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北策时,正是南靖的初夏时节,偏生北国自是春盛,小半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亲事终于落定,通往皇城的路上百姓们议论纷纷。
“听说是我们的战神主动求娶筝鸣公主的呢。”
“就是那个南靖皇帝十三年前微服私访时收养的小女孩?”
“啊哟哟,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女子,内为公主,外掌将印,战功赫赫,素有英名啊……”
在低议和乐声中缓缓行进的车队维持着皇家的体面与周正,丝毫不受影响。
南靖一行被妥善地安排在驿馆,陪嫁聘娶之物两相交付,便是等待着一月后的大婚。
简筝身披白裘腰配青锋,青丝拿着八宝璎珞冠正正束起,不施粉黛而眉眼冷清,晨舞剑暮临帖,闲来侍弄着那株从南靖带来的白玉兰,北策的战神万俟绝还特意遣人送来只白狐狸样的幼犬。
但是万俟绝亲自来的时候是七日之后的事情了,而且他来得很不是时候。
“我家将军带着卷柏出去了。”
赤芍对着眼前的男子行礼,目光打量着着北策的战神。
轮廓深邃不似汉人,眸色是罕见的深绿,一身茶白窄衣恰到好处勾勒出身形,头顶却戴着南靖样式的玉冠,明明该不伦不类却又莫名妥帖。
大概是她的惊诧的目光太露骨,万俟绝挑眉,深绿的眸子带出些戏谑来。
“卷柏是什么?”
赤芍面上现出些歉意来,再拜起身垂眸解释。
“卷柏就是王爷送来的那只幼犬。”
万俟绝闻言顿时失笑,一条狗居然起了个草名,真是不一般的有意思……
万俟绝再上门的时候又相隔七日,不出意料,简筝还是不在,所以这一来二去,转眼就到了大婚之期。
华辇仪仗,十里红妆,北策一向尊白,因着南靖礼制喜红,特地允了这十里红妆。
从驿馆一路通往皇宫,耳畔均是颂祝喜乐之声,北策一向礼约而制简,再加上简筝顶着精致喜帕无需交际,折腾下来倒也不怎么费力,反而早早引退。
百尺雕堂悬蜀绣,珠帘外,玉阑琼甃。红烛高烧,炉烟轻袅,新盏同心佳酿。
眼前是厚重的大红,手腕一挪就听得锦帛摩擦的窸窣之声,活动肩颈发上钗环随之清脆作响。华服锦裳端正坐着的简筝按照礼例缄默不语,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极轻柔但报声自是干脆利落。
视觉受阻,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灯火,听得一阵渐近的脚步声,便见一柄云头玉如意由下自上撩起锦帕,一张熟悉的脸直直映入眼帘,眉眼间笑意隐约。
万俟绝左手里的如意一挑盖头而后被随手一搁,他细细打量着盛妆的简筝,右手食指却拂过她额心的海棠花钿,虚擦过鼻尖落到檀口正中,动作暧昧又亲昵之极。
唇间的指尖温度很高,像是一点火焰凭空燃烧,简筝注视着那张俊逸面容面色微沉,然而面前的人仿佛不为所动,径自回身端起小桌上的两个玉卺,带着笑意递了一个到她面前。
“好久不见。”
简筝没有接,眉眼带着点一如既往的冷清,又掺着些不漏痕迹的茫然:“万俟绝,我们似乎是敌人。”
烛火掩映,红绡幔帐,面前的人笑意不改:“那过了今夜……就是最亲密的敌人了。”
简筝看着虚俯下来的万俟绝,匿在大袖里的手紧握成拳,他带着些许茧层的手指缓缓摩挲她的颈侧,她僵直着身子承受着他蜻蜓点水一样的吻,她拿过刀枪剑戟,踏过冰河荒野,可偏生是半分缠绵也不曾尝过。
然而那人还是不肯作罢,在她耳畔极分明地吐气:“红绡帐里,黄沙漠上,将军竟然一样视死如归呢。”
有曰: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千金良夜,一刻春宵。
简筝醒来怔了片刻有些茫然,目光落到一臂开外依然熟睡着的万俟绝脸上,心思复杂如蔓草丛生。
十三年来顶着筝鸣公主的名号又获得“筝将军”美名,跟这个人的数次交锋却都以失败告结,新皇朱笔一批却把她送到北策和亲来了。
已经是同榻眠的夫妻,可是她甚至不知道何为喜欢……
简筝收了心思,瞥了眼身后还未醒来的万俟绝,拿起矮床上置着的茶白衣裙自顾自穿戴起来,除了北策钟爱的茶白,衣裙皆是南靖制式,她咬牙穿戴整齐方才起身,不防身后一股大力袭来,又摔回床榻间。
修长的手臂自后揽在腰间,温热的胸膛从身后凑上来,来不及反应方才他到底看到了多少,细碎的呼吸便拂过鬓角,因着此刻的亲密简筝下意识地身躯绷紧,万俟绝左手拢起她披散的长发,声音含笑,眉眼慵懒。
“你这么早出去,为夫很没面子的。”
“……”
简筝虽然性子冷清可到底也是女子,万俟绝扣得极紧,身上的温度两相传递,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所措起来。
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耳根已经微微泛起粉意,万俟绝看在眼里,在她鬓侧低笑一声。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得门被轻叩了两下,门外之人并没有进一步动作,而是低声地道了句:“将军,卷柏一直闹着找你。”正是白术的声音。
大抵是一下静下来的缘故,隐隐有犬吠之声传来,简筝下意识地起身,昨儿一天都没顾得上卷柏,它该是急了,这一下不知道怎么惹恼了身后的人。
万俟绝手臂骤然发力,借势把她压在身下,眉眼带着几分骄横的意思。
“不许去。”
深绿色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简筝垂下目光不防虚伏在她身上的人上半身未着寸缕,最后干脆将脸一侧。
“你起来。”
万俟绝近乎无赖地把玩着她的头发:“你们汉人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么?怎么这第二日我就连狗都不如了?”
大婚之后的日子闲散至极,万俟绝待她极好,可简筝却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模样。
花园里忙碌的众人侍弄着新栽种的西府海棠,花叶相交枝繁桠茂。
“从南靖带来的,喜欢吗?”
冷不丁从身后被揽住,骨节分明的手置在腰间,带着点小得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西府海棠啊……毕竟是故国的花朵,说不喜欢是假的,但是她向来是不善于表达的人,只是轻嗯了一声。
“啊……看起来是不怎么喜欢呢……”
万俟绝突然遗憾起来,揽着她的手同时缓缓松开。
“不是……我很喜……”
简筝转过身还没解释完便瞥见那人脸上促狭的笑意,瞬间明白他是在捉弄自己,抿了唇就要转身。
结果眼前一黑,万俟绝动作极快地俯首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然后哼着小曲儿走掉了。
“……”
合欢抱着卷柏老远看见这幕瞬间凌乱,不由得手一松,卷柏一着地就迈着小腿儿朝着简筝狂奔而去,摇头摆尾,叫声欢快。
好在简筝抱起卷柏就转了过去,似乎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清。
万俟绝对着她时性子似乎是格外的好,她能想起来的表情都是各式各样的笑,直到那日。
他一向允她出门,不过简筝向来都不带万俟绝为她准备的侍卫,在南靖能吸引简筝的地方只有武场,可偏生那日武场遭袭,只她和白术两人,她替白术挡了一箭,不偏不倚正好擦过左侧肩颈交接处,所幸无毒。
万俟绝回来的时候脸色空前难看,深邃的面容带着点令人心悸的意味,通往书房的路上他一言不发,看见守在书房门口的白术时眼神更是阴鸷。
他一进门简筝就察觉到了他身上浓重的戾气,不明所以地搁笔转身,她甚至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回来啦。”
他抿唇几步走上前将她抵在桌前,简筝警惕地反问。
“做什么?”
然而他动作更快,右手挟着她的脖颈,左手一个用力,“嘶啦”一声她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衫瞬间撕裂,露出了包扎过的伤口,纱布上已经渗出点点鲜血。
“……出门为什么不带我为你准备的人手?”
万俟绝眼里的火苗终于燃成燎原之势,勾唇而笑意冷冽,右手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还是说你一直在跟我划清界限?”
一连几日万俟绝都没有再回王府,反而传来了他自请出战的消息,且不管简筝的反应,朝野上下顿时流言铺陈,大婚方才三月却要自请出征,这个中问题恐怕是不言而喻的。
赤芍看着自家将军仿佛一切如常,可是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怪异,自家将军的身世众人皆知,在南靖就独立到了不能再独立的地步,想要她像寻常女子那样依赖自己的夫君,总归是不怎么现实。
万俟绝西征大梁倒是没花多久,不过一月有余,只是回来的时候就有些胡闹的意思。
朝歌夜弦恣意寻欢,一时间王府热闹非凡,王府的侍女们见了简筝都有些讪讪的。
再往后万俟绝流连舞坊的时候更多些,几乎每夜都独自混迹于其中。
“王爷……来了个献舞的美人。”
今儿个是万俟绝的生辰,他在二楼的房间里自斟自饮,舞坊的侍童小心翼翼地揣摩着这明显心情很差的王爷的心思。
“不见。”
“可是美人说如果您不见她就在主堂上跳了……”
万俟绝嗤笑一声:“随她便。”
侍童讪讪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柔美的乐声就传了上来,不知为何众人喝彩的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热烈。
万俟绝蹙眉走到窗边,搭上窗框正准备关窗的手指一顿,他的房间正对着铺着织金毯的台子,分坐于四角面罩轻纱的缃裙女子各执一种陌生的乐器,乐声旖旎。
目光顺势瞟向正中红裙曳地姿态撩人的女子,青丝披散,额间缀着一枚鸽血宝石,细细勾勒过的眉目冷清而又瑰丽,裙摆的弧度恣意,神情却淡漠如霜。
手里的杯子啪擦一声掉在地上,脸色青白相间,侍童慌忙推门进来,万俟绝指着主堂上的女子有些咬牙切齿。
“谁让她去主堂的?”
侍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王爷说随她便的吗?”
简筝回到王府时已是深夜,虽说就寝她并不喜有人侍着,可是这房间里怎么昏暗得反常?
结果方踏进门内下一刻就被打横抱起,万俟绝直接挟着人往榻上一倚,眉梢眼角俱是不满:“谁让你去舞坊的?”
“怎么,我跳的不好吗?”
简筝还是那副妆容,只是不知如何竟然轻松地脱离了他的钳制,从容地坐在梳妆镜前开始拆解额间缚着的那枚鸽血宝石。
说实话并没有从头看到尾的万俟绝顿时有些心虚,但是一想是她原本为自己预备的又多少找回些底气:“既然是跳给我看那为何要去舞坊?”
简筝似笑非笑地从镜中瞟了他一眼,眉眼破天荒地带了几分揶揄。
“整个北策都知道他们王爷流连舞坊,为何偏生我去不得?”
“……”
一时间万俟绝竟无言以对,本想着能够激一激简筝的,但是好像没用?
简筝立起转过身来抖了抖正红大袖,素净的眉眼带上了几分茫然,语气幽然。
“……我们半年前是战场上不死不休的敌人,一开始我确实不太知道如何与你相处……”
“这两个月来我思考了很多,献上忠诚会得到皇兄的器重,战功赫赫换取朝野美誉,体恤下属以求军卒归心……可是你呢?”
简筝深沉却又仿佛空无一物的眸子落在万俟绝脸上:“钱权富贵,忠属美姬,你一样都不缺。”
“……我能给你什么?”
万俟绝蹙眉本想插话结果简筝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至于那日武场的事情,我没有带人招摇的习惯,并不是跟你划清界限。”
万俟绝抬手按了按眉心走上前拥她入怀,俯首与她鼻尖相抵,低低地笑起来。
“你啊,真真是要气死我。”
赤芍看着自家将军给亲手种在庭院中的白玉兰浇水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奇,想着合欢方才立在自己身后便直截了当地发问。
“你说将军怎么就这么执着于白玉兰呢?”
结果半晌没听得合欢回答,一转身发现万俟绝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家将军,赶忙欠身行礼,然而万俟绝仿佛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无动于衷。
其实万俟绝也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山高水长,简筝偏生只带了一剑一马一棵树,青萍紫株白玉兰,而且对这棵白玉兰在乎得不得了。
然而当他委婉地问起时,简筝却明摆着一副不可说的模样,仿佛是藏着什么珍而重之的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会跟什么男人有关系吧?”
他轻而易举地抽走简筝手里的书卷,正襟危坐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简筝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七八岁的时候吧,在花园里的玉兰树下练剑,突然一个男孩子从树上扔下一捧玉兰花说是要娶我。”
“然后呢?”万俟绝谨慎地盯着简筝的表情,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小女儿情态,然而未果,简筝的表情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然后有人唤了一声,他从树上跳下去就跑了。”
“……他是不是有毛病?”万俟绝有些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情况?然后她就这么挂念这棵玉兰花?他可是从南靖弄来了一院子海棠呢……
二人在书房里的对话丝毫不避嫌,站在门口的狼棘默默扶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七八年前先皇恰好带着王爷出使南靖,对着树下的小女孩扔花说是要娶人家的正是王爷……
又过一日简筝从外面带着卷柏回来,发觉万俟绝有些坐立不安,盯着她有些欲言又止。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深绿的眼睛,听说他的眼睛像极了他的母妃,一个颇得老皇帝喜爱的番姬,只可惜红颜命薄。
万俟绝走上前把她拽进怀里咳了两声破天荒地犹豫起来,但是最后还是开了口。
“……我就是当初那个人……虽然我回来之后给忘了……但是我没有食言啊我还是娶了你啊……”
简筝有些意外,说是不在乎那个人是不诚实的,从小在宫中长大,就算她当时只是个孩子也依然循规蹈矩,突然有这么一件意外而又新奇的事情发生,在她只有诗书礼射的生活里实在是太有分量了,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她也清楚那句话中戏言的成分居多,只把它当个孩提时代的纪念物搬来北策,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遇见对方。
她突然想起万俟绝口中的“最亲密的敌人”,于是垂眸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万俟绝索性和盘托出:“认真讲起来是一年多前在鹿鸣山,夜深摸进你的大帐发觉你居然养了只兔子……后来次次交手,发现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子……”
他在这边事无巨细地讲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小心思,简筝却直接蹙起了眉,这人居然轻易地进了中军大帐,看起来吃败仗果然是有原因的,回过神来却听得万俟绝有些遗憾的语气。
“可惜不是什么认真交战,只不过是骚扰下南靖的边界罢了,不然就能正面地厮杀一场了……啊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
他突然跟简筝拉开了点距离,似是有些赧色却十分郑重:“但是娶你这件事我是认真的,无关国与国的利益,无关身份的胁迫。”
简筝突然缓缓笑了起来,他的认真从来都是摆在台面上,若说他给予的宠爱掺假那恐怕这世间也没什么温情脉脉可言,她愿意接受他的宠爱,甚至觉得余生与之共度应该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这大概就是喜欢吧。
一直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环上万俟绝的腰身,简筝微微仰着头,浅浅的笑意在他惊诧的眼神里蔓延开来,清淡而憧憬若隐若现。
“那么日后,就来一场正面厮杀吧……”
沐沐的古风小屋,身处尘世,心怀风月诗酒茶。将身边故事,心中所想,以古风字语,细细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