姐说是腿疼呢。”
陈小强四岁那年,母亲跟一个做中药材生意的广西人走了,从此再没回来过。母亲走后,陈小强的父亲就开始酗酒赌博,要不是陈小强的奶奶拦着,老街上的房子都得输了。后来陈小强的父亲南下打工,奶奶一病不起,陈小雅辍了学,在巷口摆摊卖水果。
李宝宝见到陈小雅,说:“我听小强说,奶奶生病呢,要紧吗?”陈小雅看着李宝宝,眼前这人可真不知道什么叫见外:“不要紧,老毛病了。”“什么病?”“风湿性关节炎。”“有没有去医院看?”“去过几次,也没什么一下子就治好的法子,大夫开了一堆药,让在家里慢慢修养。”
陈小雅问弟弟:“我问你,你是不是把咱们家的事全告诉李宝宝了?”陈小强说:“他问呢。”“人家问你就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知不知道?”陈小强显然不同意:“他又不是坏人。”“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李宝宝人可好呢。”“他哪里好了?”陈小强说:“他教我做数学题,还教我写作文,买了烧鸡让我吃鸡腿,他跟王兄吃鸡翅,他还给咱们家猫喂火腿肠呢。”陈小雅楞了一下,总算知道自家猫老往李宝宝屋里跑的原因了。陈小雅语气缓和了许多:“那也不行,那人手软,吃人嘴短,你欠了人家人情,将来那什么还?”陈小强抬起头,试探问道:“姐,要不把咱家猫送给他?李宝宝可喜欢那只猫了。”陈小雅气得闭上了嘴。
上夜班的这一个月,李宝宝下午睡醒,有时便和王儒坐在左公柳下下象棋。晚清时左宗棠西进收复新疆,在西北大道沿途、宜林地带和近城道旁遍栽杨树柳树和沙枣树,名曰道柳,后代人为了纪念他,将这些杨树和柳树称为左公柳。
这天阳光很好,俩人坐在树下摊开棋盘,连着两盘,李宝宝皆输。李宝宝感叹:“王兄,不谦虚地说,我这棋下得不差,我二叔是省象棋协会的,我从小跟他学棋,下遍我们镇街坊四邻老少爷们全无对手,我真是没想到,你一个大山深处走出来的放羊娃居然下得这么好。”王儒摆好棋子:“不要小瞧我们山里人,山里住着的都是高人,陶渊明他们不也住山里吗?”“那你怎么没成高人?”“大概是我没他们住得高,我家住在半山腰上。”“说正经的,你这棋跟谁学的?我打过不少谱,没见过这种路子。”
王儒直了直身子:“这事说来话长,民国那会儿,军阀混战,有一个军阀头子,在云南吃了败仗,部队也散了,就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首饰珠宝,带了喜欢的小妾,逃到我们那个地方来了,从此以后,隐姓埋名,生儿育女,在我们那山高皇帝远的大山沟里住了一辈子。这老王八蛋年轻时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干,到老居然善终,真是苍天无眼。”李宝宝说:“莫非你这棋是跟那军阀头子学的?不对呀,你才多大?”“我是跟他儿子学的。”李宝宝说:“听着像讲故事,那军阀头子还会下棋呢?”王儒说:“他不会,他带的那个小妾会,他们逃到我们那个地方的时候,大概是四几年,新中国还没成立,那个小妾也就二十来岁。据村里人讲,这位小妾的穿衣打扮言行举止,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我小的时候,这位小妾还活着,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收拾得整整齐齐,跟其他村妇老妪相比真有天壤之别。这老太太,怀里经常揣着一块白色手帕,洗得干干净净,里面包着碎块的冰糖,见到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掏出来分给我们吃。我读初二那年,老太太过世了,她生前回过一次云南,父母皆已过世,兄弟死于战火,云南没她的家了,她又回来,教育子女,操持家务,直到老去。”
李宝宝听得入神,王儒把玩着一枚棋子:“我到现在还记得老太太的样子,娶老婆就得娶个知书达理漂漂亮亮的,到老了看着也顺眼,对不对?”李宝宝咂咂嘴:“又道理。”王儒不知想起什么了,突然激动起来:“我死也要娶石星,娶不到的话我宁肯去死。”
李宝宝抬起头来:“吓我一跳,怎么突然说这个?”“你是不知道,念过书的和没念过书的姑娘,那差别大着呢。”“没念过书的就没有好的?”王儒说:“我跟你讲,有一回放暑假,我跟我一个叔叔去山里收羊毛和羊皮,到了一村子,碰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在自家大门口哄孩子玩,我问她,大姐,家里有羊毛吗?你猜她怎么回答的?”“怎么回答的?”“她说,羊毛没有,逼毛要不要?”李宝宝瞪大眼睛:“不是吧?”“真的。”“你这是以偏概全,难道没读过书的姑娘人人那个样?”“就算我以偏概全,可是但凡读过几天书,就不会说出那种话来,都当妈的人了,像什么样子。”李宝宝打趣道:“没想到你们老家的姑娘这么开放,你当时怎么回答的,你跟她说要,看她怎么说。”王儒白了李宝宝一眼:“我要逼毛做什么?”
李宝宝点了根烟,说:“我想起来了,你们老家是不是有一种山歌,叫花儿?”王儒说:“不止我们老家有,青海、临夏、甘南一带都有。”“为什么叫花儿呢?”“这种山歌大都是情歌,歌词里把年轻女子形容成花朵,所以叫花儿。”“这形容真是够俗的,跟湖南那边似的,夸女子长得漂亮,就说长得像观音菩萨。你会不会唱?”王儒说:“花儿的唱法有好多种,其中有一种叫扎刀令,我会几句。”“扎刀令?”“这种唱法呢,曲调缠绵哀怨,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就像一把刀扎在心里一样难受,所以叫扎刀令。”李宝宝来了兴致:“那你来几句。”“对着你唱?这也太肉麻了。”“你就把我当成石星,你现在是对着石星唱。”王儒看了李宝宝一眼:“石星要是长成你这个样子,那我还活在世上干什么?”“你瞧瞧你,扭扭捏捏跟他妈女人一样,让你唱你就大大方方唱几句,又没叫你去做贼,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
王儒坐直了身子:“那我来两句?”“来吧,痛快点。”王儒清了清嗓子,唱出四句:黄河边上洗线呢,亲亲你在对岸呢,扯展没有五里路,活把人心想烂呢。
李宝宝咧着嘴笑,很是开心:“挺有意思的,词儿不怎么样,曲子倒是蛮好听。”王儒说:“真不懂得欣赏,这词儿多好,尤其最后一句,活把人心想烂呢,不比他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差吧?”李宝宝说:“那你再来几句。”
王儒又唱了四句:兰州的木塔藏里的经,拉卜楞寺院的宝瓶,疼烂了肝花想烂了心,哭瞎了一对的眼睛。
李宝宝连声称赞:“还有没有?”
王儒又唱了几句:若是我俩分了手,燕麦茬子长成柳,若是我俩分了脚,牛长上牙马长角。若是我俩分了手,山里鹿羔变成狗,若是我俩分了脚,蛇长翅膀草上飞。
李宝宝夸道:“这个不错,真不错,这词儿用古文表达,那就是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和,乃敢与君绝,对吧?”“是这个意思。”李宝宝搓搓手:“怪不得你小子扭扭捏捏不肯唱,这东西确实是应该对着女子唱的,石星会唱吗?”王儒说:“她肯定不会,现在差不多没人会唱了,也没人愿意唱了,年轻人都唱流行歌曲,狼爱上羊啊,爱的疯狂,每年春天逢花儿会,都是一帮老女人在那嚎,没几个年轻姑娘,这东西野声野调的,正经人家的姑娘谁唱这个,石星要是敢唱,她爸非揍死她。”“这么封建?”“是,别看我们那地方穷乡僻壤的,家教都严,颇有古风,有些地方人,开口我操闭口他妈的,我们那里人说话,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口头禅,规规矩矩的。”李宝宝说:“这也太古板了,唱山歌跟家教扯在一起,难道不唱山歌就代表家教好?可惜这么好的东西了。”王儒点点头:“理是这么个理。”
两个人正说着话,陈小雅拎着一袋水果走过来,王儒看着水果,下意识捂了捂肚子。陈小雅说:“卖剩下的,给你们俩拿点,哟,下棋呢?”李宝宝连忙接过来,道了声谢:“你也会下?”陈小雅撇撇嘴:“小瞧人,我当然会。”“那来一盘。”“我没工夫,我要看摊呢。”李宝宝说:“这好办,就去你水果摊上下,王兄,你捂着肚子发什么愣?快,收拾棋子,挪个地方。”陈小雅说:“你们俩不是要上班吗?”李宝宝看了看表:“还早。”
到了水果摊 ,将棋盘摆好,王儒说:“我先走了,你别迟到了。”李宝宝冲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看那急不可耐的样子,恨不得王儒立即原地消失,然后转过头,笑脸灿烂,问陈小雅:“赌什么?”陈小雅坐在棋盘前,跃跃欲试:“你说赌什么?”李宝宝说:“我跟王儒一向赌啤酒来着,跟你就赌牛肉面好了,一盘一碗。”陈小雅很爽快:“成。”
没走几步,李宝宝就看出来了,陈小雅果然会下,刚学会。匆忙之下,连马别腿都忘了,李宝宝叫起来:“嘿,你这是什么马呀,千里马也不能这么跳,别着腿儿呢,放回去重走。”
半个多小时,两个人下了三盘,李宝宝赢了两盘,故意输了一盘。陈小雅显然不服,要接着下。李宝宝看时间不早了,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你要不服气,明天接着来。”陈小雅求胜心切:“来就来,谁怕谁。”李宝宝捡起一颗小石子,在跟前左公柳的树干上划了一道:“我给你记个账,你欠我一碗。”陈小雅撇撇嘴:“你别得意,我迟早会赢回来的。”
从此以后,只要稍有空闲,李宝宝就去水果摊上下棋,一边下棋,一边和陈小雅谈天说地,老杨和于大飞来过几次,他都没空搭理。李宝宝发挥自己扯淡的本事,吹得天花乱坠,说自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诗词歌赋无一不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上地下,除了玉皇大帝,数他懂得最多,陈小雅自然嗤之以鼻,却也乐意听他胡扯。
陈小雅棋艺平平,经常盯着棋盘冥思苦想,一脸认真。李宝宝看棋盘的时间少,看眼前姑娘的时间多。王儒去找李宝宝,经常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陈小雅盯着棋盘看,李宝宝盯着陈小雅看,阳光从左公柳的枝叶间隙洒下来,在两个人身上洒满了斑驳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