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变脸

不到六点钟,我走出家门。临行前,摸摸裤兜,钥匙在,钱包在。翻开钱包,钱还在,卡还在。我穿了正装,虽然谈不上英姿勃发风度翩翩,自认为形容举止也还算得上体面。一切都似乎准备就绪,一颗心却还是飘飘忽忽、空空荡荡的。天转凉了,外面的风呼呼吹动,摇摆的树叶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响,从楼道里半掩着的窗户徐徐地吹进来。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脖子上的领带,掸了掸身上的飘灰。……

从我开始记事儿起,母亲就告诉我,我不会喝酒。在那之前我从没喝过酒,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说得如此肯定。但我深知,无论如何也不能违拗母亲。倒不是因为我是个孝顺的人。只不过是因为,在我的意识深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的这个想法竟出其不意地和母亲不谋而合。至于究竟是为什么,我无从知道。这样的想法,似乎是在很久之前就被根植在我的脑袋里的。那些事情很遥远,超出了我所能回忆的范畴。

从小到大,几十年的时间里,我始终都牢记着母亲的教诲,滴酒不沾。虽然常常被劝酒,但每次我都委婉地拒绝。老实说,我心里并不很坦然。虽然开始的时候,我会因为顺遂了母亲的意愿而感到骄傲,可时间长了,心里总免不了有一种愧疚感。一种落寞、无能的感觉笼绕在我心头。一个高深冷漠的声音时时会浮现出来,好像来自远古的审判:“人家兴高采烈地喝酒,喝的至情至性,喝的眉飞色舞,喝的扬眉吐气,喝的张牙舞爪。你难道是异类?为什么你不喝?每每大家伙儿正喝到尽兴时,总是你,不合时宜,推三阻四,大煞风景!委实可憎可恶!”坐在饭桌上,我似乎永远都是一个局外人。……

我步行的速度很快。这时候,脑袋也在快速地运作着――我不知道它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我注视着各色各样的人在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上往来穿梭,奔波不停。大概它(大脑)是想替我分担些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我停下脚步检查自己的衣容,相较于出门时并未发现有什么明显的沾污毁损,衣角和头发并未被风吹皱吹乱,脸庞上不见有劳顿之态,领口也未因颠簸而松懈。哪里有不对劲呢?我颇有信心地认为自己真的还算体面,飘飘忽忽的感觉却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我不禁想起今天下午那一通冒冒失失的电话……

被告知要“出席”的消息时,我正在家里睡觉。电话是一个刚刚结识的朋友打来的,叫定军山。他筹备了一场酒席,请我去赴宴。

“什么,你要请客?……宴请朋友……骊歌大酒店!……我也要去?……”

“……当然了,这是我筹备了很久的一场酒宴!……今晚我要大宴宾客,酒席名为‘聚贤大宴’,不为什么污七八糟的政治性目的,只为广交天下贤士……给个面子一定要来。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

“冒昧地问一句,今天的酒席宴请的都是哪些?”

“都是哥们儿,你放心来!”

“……是你的哥们儿,又不是我哥们儿。我若是去,不是扫你们兴么?”

“这话儿怎么说?我哥们儿不就是你哥们儿?难道你看不起我,不把我当哥们儿?”

“没没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今晚难得你们大伙儿喝酒尽兴的……我恐怕不便去……”

“怕什么?都是哥们儿!什么方便不方便?有我在你怕啥?谁还能怎么着你?”

“我真的是怕扫了大家的兴致……于人于己,考虑再三,我还是不去更好……”

“来来来!必须到场!多一个人就多一分热闹!少他妈的跟个娘们儿似的,不来就是明摆儿着向我挑衅,看不起我喀!”

“我……那我就先声明,我恐怕不能陪你们喝酒……”

“磨磨唧唧的!不能喝就不喝。谁还能往死灌你酒?聚贤大会,大伙儿聚在一桌儿吃一顿儿就是图个热闹。咋不明白事呢?……”

“我还是要郑重声明,我真的不能喝酒……”

“今晚七点骊歌大酒店三零二,不见不散!”

“不是不会喝,是‘不能’……”

电话忽地“咔嚓”一声断掉了,紧接着听筒里发出一串绵长低落的笛声。我实际上还没有讲完。大概是他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迫不得已忽然挂断了电话!我心里这样想。

挂上电话,我惊诧地坐在床上,发觉冷汗流了满额,气喘不止。神思似乎没有从刚才迅猛突兀的连珠炮似的对话中清醒过来,还停留在某个空白的地方。我看了一眼表,发觉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停滞在某个幽静空间的意识忽然被生拉硬拽回现实。我麻木地从床上下来,慌里慌张地,被褥来不及叠整,急匆匆地料理了胡须、鬓毛,一面梳着湿漉漉的头发一面往脸颊上擦拭香喷喷甜滋滋的奶乳水。看着镜子里潇洒俊朗的正装领带嵌套下的自己,才不到五点钟,我的自信重又回入脑海,虽然没有很多,却也够用。不可否认,我实在算得上是一个相当体面的人。……

当我确知即使加快脚步也不会明显增添自己外貌服饰上的慌乱时,便不顾一切地加快行走。呼呼的风声贴着我的耳畔掠过,身旁道路上的汽车如同落花流水一样呼啸逝去。我走得越来越快,身体越来越轻盈,飘飘呼呼,这种飘摇的感觉越发让我焦灼渴盼心驰神往。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如同一片羽毛。时间仿佛停滞在某一个点上,心中那一缕空空荡荡的感觉在这个点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衡。忽然,母亲的谆谆话语宛若一记耳光,在我的耳畔幽幽响起:

“我可怜的孩子……你生来就是个不能喝酒的。你的生命注定与酒无缘。你记住,就算天塌下来,你都不能喝酒!一定要记住妈说的话……”

我发觉自己的热切的神情正在一点点冰冷僵硬下去。焦灼的心变得焦躁。我踟蹰了。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深思熟虑过此行的目的,就贸然地出了门,好像是被什么力量支使似的。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违拗母亲的意愿。在心里反复坚定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又继续往前走。临近夜晚,微微留存着光亮的天空在遥遥地凝视着什么。好像在凝视我。路上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到酒店的时候差不多提前了一刻钟。走到酒店门口,看到了头上高高悬挂着的著名的“骊歌大酒店”的标牌,我放缓了脚步。进了大堂,看见一个美丽的小姐坐在堂前。我向她说明了来意后,她温柔地叫来一个身穿礼仪服装的酒店服务小姐。在小姐的带领下,我找到了约定好的房间――三零二,房间号像个阴森森的窟窿眼似的挂在门的正上方。推开门,一股烟呛味儿扑面而来。

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汉子,正赤膊着身子,见我进来,便迎上来,不由分说一把拉过我:

“这位就是牛栏山兄弟吧!久仰久仰,恭候多时。我是定军山的铁哥们儿,叫王包头!以后咱就是哥们儿了……从今往后,有啥事就跟哥们儿说,甭客气……”

“王包头……幸会幸会……”

定军山满脸堆笑地站起来,用对待老朋友的语气说:“我还担心你小子不来呢!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他指着一个干瘦如柴、尖嘴猴腮的人,“这个是马鞍山。”

“我是马鞍山,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

他又指着一个身躯高大、严肃冷漠的人说:“这位是李铁岭。”

“我是李铁岭,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

“这位是张洛阳。”

“我是张洛阳,久仰久仰……”

“幸会幸会……”

“这位是孙锦州。”

“我是孙锦州,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

“这位是西门热河。”

“我是西门热河,幸会幸会……”

“呦,这姓氏可少见,幸会幸会……”

“这位是吴蚣岭。”

“我是吴蚣岭,幸会幸会……”

“吴蚣岭,幸会幸会……”

……

和饭桌上的每个人握了一圈儿手,终于上菜了。十几个靓丽的小姐依序进来,身穿合体的制服,面露整齐的微笑。屋子里的粗俗汉子们都沉寂下来,屏息凝神。抽烟的用手掐掉了烟头,嚷叫的停下了嚷叫,赤裸身体的都鼓胀着一张张猴儿尻子一样赤红的脸,像一群因受惊而纷纷扑棱着膀子下河的野鸭子,慌里慌张,不管不顾,信手胡乱地从立在墙角的挂衣杆上抢夺衣服,遮掩裸体。一时间,屋子里急头躁脑地飘荡着悉窣的嘘声。寂静的空气竟变得沉闷,让我心里不安分起来,行为也变得更加谨慎。

端庄美丽的小姐每个人都优雅地用右手端着一个白得发亮的大圆盘子,微微屈膝,含笑示意一下,然后迈着大方的稳步走来,围住圆桌,齐刷刷地把大盘子放在饭桌上的圆形有机玻璃板上,发出轻脆的“哐”的一声。一桌颜色鲜艳的菜席便匀称地摆放就位。屋里的男人们都深沉内敛起来,优雅的小姐向我们投来暖心的微笑。为首的那个,茶褐色的头发轻便地向后梳着,用端庄的声音说道:“请慢用!”然后拍了拍手,带领着这群大方优雅的小姐们,依序出了房间,轻带上了门。

门刚“刷”地一声合上,我们这伙人就像出了监狱似的咋呼起来。抽烟的继续抽烟,脱鞋的继续脱鞋,裸体的继续裸体,爆粗口的继续爆粗口。刚才的沉闷一扫而空,转而盈动着一股火热难耐的躁动。屋子里饭莱的飘香和一群火躁亢奋的男子纷繁的体味杂烩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状的多层次复杂的气味。我心里悸动了一下:他们的豪爽实在让我汗颜。

忽然,定军山庄严地站起身,用威严的声音朗声说:

“今天,我以‘聚贤大会’为名,摆酒席宴请在座的各位朋友,意在广交天下豪杰。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朋友。有道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来了今天的筵宴,以后就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了!今后,大伙儿有什么事,跟兄弟们说,大伙儿互相帮忙,赴汤蹈火,同甘苦共患难……”说着,一抹儿泪珠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儿。

屋子里“哗啦”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今晚我们能够相聚在一起,实在是一种缘分……”他说着话,倒抽着气,“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日思夜想……盼望着,能够有机会举办这么一次聚会……盼望着,盼望着,机会来了,机会竟是这么突然而至……我满心欢喜,热泪如倾……于是终于有了今天的酒宴!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很伟大,我觉得自己就是孟尝君再生!哈哈哈哈哈!今儿晚上,没啥说的。喝酒!”

“喝酒”大概是一句极为正确的话,口令刚一发出,群众便热烈地呼应。

定军山走到墙角,弯腰从一个纸壳箱子里,掏出来六瓶牛栏山地区生产的烧酒。不知为何,我心里突然有一股恐惧涌上来。

“牛栏山――”他突然用不容置喙、一言九鼎的犀利口气对我说,“我听说牛栏山地区的饮酒文化可是源远流长!赶巧儿了!你说是不是!你的名字是牛栏山!我这酒正好也是牛栏山产的!――你们大伙儿说是不是赶巧儿了!”

人群热烈地沸腾了。十几双眼睛向我漫射过来,刀枪剑戟叉,斧钺鞭锏锤,我听见遥遥的兵刃交接风驰电掣似的鸣响,看见红得耀眼的滚滚熔炉里迸射出万千颗舞动的火鬼。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跌进一片死寂的湖底。深沉的无力感从四面八方扯住我的手、脚、衣服、头发,一股要把我撕扯开的力量在我的心间弥漫着。我甚至觉出深处的意识在由内向外冲撞着我的身体,岂图撞碎我这副难以为继的躯壳而逃之夭夭。

十几双金光闪闪的眼睛瞩目着我。忽然间,没意识地,没知觉地,我拼了命地伸手去抓。似乎抓住了什么,身子便不由我支使似的,恍惚地拿起筷子,把嘴脸埋在饭碗里,大口往嘴里扒拉饭菜,弄得嘴上、眼睛上、鼻子上到处都是白花花金灿灿的米粒,嘴里还“吧唧”“吧唧”发出一连串儿断断续续的好像家猪舔食稻糠的时候发出的响声。人群里发出一连串的嘘声,还略微混杂着轻蔑的、讥讽的、不置可否的咕哝声。

李铁岭忽地猛然站起身,二话不说把杯子伸到定军山面前,吼声震天动地,震的桌子上的牛栏山凄凄沥沥地响。

“让我先开个头儿!把酒满上!”

“好一个汉子!”定军山立刻给李铁岭的杯子满上了酒,目光里流露出赞许。

“我先干为敬!”。李铁岭佝偻着背,鼓着腮帮子,瞪着眼,攥着拳,脸上青筋一根根蠕动,右手捏着杯柄。忽地眼一闭,头一仰,酒杯倒转一百八十度悬空,里面的酒就好像蒸汽似的,一瞬间消失了踪影。他的脸由黄变绿,又由绿变红,好像是某种化学试剂在他的脸上发生奇怪的化学反应。喝罢酒,眯缝着眼,骄傲地望着在场的人,露出神情恍惚的傲慢态度。

“是个真汉子!”定军山热烈地鼓掌,脸上露出惊叹又钦佩的表情。在座的其他人也纷纷鼓掌。王包头、西门热河、孙锦州、张洛阳都纷纷举杯表示不服。定军山陆续给他们倒酒,满面春风。这些人一个个都鼓足了气,表情扭曲,很痛苦似的,一扬头,杯酒下肚,酒尽杯空。一张张脸又黄变绿,又由绿变红,旋即立刻流绽放出光彩照人的神情,双颊晕红,神色傲慢。

越来越多的兄弟也纷纷举杯高呼:

“满上。”

“倒酒!”

“来吧!”

“谁怕谁?”

……

一声声精神亢奋的呼在我心里激荡起一阵阵微妙凛然的震颤。

我低着头,趴在桌上,凶猛地趴拉饭,像一只愤怒饥饿又受委屈的动物。我不住地打嗝打喷嚏,饭菜在我的周遭喷的到处都是,弄得桌面上衣服上一片狼藉。脸弄花了,脸上的奶乳水吃进嘴里,嘴里的哈喇子沾得满脸都是。我不以为意,只是一味地对这恢弘的拼酒场面视而不见。

忽然,人群静寂。王包头厉声呼喝:“大胆牛栏山!”

我仿佛被人当头砸了一棍,惊慌迷茫地抬起头。一双双闪电一样迅疾凶暴的眼睛包围着我。

马鞍山道:“愣着干啥?还不喝酒?不是兄弟?是兄弟就快来表示表示!”

我心里一凛,颤声道:“我……我不会喝酒……”

王包头说:“一个大老爷们儿不会喝酒?”

我说:“不会。”

王包头眯缝着眼说:“会喝水不?”

我说:“会……”

王包头笑着说:“这就对了喀!会喝水也就会喝酒!”

说完,他就来抢我的杯子。我赶忙去阻止。伸手死命按住杯底座儿,谁知他力气甚大,伸来两根儿手指夹着我高高的杯头轻轻往上一提,就把稳立在我手中的长腿儿杯连同半条杯腿儿拎了下去。

我哑然失色。

定军山的脸上却浮现出了狡猾的笑容,向其它人递了几个眼色,说道:“哎呀!老牛啊,你看看你,给弄两半儿了!真是毛毛躁躁的!你知道这一个杯子多少钱么?”

我刚想说抱歉,我赔杯子。他立刻继续道:

“――但是不用你赔,谁让我们是哥们儿?哥们儿是干啥的?哥们儿就是干这个的!不就是个杯子吗,什么杯子不杯子的,小事一桩嘛!只是哥们儿一句话的事。但是――”他话锋突转,宛若一记凶狠的回马枪,“喝酒是大事!酒是非喝不可!只要你干了我手里这杯酒,咱们就是一辈子的兄弟了!”说完,他把手里的酒向我递来。

“我……我不会喝酒……要不、要不我赔杯子?……”我支支吾吾地说。

定军山的脸色忽地难看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道:“你……你他妈的瞧不起我?不认我这个哥们儿?……”

“我……我这辈子没喝过酒……真不会喝……不是不会喝,是不能……”

“啥也别说,这杯酒今天就是你的了!我亲眼看着你喝。喝了它你就会喝了!”

我壮着胆子说:“来之前,我们说好的……只是来凑个热闹,不喝酒……“

他立刻鼓着眼睛瞪我,那神情,不怒自威,正直不阿。不知怎么,我心里竟涌起一股因食言造成的愧疚。

“哐当”一声,他把另一个盛满酒的酒杯立在我跟前的桌子上。我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杯子,视线随着液面一上一下。液面像海豚似的,上下起伏着,像在挑逗我。又像黑无常、白无常手里飘摇的招魂幡,上下摇摆,要勾了我的命去。

王包头道:“哥们儿快喝,喝了酒我们就是真正的哥们儿了!”

群豪纷纷叫嚷:“快喝快喝,喝酒的才是哥们儿!”

我颤抖着,心里也像酒杯中的海豚似的起伏不定,那种久久深埋心底的罪恶感,如同倾泻而出洪水奔涌出来,一发不可收拾。那远古的审判又直摄我的心魂:

“推诿推诿!总是推诿!该是你喝,就是你喝!推诿什么?人家爷们儿都喝酒就你不喝,滴酒不沾,难道你是另类?……人家不惜放低身价亲自为你斟酒,你有什么脸面拒绝?不懂礼数,不识抬举,烂猪烂狗上不了台面……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

母亲的训诫,在此起彼伏的浪涌声中越来越远。我脑中时时回荡着方才壮着胆子才讲出的那句话来,依旧余音绕梁,分外清澈。

“来之前,我们分明说好了……只是来凑热闹,绝不喝酒……”

审判的声音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冷笑:“早已说好的,就不可改变了么?”

吴蚣岭、孙锦州、马鞍山纷纷上前,拉拽着我,口里直喊:“哪里逃!哪里逃!……“

“喝酒!喝酒!……”

其它兄弟们纷纷斥责:“不像话!真不把我们当哥们儿……”

还有人说:“哪里是不把我们当哥们儿?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

李铁岭是个阳刚壮汉,见我这般不争气,忸怩作态、脸面通红得如女人一般,终于忍不住恨恨地吼道:“你简直就不是个男人!”气不过,转过头,一个人生闷气、喝闷酒去了。他拿起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往嘴里咕嘟咕嘟灌。我分明地看见他痛苦不堪,他仍旧边咕噜,嘴里边嘟囔,声音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混沌的语调里充满了对我这种人的憎恨。

西门热河好言相劝:“兄弟,听哥们儿一句劝。你犯不着为这一杯酒伤了兄弟和气!你就硬着头皮喝了吧,别跟大伙儿犯冲,一杯酒都不喝实在说不过去。这杯酒本就是定军山大哥为你倒的,于情于理,你都该喝!”

定军山冷峻道:“哼!不喝酒,还有情分可讲?谁敢不喝酒?哼!……”他的眼睛忽而闪出凶险的光。

“喝酒就是兄弟,不喝酒就不是兄弟!这是恒定不变的真理!”

一道道目光向我投射过来,贪婪、饥渴,仿佛我是一只娇小的绵羊,是他们鲜美的猎物。

我俯下身、低声下气地说:“我……从没碰过酒,万……万一喝醉了,酒后乱性,可……可不麻烦了?”

定军山藐视地“呵”了我一声:“我问大伙儿一句,在场的各位,你们有谁没醉过?我就喜欢喝醉酒的!”

房间里大伙儿没人吱声。

定军山道:“瞧瞧!都醉过!喝醉了算个啥?喝醉酒,那就是家常便饭!男人的基本修养是什么?喝酒!喝酒是男人的基本修养。喝醉酒是男人更高层的境界。……”

恍恍惚惚,我逐渐听不清他的话语。我的意识变得混乱。大概它(大脑)是想保护我。我想说,我和他们不一样,但我说不出口。我想说,我不是不会喝,是不能喝,喝了酒真的是要出事的,因为……我不知道因为什么,其中的原因大概要追溯到很遥远的过去,而我已无暇去究其原委……我说不出口。

忽然,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掐住了,身体不由控制地往前。我被人拖着(大概是李铁岭,他身上散发着比其他人浓得多的酒气),前进一步,更近一步,越来越近,一抬眼,杯中的酒绽忽地呈现出绚烂的光彩,释放出清醇奇异的香气,对于我充满了未知的魅惑。面对着它,就像面对着一种责任,那是一种崇高的、厚重的、责无旁贷的重任。

我缓缓把嘴凑到酒杯前,像狗一样用舌头舔了一下,浑身的筋脉、穴道,好像被某种神秘的物质激活了,变得活泛起来。又像馋狗一样,我舔了一口,全身的骨骼、肌肉,如获新生似的,立刻变得雄劲有力。我再贪婪地吮吸了一口,冰凉的酒入口,变得火辣辣起来,顺着嗓子流下去,只感觉呛,呼吸也越来越困难,过了好一会儿,整个嗓子里便涌起一股热烘烘的暖意,血细胞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着了魔似的在每一寸血管里跳跃、翻滚,带着音符的乐感。

全身的脉络一下子变得畅通无阻,身体内部的欲望之河顷刻之间决堤。一仰头,我把一整杯酒灌了进去,一时间,喉咙仿佛要炸开一样,一股燥热,由内而外,又由外向内,逡巡着,摸索着,最后一股脑直冲而上,汇聚在我的鼻、我的耳、我的眼。又从我的鼻、我的眼、我的耳,缓缓挣扎出来。我的两眼一昏,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身体在经受着某种前所未有的变化,我感到我的耳、我的鼻,都开始彭胀起来。

我左右晃了晃头,只感觉耳朵变得硕大、舒展起来,听觉变得异常敏捷,甚至能听见泰山上的鸟叫声。我又上下晃了晃头,只觉得鼻子开始变得高耸、屹立起来,嗅觉也变得异常灵敏,甚至闻得见高老庄翠兰小姐身上搽的脂粉味儿。我的脸鼓胀起来,我的肉实称起来,全身上下,像是脱胎换骨了似的,突然间拥有了无限的力量。

我张开眼,大千世界竟变得如此饱满生动!色彩变得充沛而富有张力,房屋的墙壁变得更有质感,人的面庞变得鲜活生动。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可是,酒席上的哥们儿们一看见我,立刻变得面貌惊恐,脸色惨白。

定军山两只眼直勾勾地望着我,脸如白霜。李铁岭吓得早已瑟缩在墙角儿,掩面而泣。吴蚣岭、孙锦州、王包头,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哈喇子直淌到地上,指向我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眼睛里写满惊疑。只有马鞍山和西门热河,神情还算镇定,可也吓得闭上口,屏住了呼吸。

“哥、哥们……究竟是怎么了?”刚一开口,我就发现了异常。我的声带变厚变宽,声音变得非常粗糙厚重了。

马鞍山道:“你……你不是人类……”

西门热河道:“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一副嘴脸!怪不得从来不喝酒,原来是害怕露出你这张丑陋的脸面!”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冤屈,忙走过去,问:“哥们儿!我喝醉了么?还是你醉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我都是哥们儿,怎么竟说出如此伤我的污言秽语?”

西门热河嚷声道:“你去死吧!”,说罢,颤巍巍地退后了一步。定军山、吴蚣岭、孙锦州、王包头,像被传染似的,也都吓得纷纷向后退。那种慌张、诡秘的神情,好像既怕我,又恨不得杀了我。

我流下眼泪。暖烘烘的泪水,顺着我那鼓胀厚实的脸颊流下,“我真心实意地把你们看作哥们儿……为了坚守住我们这份哥们儿情义,不惜违背了母亲的告诫,破例喝酒……你竟然要我去死?……”说到这儿,鼻子一酸,两股酸涩的泪水竟从鼻孔里冒出来。霎那间,我只觉精神一下子崩溃,身体立刻疲软下去。才刚获得的无限力量,一晃儿如同撒了气儿的气球,不翼而飞。我敏锐的鼻孔,忽然闻见了一股臭哄哄的味道,从我身后飘来,和猪圈里的气味相似――我忽然不经意地发觉,猪圈里飘忽的那种骚哄哄的气味使我感到异常熟悉和亲切。

我敏锐的耳朵听见了身后有琐碎的脚步声。但此刻的我已经心灰意冷,什么也无心顾及。正当我慨然叹息的时候,只感到后脑受到了重创一击。双腿一软,身子向前一倾,趴在地上。满心悲愤无处诉说,我索性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知觉消失了,却还能听见、还能有感觉。我听见,身后传来了马鞍山惊魂未定的声音:“兄弟们……我把它打昏过去了……”。我听见定军山说:“快把这东西捆绑起来……迅速点,麻利点……”。我听见西门热河的声音喊道:“李铁岭,去找根绳子来,把这怪物绑了……”。我听见李铁岭说:“……叫,叫别人去,我胃难受,想去厕所吐……”。

我听见,孙锦州、王包头、吴蚣岭等,纷纷借口想吐而去了厕所。不对,他们是真的吐了,上吐下泻,我闻见了他们排泄出的污垢中那股醉醺醺的酒气――之至现在,那股醇香热烈的气息依然让我迷醉得不能自拔。

后来,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见了屋子里混乱的人声。有鼓劲儿的,有喘息的,有咒骂的。有些叫的上名字,有些叫不上名字。自从刚才微妙的变化发生在我的身体以后,我的记忆似乎在骤减,有些叫的出的名字大概也忘却了。但我唯独铭记在心的,是定军山――几个小时前还和我通过电话。一声声镇定的指挥,一道道冷漠的命令,在狭窄封闭的屋子里飘摇、碰撞。这时候我才觉出,他们竟是那么团结一致,如同早就彼此相识一样。唯有我是个局外人。

他们把我的手足用粗麻绳结结实实地捆缚在一起,用屋子里那根击中我后脑的挂衣杆,穿过我的双手、双足间的缝隙。十几个人一哄而上,抬前头的抬前头,抬后头的抬后头,我听见他们费了降龙伏虎之力,才把我抬起来。我身子腾空,倒吊在晾衣杆上,手足被缚,活像一头要拉去屠宰的猪――我忽然心里一颤:他们口口声声说我不是人,难道我真的不是人,而是猪?

现代社会,即使是一头要被屠宰的猪,也不会像我这样活遭罪。它们临死前还能安然地坐在大道上缓缓行进的牲口车上,留恋着眼下流光溢彩虚无飘渺的人世,心怀希望,轻飘飘,懒洋洋,直奔往最终安乐的目的……

在我的手脚被捆绑起来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用衣服把我的脸遮住,好几层浸透了汗臭的衣服把我的头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我十分挣扎地呼气、吸气,刚开始的时候十分排斥裹头布上面的气味,后来发觉自己无可奈何,也就不得不接受了。四周弥漫着浓烈潮湿又新鲜的骚气,我又一次感到,那种骚哄哄的气味是那么亲近温馨。我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我的身体开始摇摇晃晃地移动,忽又停止,我的身体卡在了门框上。一阵静谧的沉默之后,一只力气甚大的脚掌狠狠地踹在了我的侧腰上,我的身体闯了出去,只听得“咔嚓”一声,不知道是门框碎裂的声音还是我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哎呀……你们……怎么把他绑手绑脚的?……你们怎么能这样?……”声音里流露出对我的无限同情。我听出那是坐堂小姐的声音。

定军山用蛮横的声音道:“这个东西!……没喝几口就醉得不成人样儿了!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说罢,还没等坐堂小姐继续发问,十几个人就气势汹汹、浩浩荡荡、风风光光地出了酒店大门,像一群凯旋的士兵。

“把这畜生运到哪儿去?”

“屠宰场!”

“火葬场!”

“不!处置这种东西当然需要个名目!我们不要擅自作主,还是先送去公安局!”定军山用坚定的口吻说。

于是,大队人马向着市公安局的方向行进。道路上扬起了一阵纷纷扬扬的沙尘。轻飘飘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我腾在半空中,身子摇摇晃晃。天边一轮金黄色的圆月在飘扬的飞尘中依然皎洁明亮,亮得像一面镜子,照射进了我倦懒的眼睛。隔着一层厚厚的粗麻衣服,隔着漫空飘荡飞舞的凡尘,隐隐约约,我惊诧地发现,月亮中倒映着一只猪脸,在烟雾缭绕的大道中摇曳。

(完)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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