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本书,建议最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以免被别人看到你鼻涕哗啦,而你尴尬地想赶紧把眼泪鼻涕抹干净,却又止不住越抹越多。
这是一位九旬老人的回忆录,在老伴去世后,他用画的方式,回忆了他们的一生。一笔一笔,从童年画起,画吃喝玩乐、画柴米油盐、画苦中作乐、画生离死别,厚厚十几本,长长几十年。
他虽不是出身什么名门大户,但也算书香门第,18岁考入黄埔军校,21岁第一次上抗日战场,经历过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她小他三岁,也是殷实人家,家中经营药店生意,战争爆发后搬到法租界,如所有少女一样跳交际舞,爱美爱化妆。“年约二十的小姐在揽镜自照,拿只口红在专心涂抹”,这就是长大后平如初见美棠的第一印象。
结婚后时局动荡,为求生计,二人辗转多地,最后来到上海。那段不知明天会怎样的日子,在平如的描绘下也兴趣盎然,徐州的油条,柳州的鱼生粥,打牌,追火车,开面店生意不佳,卖东西搞不清楚秤。在由亭子改造成的房子里,看月光倾洒床前的诗意,享受山雨欲来前四面窗子噼啪震动的乐趣。
然而这并不是什么烽火佳人的故事,命运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具戏剧性。1958年平如被送到安徽劳教,每年只能回来一趟,从此原本不错的生活急转直下。美棠的旗袍卷发变成了蓝布衣齐耳发,跳舞看电影变成了怎么想尽办法补贴家用,怎么每月给孩子搞到一包麻花。为了五个孩子读书,这个爱唱爱跳的娇柔女性,去背二三十斤一包的水泥。这样的生活一直到1979年。22年,从风华正茂到白发苍苍,一直如此。
“二十多年两地,没怕感情会出问题吗?”“想都没想过。”
到了晚年,两人终得宁静相伴。但后来美棠的身体每况愈下,也时常犯糊涂。有时候说到想吃什么东西,八十多岁的平如都会马上骑车去买,可买回来美棠却已忘了。子女都劝父亲不要再当真,“可我总是不能习惯,她嘱咐我的事我竟不能依她。”
一个经历过炮火的男人,可以对爱人这么深情,到底是一种天真,还是一种勇敢?或者说,只有特别天真的人才会特别勇敢,才能在耄耋之年时仍不失赤子之心。
他笔下的美棠,从邻家少女到年轻母亲,从娇柔女子到坚毅女性,从与猫为伴安享晚年一直到挂着一滴泪安然离去,每幅画上都写满了两个字:思念。“白居易写,相思始觉海非深。现在我才知道,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相思始觉海非深。这对时代洪流下的普通夫妻,我甚至不敢随意用“爱情”来形容。爱情这个词已经被现代人加入了太多时髦、矫情、无理取闹、歇斯底里,而平如美棠之间是最纯粹的相濡以沫、平淡相持、柴米油盐,是爱情最初最动人的一面。平如说他每次经过上海博物馆,都会停一停,想这些台阶里哪块是当年美棠抬的水泥;他到北京,戴着那枚平时舍不得戴的小戒指,是“带她一起来”。
“年少谈恋爱的时候,我们都衣食无忧。那时美棠便同我讲,情愿两人在乡间找一处偏僻的地方,有一片自己的园地,布衣蔬食以为乐。当时或只是少年人的浪漫。那时我们也不知道田园牧歌里的旧中国已经走到了她的尽头,只以为我们可以像《浮生六记》里那样:‘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人到中年,分隔两地,家计维艰。她又叮嘱我一定当心身体不要落下什么病痛,等孩子们独立了,她要一个人来安徽陪我住,‘我们身体好,没病痛,老了大家一块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多好。’她原是那样天真爱玩却也要求不多的一个人,两个人能清平安乐地在一起就是她操劳奔忙几十年里的寄望。”
这不是什么鸿篇巨制,也不是能给你提供什么硬知识的书,但它能唤醒你心中的某个角落,让你重新感到“长亭外、古道边”的美好真实纯粹地存在着。它提醒你,“有诗意的人,可以将任何苦难都过得有诗意”,提醒你点滴琐碎的才是生活,因为“生命中许多微细小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缘故地就在心深处留下印记,天长地久便成为弥足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