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

她出生在四川的“甜城”内江,因此,那时关系还好的父母给她取名的时候在名字中加了个甜字。姑且就叫她阿甜吧。

阿甜小我三岁左右,是外婆的邻居。当时很多单位都还有福利分房政策,外婆她们那一栋楼住的人基本都是一个单位的。阿甜的爷爷和我外婆是同事,她的爸爸作为职工子弟后来也被安排进了单位。我外公去世后,外婆一个人住,她在二楼,阿甜和父母以及爷爷奶奶一家人住在一楼。

我那时大概读小学三四年级,蓄着短发,性子很野,生猛得很,天不怕地不怕,翻墙爬树是常事。外婆最宠我,我也经常在她家混着,有时小表妹也一起过来。我成天带着一帮小孩儿疯跑,看着他们被我指挥得团团转,很有成就感。其实直到今天我都还认为自己很适合当幼儿园老师,领着小朋友们蹦蹦跳跳,只是缺乏点耐心罢了。

阿甜人如其名,长得确实有点甜,梳着“妹妹头”,眼睛大大的,皮肤白里泛红,像个洋娃娃。她喜欢和我们呆在一起,对我言听计从。实际上在我的记忆中,我待她不怎么样,经常指使她干这干那,心里不爽了就白眼一翻,给她小鞋穿或者不理她。每当此时,她就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有时她会装作有点骨气,扭着头回家。但是,隔个两天,我就会故意带着其他小孩儿在她面前笑闹,一边斜着眼观察她的表情。毫无例外,僵持一会儿,她总会厚着脸皮靠过来。获得胜利的我再装模作样地数落两句,阿甜就重新回到“组织”了。

不知道阿甜为何很喜欢我,也许是因为我会给她们打扮吧。我心情好的时候,会抓出家里一大堆纱巾和项链,偷了大人的口红眼影,带着小女孩儿们演戏,一般演的戏都是《新白娘子传奇》,没有许仙,只有白娘子和小青。白娘子当然都是我啦,小青这个殊荣大家就去争抢吧。要是有我表妹在的话,自然归她,不在的话,我喜欢谁就轮上谁。由于阿甜最听我的话,所以轮到她的几率也就比较大啦。在她头上扎一条绿色纱巾,箍上条亮闪闪的链子,腰上绑条缎带,涂了口红再在额头上点个红印,她就是小青了。阿甜被打扮得不伦不类,像个唱大戏的,但她总是对着镜子乐不可支,我也对自己的“杰作”相当满意。

意识到欺负阿甜存在危险是在外婆郑重警示我之后,确切地说,是对阿甜父亲的情况予以强调以后。其实,在我和阿甜开始熟识时,她的父母就已经离了婚。有一次我听到外婆和我妈他们在偷偷议论,说是阿甜父亲神经上出了点毛病,阿甜的母亲也不是什么贤淑的女人,据说很快就和别的男人搭上然后搬了出去。在我的记忆中,阿甜的母亲没怎么管过阿甜,但她的父亲却一直都很爱护自己的女儿。

阿甜的父亲后来就没去上班了,长期在家休息。他其实长得还算耐看,身板儿挺直,高高大大的,有时叼一根烟,平素看起来也很正常,除了不喜欢说话、眉眼间带点忧愁外,看不出到底有什么毛病。听说他是有抑郁的症状,而且受不得刺激。现在想来,一个大男人,没工作、没钱、老婆还跑了,确实够惨的。后来,阿甜家有套老房子拆迁,她父亲分到一点钱,她母亲竟然就跑回来了,又和她父亲住在一起,但很快又再次离开。再后来,阿甜的父亲也尝试寻找新的老婆,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外面玩,阿甜父亲突然带着个穿着很花哨的女人出去,他看起来心情很好,还大方地递给给阿甜一张十元的钞票。但最后直到外婆搬家,还是没有哪个女人肯嫁给他。

阿甜的奶奶干干瘦瘦,做事麻利,和外婆说话时常常是蒙着嘴悄悄地说。外婆说,阿甜爷爷年轻时的作风有点问题,但她奶奶对外总说自己老公是被污蔑的。可以想象,那时一定有不少人在阿甜家人背后指指戳戳。

阿甜奶奶对我外婆说:“哎呀,你劝你们西西别欺负我们阿甜了,阿甜她爸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要是哪天他受了刺激,提着刀上来砍人怎么办?”

外婆转述完阿甜奶奶的话以后,就沉下脸吓唬我:“叫你欺负她,要是哪天把她爸给惹毛了,真的可能给你一刀哦!”

听到这些话,我还是有点害怕,一时闷声不响。不过毕竟年龄小,性格又嚣张,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看到阿甜的父亲心里反而更加鄙夷。没想到后来果真吃了亏。

有一年的暑假,忘记到底是什么原因了,反正我又不理阿甜了,还发动大家一起孤立她。有一天,大伙儿在楼下的小花园玩,那个花园其实只有个花坛而已,花坛里种着万年青等从不开花的植物,泥巴里还老有蚯蚓可以挖。那天傍晚,阿甜的父亲破天荒也带着她出来乘凉。和以前一样,阿甜依然往我们这边频频观望,估计因为是和父亲在一起,也知道自己父亲的病,神情显得有些尴尬。她父亲心里明白我孤立阿甜,于是扫过来的眼光也不是那么友好。

夏天来了,那些纷飞的花蝴蝶令人着迷,但我们忙活半天,连苍蝇都没抓到,沮丧得很。阿甜的父亲却不知道哪来的好运,竟然看到了一只红蜻蜓,而且眼疾手快地把它抓住了,顺手给了女儿。蜻蜓扑腾着,在我们看来红得是那么刺眼,阿甜小心地抓着它的翅膀,像看着稀世珍宝一般,笑得合不拢嘴,准确地说,笑得有些猖狂。她一定瞧见了大家尤其是我那嫉妒的表情。以往自己都是弱势的一方,现在终于翻身做了主人,自然好不快活,于是笑得越发开心。她那忧郁的父亲看着女儿如此快乐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毕竟,他能给女儿的并不多。看着阿甜父女得意的笑,我感觉他们是在向我示威,于是心里的气也越来越大,估计当时眼睛都快冒出火来了。

蜻蜓不停地挣扎,阿甜得意忘形之际,手不小心一松,蜻蜓如蒙大赦般立即逃离了手掌。然而无奈翅膀已被损坏,飞起来摇摇欲坠,很快就要坠落在花坛里。在大家的惊叫之中,我不知道哪来的动力,估计是之前憋着的恨驱动的吧。总之,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过去拾起蜻蜓,不想力量太大竟然把本就脆弱的它给压瘪了,墨绿色的汁液缓缓流出来,染在我的手上,有种恶心的臭味。

还没回过神,只觉得耳边一阵风,我回头一看,呆了。眼前是阿甜父亲气得变形的脸,他的脸色涨得通红,鼓大了眼睛,大张着嘴,嘴边的一颗黑痣随着急促的呼吸而不停地上下抖动。来不及跑开,我的背挨了他重重的、响亮的一掌。其实,尽管疼,但给我印象更深的是那种随之而来恐惧。我的心中反复响着一个声音:我被一个气得不行的精神病人给打了!然后不禁又回想起阿甜奶奶和我外婆的话,心中更是怕得不行。他会不会真的提刀来砍我呢?我已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在周围孩子们的尖叫声中,阿甜父亲仿佛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望着我,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然后连忙喘着气牵着阿甜匆匆离开。我只记得阿甜最后望向我的眼神是那么无助又那么哀伤,还带着一丝歉意和羞耻。太阳此时渐渐落山了,在周围小孩们同情和安慰的目光里,我没哭也没闹,心里却涌起越来越浓的悲伤。

不知道为何,我最终没把阿甜父亲打我的事告诉家人,毕竟最初是我把事情挑起来的。阿甜和她的家里人也再没提过这件事,就好像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但多年以后,它仍牢牢地嵌在我的心中。自那以后,我和阿甜还在一起玩过几次,但却基本没再怎么见到过她的父亲。很快,我升入了小学六年级,由于忙于准备小考,也就不怎么到外婆家来了。等我上初中的时候,外婆搬离了那栋楼,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阿甜。

后来,听外婆说阿甜家也搬走了,阿甜爷爷几年后去世了,阿甜进了我们市一所教学质量不高的中学。在我初中毕业那年,表妹说有一天她在一条学生都喜欢光顾的卖小吃的小巷偶然遇到了阿甜。但阿甜看起来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长相虽然还是没怎么变,但身材却像气球一样鼓起来了,不成比例。“感觉她像吃了激素一样,胖得不正常哦”,表妹对我说,还说阿甜还问起我的情况。

十年过去了,我已经读研了,有一次回家,外婆提起以前的老邻居,说那天碰到阿甜的奶奶,她说阿甜去了广州打工,现在一家美容院工作。“她奶奶说她还当了美容院的什么小组长呢,现在准备把她表弟也弄过去”,外婆说。

每当想起我算是快乐的童年,我都会回忆起外婆家那边的一群小伙伴,也会想起阿甜,想起那时任性的我。不知道阿甜现在过得怎样了?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她爸爸的身体好些了么?我相信,阿甜会是个孝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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