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雾浓星稀,南方小城高仿CBD区。王友根站在窗边往外看,哈气,擦了一下镜片,他看见不远处夜市烧烤档烟雾缭绕,男男女女,谈笑风生,醉眼迷离,杯盘狼藉。曾经的他也喜欢在夜市里跟一帮升斗小民吹牛斗酒,妄议江山,现在却提不起劲儿。
关灯下楼,门口两保安笑嘻嘻地拿着六合彩图纸在探讨,见到他诚邀一同参悟“天机”。这种恶趣味于他,如反胃的臭豆腐,于是点头微笑,驱车绝尘而去。
归家路上,一时恍惚,差点与一辆公交车“肉体接触”,惹得公交车师傅深刻问候他全家连带远房亲戚。他如蝇在喉,正想还口,又咽了回去,发现司机正是五年前他常乘坐时候的“旧人”,时光像一个手艺差劲的发型师,薅得师傅毛发稀少,犹如衰草,不觉唏嘘。
到家开灯,锅碗瓢盆,弃物垃圾一如早上离家时那般模样,静如死水,气若游丝,只有阳台袜子随风摇晃。这是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的第三天,两人冷战还在继续,虽不由得有点想念大老婆和小情人,但怒气未散,尊严为上,不想轻易低头。随性脱去毫无个性的工作服,换上大裤衩,开一瓶啤酒,就着酒鬼花生,电视真人秀的虚假让他索然无味,屁股下压着东西,有些不舒服,随手抽出,是一本注音版唐诗,平日里教女儿识字所用。书签夹着的是白居易作品《问刘十九》,诗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随性如溪水,一阵感动,少年旧事像酒劲泛起,有点寂寞。
掏出手机,翻遍同学录,他发现竟无人可以闲聊。无聊掏出一个硬币往上抛,硬币腾空的一刻,他想起了一个幼年旧友,多年未见,凭着记忆,深呼吸,拨通了电话,手竟有点发抖,身子起了鸡皮疙瘩。
电话通了,无比吵闹,传来KTV里传来阴魂不散般的歌声。
“喂,你谁?说话!”
“我友根!还记得吗?”
“谁?不认识,你有病吧!”
对方不再说话,手机也没挂。他听到故人已经对新朋在发表演说:“兄弟姐妹们,我跟你说,酒入肥肠,就不管他妈的股市熔断,今夜,我们不关心国家,不关心江湖,只爱房事。”
嘟嘟嘟,三声,手机断线。打开微信朋友圈,逐一下拉,往下点赞。晒娃秀恩爱,微商鸡汤贴,养生救命文,集赞拿礼品……眼未看完,手已点赞,生怕错过一个,没了存在感。马上就到长长的页面底部,革命即将成功,突然一阵心塞。猛地想起刚才有人说她闺蜜遇见渣男,寻死觅活,三天下来,比她瘦了半斤,在一起逛街时显得自己的脸很大,配图是一张精修过的蛇精脸。他竟失手点了个赞。追悔莫及,想往回补救,发现已被对方拉黑。
他觉得生活就像一个故交,随时把他拉黑。
二
是夜,友根做了一个用力的梦,梦见自己在黎明时分梦游,往千里之外老家的方向走去,出门行走一会儿,天渐光亮,台风忽起,落木萧萧,狼狈回程,尿急惊醒,不由得一阵惆怅,只能点烟解愁。
烟在手中自燃,星火蔓延,他想起少年时的自己是多么喜欢台风天。
那时停课撒欢,池塘的水漫过路面,路边的野草成了水草,鱼儿游上路面,他和小伙伴追逐捕抓鱼儿,犹如渔人,无拘无束,直至暮色四合,带上渔获,尽兴归家。老妈像变戏法一般,快刀巧手,烈火烹油,眨眼之间,鱼儿已成人间美味,再喝上一瓶可乐,打一个长长的饱嗝,简直如痴如醉,哪管台风强弱,人间冷暖。
现在在梦里,他竟然惧怕台风。当年外公给自己取名有根,除了欢庆家族添丁,自此根传之外,也想他行至天涯海角,莫忘家中泥田,身在高楼大厦,钢筋水泥,不要断了地气。而今,他觉得自己恰似台风天被连根拔起的树,叶未落尽,源头已干。转念想,自己与故乡正如异地恋情侣,疲于奔命,久未见面,闹起了小别扭而已,乡音无改,来日方长,不至于成为负心汉。于是,深吸一口烟,倒头又睡。
不知何时,嫩滑如果冻的肌肤滑过他的脸,又在掰他的嘴巴。迷离醒来,欢欣鼓舞。女儿回来了,又半夜起来捣乱。
“来来来,亲爸爸的脸,爸爸可是靠脸吃饭的哦……嗯对……啊不要……放开!”
又是没有防备的女儿甜蜜咬耳朵,疼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甜的牙齿都快化掉了。
“活该,把这个坏爸爸给咬掉耳朵,谁叫他不听妈妈的话。”
“你不生气了?”
“少废话,拿纸尿片、冲奶粉,还有打水洗屁股,刚刚她拉便便了……”
“又来!烦不烦啊……”
浅睡残酒未退,他机械地起床手忙脚乱冲奶粉,打一盆温水,两人为女儿清理便便,洗屁股,又被小淘气溅了一身,拎着丰盛残物的纸尿片,抛到垃圾桶,未中,乖乖捡起。
夫妻二人对视,苦笑无言,上床睡觉,各自背过身,沉默睁眼,直至倦怠睡去,不远处汽车声夹着乡村的鸡鸣声。
两年来,如同这样的“洗娃”程序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且只是育儿繁琐生活的冰山一小角。白天文山会海,四处奔波,如困兽哀嚎,归家尽是这些琐事,在这个三十出头的年纪,没有了灯红酒绿,没有了自由,心中想的是旅行说走就走,日子却是小麻烦说来就来。柴米油盐酱醋茶,烦心破事一茬茬,像韭菜割了又疯长。
日子像在春日里得了支气管炎,总是瘙痒难耐,咳嗽带痰。
残酒已退,阳光入户,妻子手搭在女儿身上,呼吸声此起彼伏,细看二人五官,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不知何时起,爱美如命的妻子竟然有了隐隐的皱纹,脸上起了痘痘。初二那年相识的时候,正是二人脸上竞相飙痘的青春年华。
起身洗漱完毕,走向书房,他随手拿起桌面一本书,很巧是《金刚经》。开卷曰:“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即使圣如佛陀,亦逃避不了日常生活,化缘洗足。读之此,瞬间释然,奔向厨房。
半小时后,妻子起身,抱着女儿,正在眼前,女儿大声叫着“爸爸爸爸”。
他摘下围裙,笑着说:“你上火了,吃碗白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