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陌生人。如果你在深夜里的任何地方看到这一篇文章,请不要过于惊讶,我已经通过某种加密的互联网手段让这些文字流传在深夜的网络当中,它可能会出现在某些深夜论坛,也可能出现在你曼妙女神的美丽酮体上。原谅我的荒唐发言,但我必须尽快做完铺垫,让你保持若有若无的阅读兴趣,接下来的文字会让你感觉天方夜谭,但请你一定要读下去,因为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简而言之,我找到了龙,中国龙。
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个国家的历史,你或许已经开始嗤之以鼻了,你听说过龙只是传说,是中国古代人民对大自然的敬畏而产生的拟化幻想;你也知道六千五百万年前曾经有过一类被称为恐龙的物种,但也和我所说的大相径庭。到此为止,你可以认为我是一个骗子,一个无聊透顶的黑客,但是如果你还抱有对一个可怜人最少的怜悯,请继续看下去吧,我是清醒的。
我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我在校内所研究的最后一个课题是“论中国历史朝代的变迁”。翻查完大部分被记录了的史料之后,我产生了极大的困惑——自古以来,我们从来不缺忠实记录历史的史官们,每一次他们冒死写下“崔杼弑其君”的时候,我们的历史就会越发走向正轨,忠言逆耳,可听进去的都会是明君,哪怕是中央集权制的背景下,他也会把我们的社会推向一个更好的时代。
可史书中记载的并不是这样。纵观上下五千年,中国古代史在宏观的视角下也可以称之为血泪的战争史。自牧野之战,可以确定有所记载的秦末农民战争,到五胡乱华,八王之乱,七国之乱,唐灭突厥,康熙平三藩。这些听起来年代跨度太长,似乎战争就是如此反复无常,可在一名历史研究者里的眼里完全不该是这样,有一些动乱完全应该在那个朝代被终止,有一些创举完全应该在那个时代被光大。陈胜举旗的时候是谁混在下面的人群里高呼?在陈胜得意后又是谁间接让他斩首故人而大失人心?在王莽过早在这个国家做出社会主义尝试的时候是谁从皇室里推举出了刘秀来对抗他……我们每每试图去寻找那些在历史中现身过的人,却每次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失去线索。总有一种强烈的暗示告诉我是有什么在捣鬼,不管他,她,祂是什么,一定是在捣鬼。
从我有这个想法起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敲下这些文字,作为最后的记录。在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便动身去问院里面那些老师们,我不敢直接把这个荒谬的想法和这一帮老顽固们说,我一直在旁敲侧击以获取他们脑子里跨越世纪的真实记录,最后我得到了一个名字,张禄麟。这个人是老东西们第一届的学生,据他们说他一直对历史抱有高度的敏感。但在我问及此人在哪的时候,所有人都是眉头一皱,又惋惜的开口:“人到中年就疯啦,全中国的跑,去找龙,最后也不知道在哪丢啦。”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发了疯一样去找一个不存在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老先生边说边流泪,他是我们这里最早一批的院士,和我聊起来张禄麟的时候总是泪流满面:“这个孩子会有大出息的,他看事情的深度早就超过我们这些老头子了。”这一句话引起了我浓烈的兴趣,我总觉得这个人应该和我持有一样的想法,更深处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甚至看到的比我更深。有点糟糕的是,我的面前似乎是无尽深渊。事实证明,那要比深渊还可怕。
我好像找到了线索,开始满校寻找张禄麟留下的论文,报导。偏偏奇怪的事情又在这个时候开始显现,我找不到一篇张禄麟的论文,甚至找不到一点点有关于张禄麟的消息和记录。这个人无声无息的消失了,但似乎又比消失更可怕,他存在过的证明就只有老东西们口里的寥寥数语了。我甚至盗用老家伙们的电脑,进入北大的内部网,在入学记录处,那一届的学生花名册里仍然是没有张禄麟的名字,哪怕在此时,我生命的最终时刻,想到当时面临的第一份的绝望仍然会让我全身汗毛倒立,那感觉仿佛是我推开了希望的大门,迎接我的是无边寒冷的漆黑湖水,我一个人战栗,牙关打颤,沿着湖边摸索。一路上只有不可言状的恐惧,那一份掌控不属于我们人类,有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我。
与此同时,我自己所处的环境似乎也产生了变化,校内开始流传我疯了的谣言,说我患上臆想,三天两头有人请来知名精神科医生为我诊断,我不想这种没有根据的流言蜚语干扰到我的研究,便彻夜读遍有关心理诊断的书籍,通晓他们问题背后的逻辑,胸有成竹的做问卷,得到的却还是一份份“患者具有重度臆想,建议药物治疗”的报告。那些大白褂们收完问卷就匆匆离去,他们的背影已经让我觉得可望而不可即了,我连交流争辩的权利都不再有了;连我的导师都叫我不要再参与那一份研究了,那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我至今也忘不掉,他亲切的握着我的手,像一位慈祥的老父亲:“你已经疯了,马哲你忘了精光,历史唯物主义也给你抛诸脑后,我们系不需要你这样的人。”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签好了一份退出研究的通告,连同笔一齐推向我。我在恍恍惚惚中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我自然的感受到了恐惧,那亲切的微笑好像是什么对我的审判。从那以后,我被历史系除名,沦为一众的笑柄。或许是他们对于一个疯子还留有最后的仁慈,我仍可以在北大里生活居住,在图书馆进行我自己的研究。在我的宿舍里,阳台上的花草都凋零了,有些落叶甚至显现出反季节的腐烂,腐虫遍布,恶臭弥漫的十几平的小屋子里。我的猫也在某一天的夜里跑了,它回来的时候已成了恶狗嘴里的一块腿骨,我愤怒的同恶狗搏斗,又遭到狗主人的一顿毒打。我在北京的好朋友们于不同时段收到了他们各自公司的请示,相继离开了这里,我的藏酒也没有地方可以用了。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来自我的远方情人,她用那可以勾走我魂魄的声音和我说:“我要结婚了。”
我现在可以冷静的叙述出一切绝不代表着这些对我毫无触动,恰恰相反,我在那时候恨透了自己自以为是的行为,当初的我不明白自己究竟触动了什么,只会一昧的埋怨自己,不管古代历史中藏了些什么,也不会是我这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应该探索的,我所遭受的应该就是所谓的“天谴”。我在校外的打印室找了一份兼职,以维持支离破碎的生活。每天每天,占据我生活大多数的是刺鼻的油墨味,锋利的纸张和老板的训斥,他是一个典型的被时代所抛弃的人,油腻的很,只配在菜市中锱铢必较。现如今他都能够瞧不起我了,我就是那个他嘴里典型的书呆子。我对此充耳不闻,那些突如其来的苦难早已把我冲刷的麻木,我只想要一份能为自己赚到劣质酒精的工作就好,让我在这流淌着黑暗的河流里逐渐溺死。也不记得哪一天里我拎着酒瓶在北大的深夜里闲逛,与众不同的是那一夜许多学生都在宿舍外嬉笑玩耍,随着时针的最后一下滴答,全校学生兴奋的同时大喊“新年快乐!”连我旁边的一个女学生都激动的抱住了满身酒气的我,我揉了揉眼睛,看着校园里无限青春美好,想要问他们一些问题,可我太久没有说过话了,连声音都浑浊不堪,像是被炮轰过的船只的烂甲板,我说:“今年是哪一年呀。”声音像是从腐烂的棺材里发出的。那个女生松开了我,对我笑了一下,露出两颗虎牙,卧蚕很明显,她真的很开心。她说:“大叔,今年是二零一零年啦。”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原来已经被遗忘了,被岁月遗忘了六年。
现在想起来,那个笑容在我心里种下了一朵奇异之花。像是雪山峭壁上的格珊花,唤醒了我心底的一份悖动。我想到了张禄麟,他似乎和我一样,也是在无形中被遗忘了,这一点其他人都意识不到;我又想到了那些古籍里记载的战争面貌,两脚羊,人食人,妇女小孩最佳,壮汉老人次之......我还想到那只无形中推歪历史进程的手,想到了我对于这个世界再次进入战争的恐惧。我是一名历史学家,我的责任是从历史中总结经验教训,我好像已经看到祂了,我又拥有前进的理由了。作为一名向往古来贤者的中国文人,我心底的那一份护国意识又被唤醒了,比初生时更强烈。从那之后,我拿到的工资更少了,老板对于我的辱骂声更大,我所养的一切活物全都死完了,身边也不再有一名朋友,我却总是想起那个女生对我的笑容。我凌驾他们之上。在越来越多的夜晚里,我梦见我被一只巨大的爪子握着,我的名字被一支毛笔轻轻杠掉,醒过来总是嗅到带有腥气的风。梦到的场景越真实,我就越兴奋,那个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它就要来找我了。
祂的降临是在一个同普通日子没有区别的夜里,那天晚上打印室的老板刚刚指着鼻子骂我是这世界上最没有用的那一类人,我没有反驳也没有同意,默不作声的回到宿舍里。关好门窗以后,我喝了一点酒就跌入了梦乡,这个时候,祂也来了。
祂是一条龙。
我一眼就看出来祂是青龙,中华的祖龙。“龙者,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这句话我在小时候想象了无数遍,现如今,当龙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无数的细节冲击着我的大脑,我甚至无法注视祂繁密复杂的龙鳞。我同祂浮在漆黑的宇宙当中,我只敢死盯着祂的眼睛,祂也看着我。时间在这里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有广漠的空间,龙和我。终于,祂说话了, 这声音不是从我的耳朵里进来,而是直接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被这无与伦比的声音震撼了。我听不懂祂在说什么,祂好像是在唱歌,又好像是在悲诉。这里充斥着所有人类有的,以及人类没有的,全部的情感。我的大脑迅速检索到了那句“雷雨晦冥,龙来哀号,声若牛吼”,可现实比这要难以想象,我是在暴雨中燃起了一片旺盛的柴火,是在电闪雷鸣处疯狂的敲起鼓点,是在女人哭泣的时候男人的怒吼,是这个星球上亿万万人的大合唱。等这些声音从我的脑海里撤离的时候,龙眼里的我逐渐消散,我低头发现自己的身子开始和背景的虚无融为一体,在虚无把我淹没的最后一刻,那条龙走了,辅翼飞天。
我一身冷汗,被虚无带来的窒息感惊醒。我看到祂了,祂是一只存活在我们历史里的龙。我也知道我的命运了,和我会被龙从这个世界上抹杀,不留下一点痕迹,和张禄麟一样,而他也一定见过这条龙。而龙会继续遨游在我们的历史中。你看过水族馆的大白鲨吗?大白鲨需要几十万立方米的水域生活,而水族馆只有几千立方米,于是它常常碰撞水族馆的外壁,渴望着大一点的空间——即使他背后仍然有数千立方米的水域。这个古老而不安分的意识会一直存在,祂的目的我们不得而知,但祂一定想在我们的史书里占有一席之地。当祂长久没有出现的话,便会想弄一个大动静,例如战争。祂好像有支配历史的能力,又好像贪得无厌,现有的历史总满足不了祂,祂需要动荡,祂需要跨度短却丰富混乱的历史供祂遨游。说真的,你就没有一次怀疑过,为什么中国每个朝代的皇帝都如此重视修前朝的历史?他们为什么愿意遗臭也要留下些什么,他们真的会不知道有一条龙吗?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一点,事实上我当时也一样。我至今都很难接受。我们所做的所想的一切,我们引以为傲的历史,我们源远流长的文化,都是被某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所控制的,祂的游乐场吗?
陌生人,在你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消失了,敲下这行字的时候我的小腿已经不见了,大腿的横截面清晰可见,那些油脂,肌肉,血液,骨头都在被一点点拉进虚无。我想尽办法都登陆不上任何一个我的社交账号,拨打自己的电话也是空号。我知道我已经不复存在了,最后的一步是抹杀我的肉体。我想到张禄麟还有一帮老头子记着,我却没有,就想苦笑一下,但他是已经迈出第一步的人,我会寻着他的步迹踏出第二步。如果我和他生在一个时代,我们一定会是很好的朋友。我也想为我自己留下点什么,我的名字,我的生平,我的情感历史......但我写下这篇文档时,我就知道,有它就足够足够了。这篇文档最后记载了我所想的,对抗这条龙的方法。我的屋子里装了心跳检测仪,当我的心跳停止时,经过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这份文档便由光纤,藏在无数无意义的乱码之中,定时出现在千家万户深夜的电子显示屏上。你们无法捕获龙,但我猜测,只要它的活动空间——我们笔下的历史记录仍在扩展,它对现实的影响只会越来越小。所以我们不需要在乎龙又获得了些什么能力;我们只要让它活在细碎的、人们的生活里,远离我们重大的历史进程就好。
如果你有耐心看到这里,拜托你一定要相信我说的话。现在开始,你便是我们的成员之一了: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认认真真地过好每一天,在社交网站或者什么地方留下一些对自己生活的零散记录——这就够了。如果你老去的时候,你能躺在病床上回忆起一生的点点滴滴,那么,你就成功了。
我也总是怀疑我这样做是不是对的,这条龙会不会因为我的方法被锁在琐碎的历史当中,可我们必须去做一点什么。感觉难以置信吗?但是这应该就是唯一的办法。我们花费很多人力来甄选社交网络上人们的生活数据,在我们的数据库里留下一份历史,然而那也只是人们眼中的世界一角,不是得知这世界的所有真相,我们并不是神,对吧?
......是神又怎么样呢。这个国家最早的传说里并没有神的席位,取而代之的是被山挡住就决定挖山的农夫,被海淹死就去填海的小女孩,被太阳炙烤便搭箭指向太阳的猎人,或者从神那里偷来土壤治水的老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错吧?我们的历史,从来不是由神兽或妖,而是由普通人来书写的。
也许有一天,龙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而它对历史的影响也会被稀释到最小......只要我们能够完全忠实地记录过去的每个角落的话。
......但我很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