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白昼的那道黑色幕布铺天盖地拉开,村里的人声、车马声就像这六七月的暑气一样,没有了日头助威,只得偃旗息鼓,慢慢消停下来。这时,天籁的大戏便开始上演了。蛙在池水里欢快地歌唱着,它是夜晚第一个登场的爱情主角。它们成群结队,跳跃着,互相追打着,嬉戏着,拥抱着这个美丽的世界。这个舞台是它们的,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想怎么跳就怎么跳。随着蛙声响应的还有蝉,土狗子(一种从土里穿行的小虫)、猫头鹰的叫声掠过空旷的田野。这时,扛着铁锨的我就像一个小巨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这夜场的舞台时,会让蛙领导的合唱暂时中断一小会……
我的舞台是村外的一块地,这是村里人最得意也最喜爱的一块地,有八亩多,因为压上了青色的河砂,人们又叫它大砂地。我的节目就是在这个寂静辽阔的夜晚为大砂地浇水。大砂地的砂是来自黄河边的河砂,这是黄河里独有的一种砂,细的如玉米面,粗的就是有半个鸡蛋那么大的卵石,就是这种大小搭配在一起的砂,在土地表面铺上一层后,会起到很好的保暖作用,可以让庄稼成熟得更早。砂田是农人的宝地,倍受器重,种植的大多是瓜菜类的植物。大砂地是一片平整的台地,在一轮当空的皓月下,它静静躺在那里。它的肌肤是生动且带有质感的,因为生产队在大砂地种上了一整片的西瓜和白兰瓜,那些蓬勃的藤蔓在砂地里肆意地伸展着他们的触角,无时无刻都在努力生长着,用毛茸茸的枝叶编织、孕育着瓜田李下的梦想。瓜秧的中间有一个个圆溜溜的瓜在月亮下闪着银光,就像是一个个小孩的脑袋,做出一种探头探脑的样子。夜里的水似乎特别清澈,闪着银光哗哗流进瓜地里。一块地里的水浇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挖开了另外一块地的田埂,让水流进这一片瓜地,然后将上一块地的坝口堵上。砂田是不轻易浇水的,只有在干旱的年份,才会浇上一次。水在我的引导下蜿蜒流淌着,月色下的劳作有一种诗意、神秘的色彩。放夜水,农家孩子和大人一起完成的保留剧目。午夜的时候,最精彩的章节便开始了。
村里最后一缕灯光早已消失了,大地浸泡在了一望无际的黑色里,如同一块墨玉掉进深潭之中;月亮的荧光灯是早约好的,挂在天际的还有无数的眨着眼睛的小星星。虫子们的合唱已经告一段落,该是歇场的时候了。丰腴的庄稼地里,植物是暗夜里的密语者,情话肯定是少不了的。有风从树梢吹过来,玉米叶便哗哗啦啦地响起来,浓郁的白兰瓜的香味,玉米和其它庄稼的味从风里飘过来,一阵一阵的,令人沉醉。风是微微而来的,渠里的水却跑得很急,它从几里外的黄河里流出来,走了好多的路,最终奔向的目标就是这一片干渴的瓜地。流进瓜田的水如一群小小的精灵,它们歌唱着,轻舞着,用柔嫩的手抚摸着瓜的藤藤蔓蔓。它们流进瓜秧的根部,让瓜喝得饱饱地,它们知道不仅鱼儿离不开水,瓜儿肯定也离不开水……坐在田埂上的我就这样呆想着,水和瓜的想法其实就是我的想法,当然我还有其他的想法,但一直没说出来,我在等我的同伴,这个时候他该来了。
渠里的水流声越来越清晰,露水从天空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衣裳上的湿气凉凉地浸进人的肌肤,同伴的脚步声终于响起来了,在寂静的田野里显得清晰有力。我看见他放下手中的铁锨,轻手轻脚地走进瓜地里,他用手指在一个个圆溜溜的瓜上弹着,拍着,还俯下身听一听,闻一闻。我看见,同伴摘下一黑一白两个瓜,抱在怀里向我走来。这时候,瓜田里的香气早已将我的五脏六腑都穿透了,同伴一拳将西瓜砸成几块,我们吃了西瓜,然后吃白兰瓜,我的嘴角被白兰瓜的汁液蜇得生疼,这是我一生吃过的世上最甘甜的瓜了,是那种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甜。吃过的瓜皮被悄悄放进了玉米地里,尽管这皎白月光下的故事难忘而又迷人,但对生产队的大多数社员们来说,只有放夜水的人才会悄悄享受这份难得的口福,这自然也是夜馈赠的最美礼物。清脆的水声在长满青草的水渠里欢快流淌着,这是由我来指挥的音乐;瞌睡已经像瓜香一样迷了人的眼睛,大地已经沉睡,一声虫鸣也听不到,有黄河的涛声隐隐约约传过来,就像是这世界的鼾声,我拖着一身的睡意爬进田边看瓜人的小窝棚里,在白兰瓜浓郁的香气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