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唱着花儿的马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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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唱着花儿的马明德

               

  在水利大队实习了一个半月后,组织上突然决定,要我去水利二大队打头阵。所谓打头阵,就是去戈壁滩组建一个新的监狱。因为那里只是一片尚未开垦的处女地!虽然听人说,半年前,已经有二十个犯人,在那里拓土坯,可是那个距离水利一大队有40公里的地方,依然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戈壁。

    告诉我这个决定的,是水利大队的管教科长李士久。他对我说:因为北疆监狱送来的犯人越来越多,指挥部决定另外成立一个水利二大队。组织上决定让你去组建,这很光荣,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同时也是考验。虽然这一个半月来,你表现得很出色!尤其是你的狱政简报,写得非常棒。但是,这次组建二大队的工作,对你将是一次新的挑战。因为那里,目前除了马明德,就是犯人。通常,几乎看不到别的什么人。你要准备去露宿风餐!去和荒野里的虫豸作斗争,尽管现在是冬季,可是火墻烧起来后,虫豸就会爬出來。冰天雪地的,十分艰苦。不过,顶多也就三个月吧!房子就会盖起来,干部和犯人也会陆续到来。而且,会形成和一大队一样的规模。到那时,你会和我一样,担任大队管教......

    "担任大队管教"!泥马,我当时听了,就想笑。李士久这丫,是在调戏我的智商。太不厚道了不是,有这样哄人的吗?你让一个实际工作还不到二个月的实习生,去组建一个新的大队,这已经是在开国际玩笑了!再用这种无厘头的"大隊管教"来哄人,实在是有些缺德。太损了不是!其实那会儿,我能说我不去吗?所以,我只是回答说:服从组织安排吧。

  "那好!"李士久说,"明天由马干事马明德来接你。你去准备一下,把你的东西统统带上!",李士久说"统统带上",就意味着:我此去将不再回水利大队......

  马明徳其实就是那个,带着二十来个"自由犯",在戈壁滩上拓土坯、伐胡杨、挖涝埧、筑水渠的干事。这个青海人,绝对地能吃苦!他带的二十来个犯人,都是些刑期快要到的"劳改积极分子"。半年多来,他们一直在为盖房子作前期准备。艰苦程度,那是可想而知的。所以,让我去那里,当时确实有些头皮发毛,毕竟我没有野外生活的经历。但是,你有拒绝的可能吗?谁让你误打误撞地,选择了这么个充满野性的工作呢。

  新疆的气候十分干燥,尤其是南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冬天的那种干冷,让人很不舒服。屋子里一旦支上炉子,不管烧什么,口鼻的感觉都是火辣辣的。那时候,当然还没有加湿器,即使有,也用不上。因为电这个东西,对于农场来说,还是个遥远的梦。哈米提曾经告诉我,他说:放一盆水就行了,或者在地上泼些水也行。可是,地窝子该是咋样的加湿呢?因为,马明徳住的就是地窝子......

    沙雅的冬天,晚上气温通常都是零下十七、八度,最冷的时候甚至达到零下三十多度。在这么个寒冷的季节,去一个没有房子的戈壁滩露营,真不知该怎么办。虽说,冷冬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但表面上我还必须装得毫无畏惧。那个年代,作兴玩这种虚假的高尚。不过,我还是问了问李士久:还有谁一起去?

  "就你一个。"李士久回答说,"不过,明天哈米提会陪你一程。但主角还是马明徳和你。马明德一早就会过来接你们。他一个人,已经在那里干了半年了。他行,你也一定能行!"

    "这么说来,打头阵的,应当是马明德啊!"我笑着说。

    "当初,他只是带二十多个犯人在那里拓土坯、砍胡杨。真正组建,那是你去之后才开始。因为指挥部才下的批文......"李士久说完,把一本犯人花名册以及一支"勃朗宁"手枪,摆到了桌子上。"子弹只有十二发,子弹打光,这支枪就结束使命了。"李士久让我把枪和犯人花名册检查一下,算是履行交接手续。最终,他让我在领物登记簿上签了个名。李士久没有给我看指挥部的批文,却在暗示我:别乱开枪!子弹就那么多......

    我第一次领用枪支,只觉得挺新鲜的,完全没有想到,持枪其实是很危险的。不是有句话么,"玩刀的死在刀下,玩枪的死在枪口"。可是,这种认识,只是后来的事情。当时,我望着那支"勃朗宁"连同皮套,心里却是乐不可支的。男人嘛!腰里别上一支手枪,那该是多么帅气。李士久说,"这是从国民党一个军官那里缴获的。以后会给你更换五四式!"

    其实,我倒觉得,"勃朗宁",比五四式洋气多了,至少,这支型号"勃朗宁"大威力Mk I手枪的枪体,线条流畅,十分的华丽。唯一遗憾的是,可拆卸式的双排弹匣里只有十二发子弹。

    第二天一早,引领我去目的地的干部马明德,天不亮就到了。他是骑着一匹枣红马过来的。马身上湿漉漉的都是汗。马明徳一定是放马扬鞭地赶过来的。哈米提和我一起,集合了花名册上的犯人,一共是223名。这些犯人知道自己要转移,很快就捆好了各自的行李。也就是盖的、铺的,还有些坛坛罐罐。犯人伙房,已经给他们每人发了三个玉米面馍馍。

    负责看押犯人的一个排的武警,也开始集合。武警全副武装,背着各自的行李,列队后,排长和我打了个招呼,自报了姓名,"我叫汤大为!"他说,我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水利大队为我提供了一辆新打的架子车(口里人叫板车),是用来装我行李的。架子车,由一名犯人套上毛驴牵引。

    早晨九点半,一切准备就绪。李士久到场向犯人训了话。大意是,要犯人在路上听从指挥,老老实实,若想逃跑,格杀勿论。

  而后,我便和一大队的几个干部握手道別,押着223名犯人大踏步地上了路。伙房为我准备的是二十只肉包子,当然是大葱羊肉馅的.......

  这是个什么样的画面啊!茫茫戈壁滩上,一个排的武警,三个干部,押解着223名犯人,其中还有六辆人拉的架子车,一个人拉,两个人推。车上堆满了捆好的砍土曼、鹤嘴锄、铁铲等工具。五个被挑选出来的"自由犯",在马明徳的马屁股后面,拿着砍土曼,清理着路障,所谓路障,无非就是沙漠植物的残根败枝,一砍土曼下去,就可以去除。当然,也可以高调说成披荆斩棘!整个队伍,就这样逶迤蛇行。现在细想起来,真的有些不可思议!如果发生暴动......

    哈米提和马明德都骑着马,只有我是徒步。那场面,就同押解国民党战俘似地。骑马的还有武警,他们忽前忽后地来回跑着,既是接应,也是震慑犯人。而荒凉的戈壁滩上,其实也无所谓路,马明徳在前面走马,我们就紧随其后。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哈米提突然在一个有车辙印的路旁,勒住了马。"加马尔腾!我们得分手了。我要沿着这条路回指挥部。"他跳下马来,握着我的手说,"以后我们就电话联系吧!指挥部开管教例会时,我们还会在一起。"说完,他便翻身上了马,而马屁股上,绑着他的行李和那支热瓦甫。哈米提走马而行,一颠一颠地,终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虽说舍不得,但分手是必须的!况且,人家哈米提本来就是指挥部的干部嘛。一个半月的相处,这次既是他送我,也是我送他。仔细想想,人生有时候,真的就是如此地不堪!分分合合,没有永恒。

    和哈米提不同,那个回族干部马明徳,却只顾走马向前,还时不时冒两句"花儿"。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吼叫起来:想起了尕妹子,那个鸟亮亮的黑头发,哥哥我心里,麻酥酥的不好受啊,自打那分手后,就再也么,木碰头......

    马明德完全没有押解犯人的那种严肃劲儿,倒像是在戈壁滩上放着一群羊儿。气氛却因为他的"花儿",而打破了沉寂。这是我第一次领略"花儿"的作用,也使我明白了大西北的人们,为什么都是一个脾性一一喜欢吼几声秦腔、花儿或者信天游。寂寞是根本啊!寂寞,能生出音乐来,这其实很奇妙。

  天快黒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期间一共休息了三次,主要是喝水和吃饭,当然也包括解手。休息时,允许犯人在戈壁上燃起一堆堆篝火,燃料是就地取材。因为戈壁滩上有的是枯萎的芨芨草、骆驼刺。应当说,生火取暖是其次,主要是用来烘烤食物。这种野炊,是劳改农场的常规作派。武警和我们,都会采取这个方式加热水和食物。烤得焦黄的大馍或者包子,那香味特别的诱人。麦香和碳火,就好比牛奶加咖啡,天生绝配。

    "这就是水利二大队!",马明德用手划拉了一下说。其实,水利二大队还只是个虚名。那片土地,在落日余辉下,显出白花花的一片,除了泛白的盐碱,就是一些零星的沙漠植物。

    最原始的监狱也已筑好!那是先期抵达的那二十名犯人的杰作。他们用沙漠植物,围起了一个比足球场大些的圈。和羊圈一样地粗犷,一样地简陋。四个拐角上立着四个简易的所谓岗楼。其实,就是四个一米五高的,有阶梯的高脚凳子。犯人们排着队,鱼贯而入。经过点名,一个不少。因为监狱只是块空地。所以犯人被十人一组地,围着篝火取暖。马明德让犯人把我的行李搬进他的地窝子。"我俩住一起!里面有炉子。"他把马儿栓好后,用蝇甩,甩打着身上的尘土。能住地窝子当然不错!这比李士久说的露宿强多了。我从内心里感激这个唱着花儿的青海人。而李士久把住宿困难,说的那么严重,看来是一副另类的心灵鸡汤......

  其实,地窝子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尤其青海汉子马明德,喜欢整洁!所以,他的地窝子看上去相当温馨。

    一个宽3米,长2.5米的地窝子,里面用铲子,就地铲出了两个一米宽,45公分高的土墩。在这土墩上,铺上垫的、盖的,就成了世界上最古老、最原始的床。其中有一个土墩,明显是新铲的,上面只铺了张簇新的低档羊毛毡。马明德指着那个土墩对我说:这就是你的床,羊毛毡是我昨天去指挥部接受任务时,替你买的!16块,会在你的工资里扣除。你若是要洗澡,外面炉子上有热水。不过,你得到上面去洗,我已让犯人烧了一堆篝火。虽然天气很冷,但在篝火前脱光了洗澡,完全木问题,绝对不会感冒,我一直是这样洗的。这里反正看不到一个女人。所以,赤条条脱光了洗!木关系。

    马明德的关照,让我立马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因为一路上,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大大咧咧,是个只会唱花儿的农民干部。没想到,他其实挺细心,而且比较讲究环境的整洁。这大概是回族人的特别之处!地窝子虽然比较逼仄,但却没有杂乱无章的感觉。我和他的床中间,留着不到一米宽的走道,走道的尽头,露出一小截被烧得通红的汽油桶,以及圆圆的桶底。这个类似于火墻的汽油桶,有一大半在地窝子外面,用土坯砌成了一个包裏式的炉子。这个设计很科学,既不占地窝子的空间,也不会因为掏炉灰,而弄脏地窝子。它甚至比后来我看到的火墻都干净,火墻的炉子几乎都在室内,一掏灰,再怎么小心,都免不了灰飞尘扬......

    马明徳那张床,完全是军人的配置。这个军人出身的马明德,床上只是一条薄薄的军用被子,和一床绿色的毛毯。比起我的那种厚厚的铺垫,他要简洁许多。铺好了床,我便决定迎着篝火,尝试一下"风吹背后凉,火烤胸前暖"的月光露天浴。没有女人,虽然难免会有一种怪怪的念想,可是洗澡不必躲避和忌讳,却是优势。不过,话虽这么说,心理上却难免有种异样的感觉!那一天,我是硬着头皮,在冰天雪地的露天下,迎着碳火洗澡!即使是黑夜,脱得精光后,仍然想着速战速决。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别扭,甚至不可思议。

    洗完澡,我立马钻进地窝子,拧亮煤油灯。开始写我的《狱政笔记》当然,这一天的长途跋涉,成了我撰写的主题,其中最大的收获,就是野外押送犯人的立体性、多视角、动静结合的火力配置。我特别推祟骑兵的游动震慑,以及休息时的固定警戒,刚性地留出枪击区,并且明确对犯人告知。

  马明德没有多久,便回来和我商量换岗的事儿。"我们和部队一样,两小时换一次怎样?"我说,两小时太短,四小时怎么样?马明德笑笑。"就四小时。"说完,他又钻出地窝子,消失在夜色里。其实,四小时换一次岗,我和马眀德仍然休息不好。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比起两小时来,显然要好很多。按说,那会儿年轻,应该头一挨着枕,立马就能进入梦乡。然而,那一夜,我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后来,实在睏了,正迷迷糊糊地,却听到马明德在喊我:换岗了,换岗了......

  被马明德喊醒,我立马披上羊皮大衣,拿着电棒,进入了"号子"。进去一看,差不多所有的犯人都在烘火,他们已经被整合成二十个人一组,而且由原先的那些自由犯,担任小组长。这肯定是马明徳的安排。虽然,从花名册上可以找出原先的组长,但当晚的安全问题,马明徳还是相信他带来的那些犯人。马明徳已经安排犯人伙房开始做早饭。说是伙房,其实很搞笑,只是挖坑造锅,就地煮粥而己。而替我和马明德做饭的,是一个跟了马明德半年的厨子一一犯人马占江。后来我才知道,马占江是个奸幼犯。早先在自治区党委食堂掌勺,是个特级厨师。真是饱暖思淫欲,但无论如何,他是搞错了对象!幼女,唉!花儿还未结蕾呢......

  冰凉的夜幕下,飞舞着萤火虫一样的点点火星,悠然地和呛人的青烟一起,消失在北风鸣叫的戈壁滩上!这一夜可说是长夜无眠。冬季的寒冷,考验着所有的人。犯人、军人,还有我和马明德。如果没有强壮的身体,保不准,就会出事儿!尤其是饥肠辘辘的犯人。马明德让犯人厨子烧了一大锅糊麦稀。糊麦稀是维吾尔语,翻译过来就是稀饭。马明徳让犯人熬的,是一锅玉米稀饭,允许犯人自由取食。马明德说,他担心冻死人。肚子里有些货,肯定有用!能抵御寒冷。他告诉我,等会儿他来煮糖水鸡蛋做宵夜。我听了感觉很庆幸,因为这个青海人,确实很关心人。

    这一夜,是我有生以来,最为难忘的无眠之夜。我一直在想:就我和马明德两个人,玩特么"二人转",再强壮的身体,也无法坚持很久啊......

  我和马明德的换岗,可说是绝逼的随便,没有任何仪式,也无须清点犯人。只要彼此喊醒就行。水利二大队架构完成后,我们每晚都会安排人值班,基本上是上半夜和下半夜各一名干部。这种值班,其实就是个形式!跑了犯人,毛病究竟出在哪个时段上,谁也说不准!只有在捕获的逃犯口供中,估摸出一个大概来。

    那会儿,有手表的人,绝对是凤毛麟角,马明徳虽然是转业的连干,但是,他居然也设有手表。平时,马明德就靠公家配置的一只马蹄闹钟掌握时间。不过,他和我换岗时,并设有进来看闹钟,而是参照武警换岗的次数,因为武警两小时换一次岗,所以,武警第二次换岗后,马明徳就会哼着花儿来叫我。马明德哼的花儿还是老套套:

    想起了尕妹子,

    那个乌亮亮的黑头发,

    哥哥我心里,

    麻酥酥的不好受啊,

    自打那分手后,

    就再也么,

    木碰头......

    在这夜色朦胧的戈壁荒滩上,马明德当然没有再扯开嗓门吼。所以,头一次换岗,我并未听到他哼花儿,只是第二次换岗时,才听到了他哼花儿的声音,听到了他唱尕妹子,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羊皮大衣,准备下号子。

    可是,这一次,马明德却端来了一瓷缸糖水荷包蛋,他冲着我喊:吃夜宵喽!吃夜宵......

    马明德用瓷缸里的勺子,舀了些荷包蛋到他的碗里。剩下的,就连瓷缸一起递给我。大概还有七、八个荷包蛋。

  "这夜宵是我亲自在食堂里做的,好吃着呢!"马明德说。

    我听他又是食堂,又是夜宵的,就觉得挺滑䅲。因为,这戈壁滩上,哪儿有神马食堂,挖坑埋锅而已,而天际,已经呈现出了一抹亮色,曙光乍现。这荷包蛋,应该叫早点才对啊!

  说老实话,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马明德和我的"二人转"!二百多名的犯人啊。就我俩轮流管理,确实是捉襟见肘,难以招架的。不过,我没有先问这个"二人转"的问题,我打趣地问马明德:我说马干事,你唱的花儿,为什么总是那么几句啊?马明徳没有回避,他说:嘿嘿,这几句啊,还是我亲自编哈的呢!算是送给我那个婆姨的。我俩都是农村的,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后来,我到新疆当兵了,她等我,再后来,我提了干,她就做了我的婆姨。可是,她就是死活不肯到这哈来。唉,不提她了,木意思......

    马明徳不愿说他和尕妹子的事,我便转了话题,我说:这一摊子,就我俩这样轮换着,恐怕难以为继吧!二百多号犯人呢。

  听我这么一说,马明德笑了,他一面用手背擦着嘴角上流淌的蛋黃,一面对我说:天一亮,你就知道了。大批的犯人,还有部队以及随犯人一起来的干部,会到这哈里来。所以,今天一整天,就让犯人在号子里挖地窝子,我已经关照过值星员鲁湘冲了。(值星员,是由管教干部挑选岀来,负责整个中队犯人的生活、劳动、学习的犯人,值星员只是一种叫法,实际上就是让他起到上传下达的作用)。

    听马明德这么一解释,我心里的石头,"咚"的一下落了地。

  马明徳吃荷包蛋时说的情况,第二天全部得到了证实!所以,我后来就觉得:水利二大队,就是在一天之內建成的。

    大概上午九点,首先到来的是一个加强连的武警,当然,那会儿没有武警这个称呼。人们只是按部队的番号称它们某某部队,或者说是独立师的某某部队。加强连来了足有一百一、二十人,他们是雄赳赳气昂昂地,以拉练的方式,徒步从库车那边赶过来的,骑兵班,以及两辆军用卡车、一辆越野吉普随后。他们到来后,很快就圈定了临时的营地,而且立马支起了十几顶军用帐篷,而后就是造锅做饭。连长则过来和我们打招呼,邀马明德陪他在号子周围转转。大概对号子的周边环境,水渠、涝坝的布局还算满意吧,马明德回来告诉我:连长翘大拇指呢!连长姓陆,叫陆根松,江苏人,和你是老乡哈......

  马明德对于地理的认知,就这个水平!因为从地图上看,上海确实和江苏省接壤,那会儿,把上海说成江苏省上海市的,也大有人在。我没有去纠正马明德的这个谬误。因为,我们中有人,不同样把南疆,当作了江南水乡!

    十点后,就是成批成批的犯人,像牙签筒里的牙签一样,前胸贴后背地站在卡车里,颠簸着,陆续到达我们的驻地。装犯人的卡车都是"嘎斯",苏联制造。"嘎斯"汽车的车厢并不宽敞,驾驶室里,总是挤着两三名押解犯人的干部。武警则是在另外的国产"解放牌"卡车上尾随。闭眼一想,绝对是吃尽了苦头!吸入汽车尾气,倒是小事,吸入前面车辆扬起的灰尘才是要命的。看到犯人和武警,灰头土脸,都像从面缸里爬出来的小老鼠,真希望新疆的公路,有一天也铺上沥青。

    到了下午五点,陆陆续续,一共来了一千多犯人,随犯人一起来的狱政干部,总共也就二十八个,加上我和马明德,刚好是三十个。我和马明德分了一下工,马明德负责干部的接待和吃饭,我则在号子里,根据各批次犯人,安顿他们入住已经挖好,尚未上顶的地窝子。其实,我是白操心!这些犯人,原本就是编成队和组的。所以,犯人中的小组长,就把犯人的安顿工作搞定了。

    倒是监号外面的干部,那才是难以侍候的爷!我们的干部食堂,据马明德后来说,算是真正经受了考验。犯人厨师马占江,忙得不亦乐乎。他在刚刚仓促支起来的露天食堂里,搭了副案板,支了个炉子,炉子是标准的两眼灶,两口大锅,一口锅里有水在沸腾,另一口锅里,则是利用灶膛里的余热,咕嘟着羊肉萝卜丁臊子。案板上有一堆和好的面团,上面用洁白的纱布盖着。只要有干部来吃面,马占江就揪一团面团,一揉一拉,便扔下锅去,三拨两拨,就捞到了准备好的搪瓷碗里,随即打一勺臊子浇上,就同如今满街的兰州拉面舘一般。反正,也说不上是午饭,还是晚饭,随时都供应。马占江看上去还能应付,没有弄得手忙脚乱,一地鸡毛。

  最可惜的是,当天来的干部,统统没有捞到睡地窝子。为了这,马明徳被骂得狗血淋头。这些劳改干部的脾气之火爆,出乎我的意料。马明德却显得很淡定,换作我,大概会吵得打起来。

  当了晚上,指挥部来了个头儿一一副场长赵林旺。他召集全体干部开了个会,大家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听赵林旺宣布水利二大队成立!他说,这个大队会有半年的时间露营,指挥部明天会调一批帐篷过来,以解燃眉之急。监狱和办公区、家属区、部队的营房,估计半年内统统建成。最后,赵林旺宣读干部任命书......

    新任命的大队长马成前随后讲了几句:大家来自各劳改农场,一切用不到我多说。散会后仍然按照各人曾经管理的范围工作。等一切正规后,我们再开会,研究大队的各项工作!

    散会后,大家都下了号子,管理各自原先带过来的犯人。都是老猫上锅台,熟门熟路。反而是我和马明德,意外地感到了一身轻松......

  写这段回忆,我要讲的,其实是马明德的死!而且,最初我还错误地认为,马明德的死,是因为他的官场失意一一没有得到提拔。其实,根据后来零零星星听到的一些传闻,马明德的死,完全不是我猜测的那样!而是因为马明德一直吟唱的花儿中的那个婆姨!  那个"自打那分手后,就再也么,木碰头"的尕妹子......

    记得,那天副场长赵林旺在宣布干部任命时,我偶然看见,被篝火映得通红的马明德的脸上,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怅然和失落。我当时就认为:作为筹建水利二大队的有功之臣马明德,不应该只是一名中队的生产干事,即使是比照他转业前的连干身份,当一名中队长或者指导员,应该是木问题的!不像我这个实习生,被宣布为四中队的管教干事,既不出人意料,也符合一般人的心理定位。毕竟,我们离转正,还有十来个月。

    那天会后,我们都例行公事地下号子去转了转,从号子回来的路上,马明德仍然哼着他的原创花儿,和我一前一后,钻进地窝子。马明德取了毛巾,喊道:走!洗把露天澡去。他的这个习惯,后来,也伴随了我的整个狱政岁月。每天洗澡,不仅可以洗去一天的疲劳,而且避免沾上虱子和跳蚤。这些讨厌的小生灵,依附在那个年代的犯人身上,那是大概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洗过澡,我依然在煤油灯下,写我的《狱政笔记》,写犯人中的一些悲欢离合。而马明徳也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后来,他"噗"地吹灭了他的那盏冒着黑烟的煤油灯,倒头睡下。而我,仍在床头的煤油灯下,写着犯人的那些故事。

  第二天天还未亮,马明徳点上煤油灯,把我喊醒了。他把头天晚上写的一张请假条交给我说:请你帮我交给大队长!我走了。我的东西都捆好了摆在那里。我的被褥,你要替我管好了,不要让别人使用!

  我看了看请假条的内容,就那么几个字:大队长,我因为家里出了点意外情况,急需回去处理。特请假两个星期,顶多三个星期,就算今年我的探亲假。敬礼!马明德即日。

    马明德一定是骑着他的那匹枣红马走的!可是,这一回,他却没有哼他的那个花儿。未曾想到的是,马明德这一走,就永远没有回来......

  马明德让我转交请假条,明显是担心大队长不批他的假!这和他天不亮就走是一个道理。其实,他要是把他家里的变故告诉大队长,也许会得到大队长的同情。当然,他如果获得请假准许,他或许没有可能,带着他的五四式手枪回青海去。唉!怎么说呢?有很多事,其实冥冥之中已经有了安排,或者说暗示。你比如,他的那个曲不离口的花儿!什么:自打那分手后,就再也么,木碰头......

    马明德是饮弹自尽的!据说他把他的尕妹子,以及勾引尕妹子红杏出墙的那个男人,统统爆了头。唉,枪这个东西,确实不是神马吉祥之物,杀人、被杀,统统只是一瞬间的事。尕妹子有了外遇,不肯来新疆,那是一定的一一舍不得她的好果果啊!

    马明德再也没有回来!我欠他的十六块钱,也就永远没有机会还他。因为,月底发工资时,我发现并没有扣款发生。那张劣质羊毛毡,据财务上说,肯定是马明德付的钱!仔细想想也是,当你从总务科领一样东西,却指定另一个人付款时,总务科会允许吗?常识不是!

    马明德的传闻,其实还有不少!只是没有人肯对我这个毛头小伙子细说,似乎有少儿不宜之嫌。

    马明德算不算一个悲剧人物,我一直拿不准。夺妻之仇,似乎有血性的男人,都会这样做。人性这东西,也许永远是刚性的!至少,我认为所谓的思想改造,面对人性,其实是鲜有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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