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死亡记事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似乎快到我的耳边,我加快了脚步往前走着,我一向右边转去,那个声音就跟着我一起往右走来,我愈发加快步伐,两只手紧抱着自己的公文包扣在胸前,我感到自己不能呼吸了,吸一口气,却忘了怎么吐出来,隔着包我都能摸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的跳个不停。


我停下来,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我低着头,轻喘着气,慢慢的转过身去,皮鞋摩挲着地面的沙粒,发出呲呲的声响,我看到自己的影子也跟着慢慢转开,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停车场,除了几盏灯寂寞的在张望外,实在是没有任何东西,连一辆进出的车都没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我拿着包拨开腿就往电梯口跑去,正好,电梯停在负一楼,我冲进去,对着关闭的按钮一阵猛按吗,看着那两道门慢慢的合拢,我松了口气,然而在即将关闭的那道门缝中,我仿佛看到有个东西就在站在远处死死的看着我,出了电梯,我直奔自己的家门,即将关上门时我又探出头左右张望着,确认楼道上没有东西终于放心把门关上。


进了家门,我仔细的看着自己的屋子,厨房,一切都很干净;浴室,一切都摆放得很正常;卧室,和早上出门的时候一切整洁;客厅,我坐下来,用我那双警惕又仔细的眼睛巡视着,一切如常,没有入侵的现象,我放心长舒了一口气,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流,居高临下的感觉很好。


这种情况已经两个星期了,我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窥视我,甚至还在剖析我,实在是太可怕了,幸好家里还很安全,对于我的睡眠来说,是个好事。


为了摆脱跟踪,清早上班的路上我都在急匆匆的走着,面色焦虑的冲进办公室后,马上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站在窗前,我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每个人都和我一样,面色匆忙的往前冲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我根本看不到一丝异样;于是又转而看向办公室外,财务拿着报表急匆匆的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刚来的实习生在捣弄着打印机,其他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或紧张的做着方案,或窃窃私语又讨论着昨天的八卦,或打着哈欠还没有从睡梦中缓过神来,一切如常。


我依旧警惕的四处扫视着,试图从公司找出破绽,也许那诡异的东西就藏在这些最正常不过的动作中,手指不停地敲着桌板,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百叶窗外,也许是太入神,朦胧中才听见有人喊我,我眨了眨眼,慢慢回过神来,看见秘书,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秒过后马上回到自己的文件上,了解今日的工作安排后继续每天必备的开会。


同往常一样,我挂着满脸的笑容,同那些老油条打着交道,在这些或善意或虚情或贪婪的笑容中我依旧能够游离自如。


在公司,我就是统领狼群的狼王,谨慎稳重的部署着一次次战争,在这里,我只有凶狠决绝。


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根本就不是狼王,我只是一只麋鹿,从遥远的山河里走来,背负着一身的呕臭与血汗,我已腐烂,我已匮乏,我正一步一步走向那个遥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而背后,有个我看不见的敌人正在一步一步的跟随我,剖析我,摧毁我。


下了班,一步一步的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那个东西越来越猖狂了,以前只会远远的观察我,在缝隙中窥见我,现在那个东西会跟到我身边了,在我耳边张牙舞爪对我宣战,而当我想要反击时,那个东西偏偏又躲起来,给我一个反击。


我不敢回头望,加快步伐往前走去,回到家,我猛地喝了一大杯水缓缓神,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两个星期了,我已经被那个东西折磨得筋疲力尽,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它,我如此无力。


不知道是几日后,醒来时,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猛地被自己一身酒味给熏了个激灵,我坐起来,看着满地的狼藉,脏乱的衣服横躺在地上,一只鞋子就落在裤子上,另一只不不知所踪,我立马起了床来巡视,浴室的马桶里还留有呕吐过的脏物,客厅的沙发一片褶皱,被人蹂躏过后的惨状。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看了看手表,凌晨四点,一切都很安静,我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喝的酒,为什么喝了酒,又为什么房间会变成这样的惨状,我使劲敲自己的脑袋,努力回忆一下,再努力回忆一下,但无论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来,我难过地蹲了下来,居然像个孩子一般,轻轻啜泣着。


我突然发现,两个星期了,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遭遇了这样的事情,竟然我自己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提起过这件事情,竟然命运在我混乱不堪的日子里悄悄的腐蚀。


我拿出手机,想了一会,还是输入了“抑郁症”,看了看,再输入“精神错乱”,一堆心理疾病治疗的广告弹出,我放下手机,面无表情的躺下,不知过了许久,我突然回过神来,猛地坐起,我害怕极了,头脑一片空白。


我拿出手机开始翻通讯录,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下号码,电话那头声音响起,夹杂着不停翻滚着的麻将声,问说了几句后电话被挂断,我还是没能说出口,就像8岁那年,我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没力气动弹,痛苦又难受的等待着,而父亲在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后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蒙头大睡。那一晚,汗水带着泪水浸湿了被子,也浇灭了我对父爱的梦,就和今夜一样,我看着天空,从未如此想念母亲。


再往下翻通讯录,我选择了一位关系较好的朋友打过去,我说,我病了,在几句客套的寒暄之后,我挂断了电话,就像工作一般,得带上虚情的面具维系友情的算计。


在翻到前女友的号码时,我顿了许久,还是放下了手机。


手机放下,绝望却上升,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给我的绝望加了一剂猛料,我觉得,那个可恶的东西已经侵入到了我的房间,我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视着,被剖析着,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错觉,可是我没办法不去想,一呼一吸我都觉得如此沉重。


一夜没睡,在那个可恶的东西的伴随之下,我发现平日在商场上巧舌如簧的自己,今日竟然被对方打了一个反击,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我发现自己慢慢开始腐烂。


这几日,我的房间开始慢慢变得凌乱,锅碗瓢壶烟尘味,我的生活开始慢慢被打乱,失眠恐惧颓废人,一个月的时间,坠入了十八层地狱。


疑心病越来越严重,失眠的痛苦深深的摆在了我的脸上,一回到家,我就开始呕吐,把这一天吃进去的东西一次性的吐出来,而那个东西彷佛就在旁边嘲笑我,嘲笑我的无能,我的软弱,我的装腔作势。


每到深夜,我的胃就开始抽搐,甚至全身痉挛,我倒在地上,厌恶极了这样的自己。


我想起了7岁那年母亲在病床上离去时的苦楚;

我想起了8岁时被高年级男生欺负勒索时的恐惧;

我想起了10岁那年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溺水而亡时的无助;

我想起了15岁因为早恋被老师当众指骂时的羞辱;

我想起了18岁考上重本却无人与之欢喜时的孤独;

我想起了女友和朋友的背叛;

我想起了失意时的冷嘲热讽;

我想起了无数个无人的夜……


我似乎听见那个东西正在我背后哈哈大笑,你看呐,这才是真正的你,我被这样的自己恶心到,我屏住呼吸,却又因求生欲望不得不呼吸,我蜷缩在地上,汗水在地板上被我摩擦着,我听见自己的胸腔传来地狱的呼唤。


我想啜泣,我想哭,可是我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泪腺的能力,浑身像被抽掉筋一样,铺天盖地的绝望、痛苦、自嘲自讽汹涌奔来,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征战的号角,每一寸神经都被绝望打得落花流水,地狱的力量在焚烧我,灼烧着一切痛苦,18层的酷刑。


我突然听不见号角,看不到战争,只觉得两耳轰鸣,脑子被挂在弦上,痛得不行,我往前爬着,艰难的穿过一切阻碍,突然,我看到茶几上的水果刀,就像看到将我抱在怀里的母亲,我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在剧烈的起伏,千万个念头闪过,两军对垒。


我站起来立马拿上水果刀,我想想,割破喉咙,一切就结束了,这一瞬间,我只觉得手脚冰凉,拿着刀的手不停的抖动,剧烈的悲伤就像一颗毒素,瞬间侵蚀全身的血液,无法承受的精神苦痛从刀尖上强烈袭来。


我猛地把水果刀扔下,立马打了自己一耳光,蹲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我怎么可以去死,我还很贪恋这人世间,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去做,哭完,摸了下脖子,所幸只被割破一点皮,感觉浑身虚脱,全身的细胞都被解放,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我的胸口,走到窗前,我看着灯火阑珊,看着不远处的行人,有点庆幸的长舒了一口气,在刚刚黑白颠倒地崩山裂的世界里,所幸我触碰到了那一片光明。


这一夜,我依旧没有睡着,但是我能够感受到,刚刚那一战,我打赢了,那个自私狂妄的东西,正在角落里自行惭愧着,我不必怕它。


苦难就是苦难,病就是病,有病就得治,我决定,我要开始对抗它。


当它出现的时候,我会无视它,当它偷窥我的时候,我会教训它,当它嘲笑我的时候,我应该回击过去,以前是它跟踪我,现在是它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开始吃药,希望药性能够慢慢按压住体内紊乱的灵魂。


机缘巧合之下,我接触了佛学,对“贪、嗔、痴、慢、疑”,我开始学会放下,放下过往的痛苦,执念太深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我是拿到了涅槃的船票,就像一个睡梦中的人正在做噩梦,正在挣扎,也许不久能够就此醒来,波水一萍,苦痛皆菩提。


我开始慢慢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继续做我的狼王,赚钱可以暂缓我的疼痛。


从整整失眠一天到可以睡两三个小时到现在的每天可以保证六个小时的睡眠,这半年来我的状态已经恢复得不错,每当情绪低落无法控制时,我就想到那天晚上扔下水果刀的瞬间,涅槃重生,我不能就此放弃。


这天,我遇到一个女生,我很羡慕她,永远那么开心善良,冬日的火点燃了我内心干枯的落木,不久后,她来到了我的床上,而就在我进入她身体的那一瞬间,我彷佛看见镜子里面有一双眼睛正在吃吃的嘲笑着,这一次,你想让她跟你哪个朋友上床呢?


背后一丝凉意袭来,我慌忙从她身体抽出,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发现自己的失礼后立马向她赔礼道歉,然而,就像见到怪物一样,她大惊失色。


终于,在一次愉快的晚餐后,我和她就此告别,那晚,那个东西陪着我回家,它一边嘲笑着我,说我的无能,说我的软弱,一边却彷佛有点安慰我,我不再害怕,头脑一片杂乱,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时,我突然发现,那个以前只敢偷窥我的家伙,现在居然和我并肩走了回来,堂堂正正的坐在我的沙发上,而把恶魔放进来的人,正是我自己。


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听,不要去看,一切都是虚幻,是我的臆想,是我的心病,我打开药箱,一次性给自己灌了十几颗药,然后翻开佛经,故作镇定着,看了几句之后,我发现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把书往沙发上一扔,我躺倒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为什么我这么无能!为什么我会得这种病!为什么似乎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痛苦中,我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急匆匆的赶去公司,平静下来后,我发现,似乎除了睡了个懒觉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昨晚不过只是一场重度的情绪失落罢了,我侥幸的笑了笑。


接到父亲的电话时,已是半月之后,我很惊讶,这个号码,一年都很难有几次显示,他说,阿姨已经病入膏肓,希望我回家看看,对于这个后妈,我真是没有什么好感,自从7岁那年当我在医院看完母亲回家时看到这个女人的身影时,我就恨透了她。


我还是回了家,看着病床上的她,一丝感觉都没有,甚至连恨也消失了。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不恨她了?也许是因为时间太久了缘故,也许是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怜悯,也许是我可能一直就没有那么恨她。想到这,竟然有点不寒而栗,这让我对自己的厌恶更多了一分。


不久后,湿疹找上了我,一开始只是在耳廓周围作恶,然后发展到耳道里,越来越深,越来越痒,它开始不断地流出脓液,制造着万千蚂蚁,啃噬着我。


随着病情的加重,我的听力开始慢慢减弱,但是我却没有一丝就诊的想法,就让它腐烂吧,反正我本来也就是一个烂人,散发着尼罗河的恶臭。


病情越来越重,我的工作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收入的明显下降告诉了我这一点,生活更甚,我发现,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我的辛苦,统统作废,但是我竟无能为力,连一丝反抗的心都没有。


而那个跟踪我的东西,在潜伏了大半年之久后,终于蓄势待出,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炫耀着它的成功,无数个声音在我耳里嗡嗡的响着,那是熟悉的号角声,地狱的声音再次传来,它们就在我耳里呼唤着。


曾经有过那么一瞬间,我在想,要不要求助。


找父亲,他可能会像中学期一样,明明被欺负的是我,却命令我向施害者道歉,我可不想向它们低头。

找朋友,不想再听到玩笑话的搪塞,不想再听到阿谀奉承的假关心,大家都是虚伪的高级动物,何必互相折磨。


我在这个世上,就只是一颗孤独的沙尘。


自我封闭后,终于在一天晚上,全身又开始痉挛的疼,胃被火苗点着,开始灼热的疼,灼热感慢慢延伸到身体其他器官,肺部、肝脏,都跟着一阵火烧,终于,这股大火蔓延到了心脏,烈火灼心,不过如此,我起床,艰难的走到浴室,洗把脸,脸色惨白,嘴唇在瑟瑟颤抖着。


身体痛得厉害,胃里绞滚着让我痛得蹲下,可我不想认输,我撑着墙壁艰难的站起来,每动一下,身体就像剥皮抽筋一次,血液开始慢慢变得凝固,全身的细胞都躁动着,为它们的主人鸣起丧钟。


走到最熟悉的窗前,看着底下的深夜,几个像我一般的人在或缓慢或匆忙的走着,看着黑夜,我突然感受到一阵快感,似乎前面三十年,不过黄粱一梦,背叛、抛弃、死亡、苦痛都是我的因果,而现在,只需纵身一跃,我就可以逃离这个噩梦。


我一步一步的走着,明明只有两三步的距离,却彷佛走了三十年那么久,打开窗户,一阵凉风透进来,黑夜吞噬着我,我的所有记忆,慢慢被毁灭,又被重建,被毁灭,又被重建,这样的感觉,是第一次,又美妙,又恐怖。


我爬上窗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黑漆漆一片,连一颗星也没有,胸脯开始剧烈的起伏,身体痉挛得更厉害了,烈火烧毁了我的心,已经朝着我的脑开始进攻,全身的细胞还在奔走,万军奔腾,汹涌至极,终于,烈火烧向我脑袋的第一根弦,呲,我张开双臂,向前一跃。


原来夜晚的风这样清凉,原来夜色如此之美,夜风透过我的身体,将我体内的火吹灭,在天地混沌之间,我还是想找到那一片光明。


听力好像有点恢复,我听见周围噪噪杂杂的声响,警笛声,脚步声,叹息声,但我的身体呢?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气球一般,往上飘啊飘,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不,不要走,不要这样让我离开,我似乎还贪恋这人世间,可我连挣扎的权利也没有,我感到自己就如同空气一般,向上飘走。


我是得到了解脱,还是堕入了永生的惩罚?我开始害怕。


所有的世界慢慢消灭,这里,没有声音,没有色彩,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一丝波动,没有任何感觉,就这么,一片死白。


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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