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梦少年时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朝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梦微之》

 (1)

苏梓淇结婚那天,张嘉柔没能赶去。

粉色气球遍布会场,香槟、蛋糕、花束,还有各色来人,渲染着热闹与温馨。苏爸含着眼泪把苏梓淇交到了新郎手上,郑重、认真。起誓词是张嘉佳在书里写过的那句话,“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如这山间清晨一般明亮清爽的人,如奔赴古城道路上阳光一般的人,温暖而不炙热,覆盖我所有肌肤。由起点到夜晚,由山野到书房,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很简单。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贯彻未来,数遍生命的公路牌”。

一切都刚刚好,只是张嘉柔没来。

会场外面的和平广场,群鸽懒散的扑棱着翅膀。

作为苏梓淇最好的朋友,苏梓淇结婚那日,张嘉柔正在A城一个大型食品厂的仓库打零工,迄今为止,她在这所仓库已经工作了两个多月了。

仓库小零工和高级女白领,在人们的固有认知里,张嘉柔一定是因为身份悬殊才不愿意去的,但事实并不是如此,张嘉柔的真实身份是一个新闻记者,专搞舆论监督节目,这种工作,经常需要暗访——其实也就是人们认知里的卧底。他们的工作性质,用张嘉柔主任的一句话来总结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三个月前,他们栏目接到线人举报,说A城的一所大型食品加工厂长期回收过期食品,进行包装翻新后,进行再出售。因此,栏目组派张嘉柔作为这次的暗访记者。

前两个月,张嘉柔一无所获。在那工作的工人口风都很紧,对外人充满防备。直到这些天,她渐渐和他们混熟了,他们才愿意跟她多交流一些。

苏梓淇大婚,是调查工作最白热化的阶段,成败在此一搏,张嘉柔不能放下工作,赶去参加她的婚礼。

晚上,张嘉柔回到租住的公寓,打开电脑,发现邮箱里躺着一封邮件,打开一看,是一张伴娘服的照片,简单的款式,胸口处点缀着些流苏,是当初,她和苏梓淇一起选定的那件。那时,张嘉柔曾承诺一定参加苏梓淇的婚礼,苏梓淇承诺一定替张嘉柔买下那件伴娘服。

张嘉柔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心里突然开始难过了起来。

此时,她已经与外界切断联系两个多月了,由于卧底工作的危险性,她不知自己会不会真的在未来的某一刻突然消失在这人世间。其实,这些年来,相比老师当年在课堂上讲过的情怀,支撑她走下去的,更多的是一份责任。

可此刻,她还是突然觉得很难过,因为她错过了她最好朋友的婚礼。

晚上,躺在被窝里,塞着耳机,听陈学冬的《不再见》——原谅捧花的我盛装出席只为错过你,祈祷天灾人祸分给我只给你这香气。

听到这里,张嘉柔摸出了枕头底下原本打算在苏梓淇婚礼前送给她的结婚礼物,轻轻说了声,“苏苏,祝福你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2)

第二天,在食堂吃午饭,旁边几个女同事在聊天,张嘉柔静静听着。因为一个年轻女孩吐槽自己的奇葩朋友,话头不知何时溜到了友情上。

“嘉柔,你别光吃饭,也说说你的朋友”,身边郑姐见她一直沉默,把话头引向了她。

张嘉柔轻轻笑了笑,仿佛突然接住了一片从天空飘下来的温柔而圣洁的绒毛。

“说起朋友,我倒是想到了一件小事,高中的时候,上体育课,我们几个女孩子总喜欢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小圈子,苏梓淇总是会带一本书,把书皮撕下来,垫到自己屁股底下,然后,把厚厚的书,扔给我”,张嘉柔这样说着,空气突然安静了几秒。

每个人都好像陷入了回忆中,张嘉柔也是。

她第一次见到苏梓淇是在什么时候呢?

对了,是爸妈离婚的第一年,她随爸爸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迁到另一座陌生城市,转学后,她刚好进到了苏梓淇所在的班里,也刚好,跟学习委员苏梓淇同桌。

那时候,苏梓淇对谁都温温柔柔的,讲话轻声慢语,笑容温婉,深得老师同学的喜欢。而她,却像一根顽固的刺,从进入到新班级的第一天,就显现出了极大的不和谐。

那段时间,是她生命中最脆弱的时光,因为脆弱,所以总喜欢刻意佯装坚强。在那些日子里,她染过无数种颜色的头发,却又在空荡的夜风中,抓着大把掉落的头发哭泣。也是在那段日子,她学会了吸烟、喝酒,以及吊儿郎当的冷笑。

她没什么正经朋友,整天和外面的几个不良少女打交道。也几乎没有主动跟苏梓淇讲过话,记忆中,苏梓淇好像也没有正经跟她讲过话。

可骨子里,她是羡慕苏梓淇的。因为在她心里,其实并不是真的喜欢那些把自己打扮得张牙舞爪的不良少女,她知道,那些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过是对脆弱内心的伪装,反而苏梓淇,看似温温柔柔的,其实内心坚定,处变不惊。

她那样羡慕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一个夏末。那日,她刚好来生理期,痛经痛的要命,趴在桌子上流虚汗,是苏梓淇给她泡了一杯红糖水。

一杯红糖水,温暖了她的心。

“如果……如果你实在疼的厉害,可以握住我的手”,那晚,苏梓淇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最终还是没有握住苏梓淇的手,心里的寒冰却没有了以往的凛冽,她朝她笑了笑。

那时,她不知道,那个虚弱地微笑,不过是她的一个不经意,却在苏梓淇心里掀起了巨浪。

就是那个虚弱的微笑,让苏梓淇突然意识到,那个满身是刺,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把人扎伤的女孩,原来有一颗那么柔软的内心。

那日以后,她们的生命又桥归桥,路归路了。虽然彼此心里都有对对方的好感,但总觉得,本是身处两个世界,不该有交集。

直到……张嘉柔的奶奶去世。那个眉眼肃穆的老人安静地躺在医院病床上,生命的流逝一瞬间刺激了张嘉柔的神经。她突然很难过,回到学校忍不住找人倾诉。

“苏梓淇,如果可以的话,我是说如果可以……”,一句话,她说的吞吞吐吐。

“可以”,苏梓淇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

她怔了一下,开始跟她说话,其实,语句破碎,措辞不当,逻辑混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张嘉柔呀张嘉柔,你其实就是个小孩子,哪有别人看来的那么坚强呢”,苏梓淇说。

是啊,她就是个小孩子,受了伤只会逃避,从不愿意正视那些恼人的问题。

说完,苏梓淇抱了抱她,少女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头顶上还有她温柔的叹息,一瞬间,张嘉柔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水流,仿佛要把以往人生中所受的委屈统统流干。

自此之后,张嘉柔开始重回人间。她染回黑发,束起马尾,改掉了以往的那些恶习,每日穿着工整的校服上课,虽然还是不常笑,不常说话,但渐渐有同学开始主动跟她打招呼了。

“张嘉柔哪有我们想的那么坏,她还是个不错的人呢”

渐渐的,有人这么说。

                              (3)

“嘉柔,不要发呆了,我们该走了”,身边郑姐拍了拍她,张嘉柔才回过神来。

走在去仓库的路上,她想,等这次的新闻做完了,她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去B城向她的苏苏赔罪。这么想着,她轻轻一笑,笑容璀璨的像夏日盛开的向阳花。

今天的工作,至关重要。随着一辆大卡车开进工厂,等待两个多月的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过期食品。

心,提到了嗓子眼,又兴奋,又激动。

“嘉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些东西的去处吗,待会,你跟我一起去安置这批货”,郑姐叮嘱了她一句。

“好”,张嘉柔努力克制自己的激动,可上翘的尾音还是出卖了她的兴奋。

位于A城郊外的冷藏库里,大批过期商品被安置在那。

张嘉柔拿出设备开始偷拍,由于冷库光线过暗,很多取证照片都不是很清晰,她拿出手机,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一边照一边传,张嘉柔越来越兴奋。

“张嘉柔,你干嘛”,郑姐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动作。

“郑姐”,她回过头来,知道事情已经败露。

“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郑姐喃喃。

“郑姐,你听我说……”,张嘉柔说了很多,法律,道德,良知,她一点点的给郑姐讲明厉害,通过这些天的相处,她渐渐发现,郑姐并不是个坏人,她有良知,只是家境不好,没办法,才来干这一行。所以,对郑姐,她选择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张嘉柔知道,一旦失败,她将性命堪忧,她此刻置身于冷库,他们如果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那么只需要制造一场人为的事故,把她冻死在冷库中就可以了,之后,顶多公司赔几个钱。

顶多,赔几个钱……那一刻,张嘉柔才真正体会到生命的脆弱。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意外事故经历过不少,可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慌张,仿佛生命真的开始流逝一般。

“嘉柔,对不起,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一个单身女人,四十多岁了,还要供一个正在上学的孩子,如果失去这份工作,我的孩子和我没办法生活,我还好,可我的孩子……”,说到这,郑姐哽咽了起来。

是啊,普天之下,哪一个母亲会让自己的孩子受委屈,那一刻,张嘉柔想起了自己的妈妈,那个自和父亲离婚后,她就执意不再见的母亲。此刻,想到她,她心里微微一动。

若她这次还能出去,若能出去……,你看,她生命中还有那么多遗憾,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郑姐,我知道了”,她喃喃,自嘲地笑了笑。

“对不起,嘉柔”

当冷库大门闭合的那一瞬间,张嘉柔陷入了巨大的黑暗中,她蹲下身子,蜷缩成一团,脑袋里出现上午故事的后续,随着身体越来越冷,意识越来越模糊,记忆却渐渐清晰起来了。

自奶奶去世,发生的倾诉事件之后,张嘉柔和苏梓淇的友情就开始像雨后春笋一般萌发,可这边欣欣向荣的景色,并不能符合所有人的心意,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就是语文课代表高小菲。

在张嘉柔之前,高小菲是苏梓淇最好的朋友,因此,对突然冒出来的张嘉柔,她本来就充满敌意,而且,自从张嘉柔“改过自新”之后,在语文上的天赋也开始渐渐被发掘了出来,语文老师也越发赞许起了张嘉柔,上课时总是有意无意夸她几句。

这本来没什么,但在高小菲眼里,却是天大的威胁。于是,她总是明里暗里挤兑张嘉柔,本来,那些挤兑还不算明显,念及她是苏梓淇的朋友,张嘉柔一咬牙一跺脚也就忍了,可因为张嘉柔的不反抗,后来,她越发嚣张起来了。

比如那一日,语文课前,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张嘉柔的作业本扔到了垃圾桶里,还美其名曰为“不小心”。

“没关系”,张嘉柔冷笑着出口,也一个“不小心”把高小菲的书丢到了窗外的小水沟里。

高小菲的反应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她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简直让张嘉柔误以为她眼睛里灌满了整个汉江的水。

“柔柔,得饶人处且饶人”,苏梓淇对张嘉柔说了这么一句话,转身去安慰哭泣的高小菲去了。

这些事,张嘉柔后来回想起来,总是觉得幼稚的好笑,甚至自嘲“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句话真乃真理,可当时,真的让她很伤心。

那时,她才明白,一段友情,如果升温的太快,可能也不是一件好事情,因为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彼此,加固信任。而且,一段友情,其实也像是一场恋爱,不同的是,你的恋人,是跟你同样敏感脆弱的同性朋友,这就需要,你花费更多的力气去经营才可以。

经营!

可那时,张嘉柔太单纯,也太固执。

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和苏梓淇的关系又回到了冰冻期,而且,丝毫没有破冰的影迹。

不久后,老师又调座位,她也不再和苏梓淇同桌。那时,她真的以为,苏梓淇可能要永远退出她的生命了。她虽舍不得,却是骄傲的性格,总觉得主动认错很没面子,而且,那时候,她固执的认为那件事不是自己的错。

后来,上了大学,老师讲课讲到二元论时说,只有小孩子才分对错。一句话,她偷偷红了脸。

她和苏梓淇认真的冷战了一个学期。

寒假之后的初春,B城办作文大赛,她和高小菲都参加了征文。结果出来后,高小菲获了二等奖,而她落选了。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高小菲获奖的那篇文章原本是她的文章。这次,她不动声色。倒是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的苏梓淇认了真,苏梓淇和高小菲大吵了一架。

“高小菲,以前我只是觉得你任性一点,可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你根本没有道德,你根本不配做我的朋友”,一向温温柔柔的苏梓淇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她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

沉冤得雪,本该高兴。可张嘉柔硬是矫情的掉了几颗眼泪。

                             (4)

身体越来越冷了,张嘉柔的意识开始空白,眼睛仿佛看到了圣光,冷库大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只听到有人跟她说了一句。

“张嘉柔,振作”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一只攥在手里的苏梓淇的结婚礼物交给来人,“给阿苏”,她用已经被冻的张不太开的嘴唇念叨了一句,昏了过去。

后来的那几日,张嘉柔的脑袋里一直充斥着滴答声,她想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在哪里,眼皮却沉重的睁不开。

脑袋仿佛也出现了错觉,觉得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呼唤她。

“柔柔,柔柔”,一声声温柔而又急切。

“是苏苏”,她想,转而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么会是阿苏,她现在一定在跟先生在异乡度蜜月呢。

可是记忆既然连接到苏梓淇,她就又接着开始想了。

高小菲事件后,是苏梓淇先道的歉。

“对不起,柔柔”,下课后,苏梓淇约出了张嘉柔,说对不起的时候,她有些紧张,因此有些手足无措。

那时,张嘉柔从路旁的桃树上折了一只桃枝递到了苏梓淇手上,她说,“苏苏,以后不要说对不起了,欢迎你回来,回到我生命中”,说完,她给了苏梓淇一个拥抱,就如同,奶奶去世那天,她手足无措找到苏梓淇时,苏梓淇给她的那个拥抱。

这件事,让张嘉柔和苏梓淇开始更理智的看待友情了。

人生而不同,友情,却求同存异。

此刻,在医院里,苏梓淇忧心忡忡地看着一点也没有转醒痕迹的张嘉柔。

这是她守在这的第三天了,自从得知张嘉柔出事的消息,她就立刻赶飞机从国外飞回。

“张嘉柔,你要是敢醒不过来,那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都不要再原谅你,也不要再遇到你了”,苏梓淇朝着昏迷不醒的张嘉柔放狠话,眼泪却先于狠话掉了下来。

由于张嘉柔的父亲这些年身体并不是很好,所以张嘉柔的事,苏梓淇主张先不要告知她张嘉柔的父亲。因此,除了苏梓淇,张嘉柔的病床前寂寥无人,只有张嘉柔所在电台的刘主任总偶尔会抽空来看看张嘉柔。

“苏小姐,你在这守了三天了,回去休息一下吧”,刘主任看着这几天寸步不离守在医院的苏梓淇有些不忍的说。

苏梓淇陪护期间,她的先生也来过,找了一个陪护的阿姨来接替她,却被她断然拒绝了。

“怪不得,嘉柔昏迷时念叨的是你”,刘主任感叹。

“刘主任,我要守着她醒来,不然,她一定会怪我的”

“刘主任,你别看柔柔她看着很坚强,其实脆弱的像个小孩子”

“刘主任,其实我早已经把阿柔当作亲妹妹了,古人说,长姐如母,如今她的母亲不在她身边,我怎么能不陪着她呢”

苏梓淇跟刘主任说了很多,却没有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张嘉柔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沁出一颗晶莹的眼泪。

刘主任走后,苏梓淇拉住了张嘉柔的手,“张嘉柔,你一定要醒过来,一定,你说过要参加我的婚礼,没办到,我原谅你。你还说过要当我孩子的干妈的,如果你再办不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苏梓淇喃喃道。

是谁曾说过,这一生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最稀罕的是了解。

友情有时候就是了解,它和爱情、亲情,三足鼎立,可能不如亲情浓厚,可能不如爱情热烈,但当你在爱情和亲情里受了伤害时,它总会给你最温柔的安慰。

                            (5)

张嘉柔是在昏迷第三天的夜晚醒过来的,医院窗外阑珊灯火,她却只是平静的看着趴在她病床边已经熟睡的苏梓淇的脸。

这些年来,很多人在她生命中来来往往,很多逝去,很多离开,只是她,只有她,一直在。

苏梓淇第二天睡醒,看到的第一幕就是张嘉柔躺在病床上瞪着大眼睛看她。

她愣了好一回,才反应过来,挥起小拳头就开始往张嘉柔身上招呼,揍着揍着,自己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苏梓淇,你今天没吃饭吗,你用来打人的哪里是拳头,分明是棉花”,张嘉柔知道她舍不得打自己,故意逗她。

“张嘉柔,你下次再敢让我这么担心,你就死定了”,苏梓淇破涕为笑。

“我们的苏苏做了新娘子,还是这么美,只是,新娘子,对不起,你的婚礼我没能赶到”,张嘉柔看了苏梓淇好一会,温柔地说。

“张嘉柔,你最对不起我的不是没有赶去我的婚礼,而是没有照顾好自己”,苏梓淇凶她。

张嘉柔笑笑,像哄小孩般的讨饶。

“苏姐姐,我错了”。

得知她醒来,下午,刘主任赶到了医院。

“对不起,主任”,刘主任刚到,张嘉柔就忙着道歉。她知道,这次她出这种意外,一定给这次行动带来了不可预料的巨大麻烦。

“谁都不愿意出这种事,好在你没事”,刘主任安慰她。

“那,调查工作怎么样了?”,她问。

“幸亏有郑姐的帮助,取证很顺利,快完成了”,刘主任放松地说。

郑姐?

此时张嘉柔才得知自己是多么幸运,原来,那个给她们提供情报的线人刚好是郑姐的好朋友,那次,她被郑姐发现,关进冷库。郑姐第一时间告知的并不是老板,而是发短信询问自己的好朋友该怎么办。线人得知情况后,通知了刘主任,并“劝降”了郑姐,她这才能有惊无险的保住性命。

“你出事后,郑姐一直想来看你,可是,她又觉得愧疚,所以不好意思来,知道你醒了,她很高兴”,刘主任告诉张嘉柔。

张嘉柔点了点头,然后就开始出神。

她知道郑姐的情况,所以明白她能走出这一步有多不容易。

很久之后,刘主任准备离开。

“主任,我不准备起诉郑姐了”,在主任走到门口的时候,张嘉柔叫住他,说了这么一句。

刘主任愣了一下,点点头。

刘主任走后,苏梓淇问张嘉柔,她还打算做那么危险的工作多久。

“你不想想你自己,也想想你父母,他们年纪也不小了,经不起事故了”,苏梓淇劝她。“柔柔,你不如趁这个机会,转去别的组”。

那个下午,苏梓淇的话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其实,被关在冷库里的那一刻,她并不是没有恐惧,只是,从被关到被救,整个过程中,她曾没有过后悔的感觉。一个人,这一生做了一件即便付出生命也不后悔的事情,她觉得很值得。

苏梓淇出去打了热水回来。

“苏苏,记得我以前曾在一本书上看过,夏蝉一生只有一季的嘶鸣,可料是生命如此短暂,它们还是竭尽全力”,张嘉柔说。

“柔柔,你想说什么?”

“苏苏,即便有一天,我真的遭遇了不测,也请你们微笑着送别我,因为我所做的事,只是希望给你以及我所爱的人们一个坦荡的人间。我、刘主任还有千千万万的新闻人,不是傻,也不是不怕死,只是如果人人都事不关己便冷眼旁观,那么当这个社会的恶势力到达不可阻遏的程度时,总会有人受到伤害,总有一天,伤害会降临到我们自己身上”,张嘉柔说。

苏梓淇愣了一会,等回过神时,俯下身轻轻抱了抱张嘉柔,“傻柔柔”,她轻轻叹息。

                    (6)

郑姐去看张嘉柔时,张嘉柔的身体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对不起,嘉柔,请你原谅一个自私的母亲”,郑姐致歉,张嘉柔却恨不起来她。

“郑姐,当初为什么改变主意?”,张嘉柔问。

“关你那天,小赵问我,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知道她的母亲为了他害死别人时,是会爱我还是恨我,我想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错下去了”,郑姐说。

而她描述里的小赵,就是她们的线人。

“在此之前,我只想着不要让我的孩子受委屈,可那天之后,我才想明白,我的孩子他可以没钱,没文化,但至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身为别人的母亲,如果自己都没做好,都昧良心,那又有什么资格教导孩子呢?”,郑姐说。

“谢谢你,郑姐”,听了她的话,张嘉柔说。

是啊,谢谢她,谢谢她回头是岸,拯救了她的生命,更谢谢她,让张嘉柔明白,每一个母亲都是爱孩子的。

和郑姐聊完后,张嘉柔回到了C城,去见了自己的母亲。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的”,母亲见了她,泪流不止;她见了母亲,不止泪流。

几个月后,他们拍的新闻纪录片出来了,那个片子,在那年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获得了新闻界的认可,更是捧得了一个大奖。

颁奖那天,刘主任上台讲话,他说,“如果想升官发财,那就别来干新闻,想干新闻,就要做好终生受苦的准备”。

苏梓淇又去度蜜月去了,临走前,勒索了张嘉柔一个大大的红包。

张嘉柔想,等苏梓淇回来,就能收到她送给她真正的结婚礼物了,是那部获奖新闻纪录片的VCR,只不过开头的时候,剪上了一句话。

致我最亲爱的苏苏

                ——爱你的柔柔

张嘉柔知道,苏梓淇一定会明白,她想送她的是那天的那个承诺,一个坦荡的人间,即便不能这样,至少,是一个还在坦荡、天真甚至幼稚活着的张嘉柔和她心中那份还没有熄灭的热枕。

                          (7)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很久之前,张嘉柔看到这么凄美的句子以为它出自某一首爱情诗,后来才知道,这其实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写给友人元稹的一首诗——《梦微之》里的一句话。据说,元白之间还有很多为人称道的故事。

比如,大唐某一日,白居易在京城饮酒,忽念元稹,题诗称其此时应至梁州,诗曰: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做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不想,当日元稹确至梁州,梦中与白居易同游,也作诗一首。诗曰: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高吏呼人排马去,忽惊身在古梁州。

元白神交契合如此,后人常引以为佳话。

于是,苏梓淇和她先生走的那个晚上,张嘉柔在贴吧里发了一个帖子,你朋友做过的最令你感动的一件事和最令你难过的一件事分别是什么?

贴吧里,很多人作答。

最感动的一件事,有人说,自己在宿舍,到了饭点,朋友打电话回来问要不要捎饭。还有人说,在自己痛经的时候,朋友扔给了自己一个暖宝宝。

很多的答案,每个人的都同样温暖。

至于最难过的事,令张嘉柔印象最深刻的一条是,本来很好的朋友突然有一天断了联系,之后无疾而终。

看完之后,张嘉柔自己也发了一条。

高中时,她在我身边,我们席地而坐,她拿了一本英语书,把书皮撕下来,垫到了自己的屁股底下,把厚厚的书,扔给了我。

在别人面前,我是个不动声色的大人,在她面前,我是个肆无忌惮的小孩子。

我爱她。

至于最伤心的事,张嘉柔已经忘了,她和苏梓淇之间,剩下的,都是好的。

就像她说的,真正的友情,和爱情一样,其实是旗鼓相当,只有这样,两个人才能更好的成长。

而她和苏梓淇,都得到了最好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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