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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裳茶》故事简介:
这是一个关于老青岛、老东镇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讲述了从清末到抗战胜利前,一户青岛村居民在德国入侵后被迫迁居台东镇创业的艰难历程。以主人公丁国毓坎坷的一生为线索,从德国占领胶州湾开始、经日德之战、五四运动、青岛回归、抗战爆发,到日本投降结束,全景式地展现了青岛的城市发展轨迹。国毓破茧化蝶的成长,娣娘缓缓流淌的爱情,贯穿始终,一刚一柔,一明一暗,将半个世纪的青岛风云尽揽其中。
接上……
029 八国联军侵华,逃难者抵达青岛
齐鲁之地。自古以来,重视教育。
王羲之出身于魏晋名门琅琊王氏,七岁善书。他的书法艺术空前绝后,被世人公认为“书圣”,这与父王旷、叔父王廙启蒙和家庭教育是分不开的。王羲之八个子女均由郗璇一人所生,七个儿子全是书法家,一个女儿也极负才名。夫妻二人不仅是一对生死不渝的“贤伉俪”,在对待子女教育问题上,二人高度一致,成为中国古代教育的一段佳话。
丁永一叫丁廷执来,本是想提醒二儿子,父亲在家教中的重要作用,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但是,丁永一发现自己这么做,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左传》人伦六顺中,就包含“父慈”,慈就是慈爱。但是,丁廷执性子执拗,对孩子太硬了。小孙子丁国毓自幼性格倔强,好强又聪明,极难服人。每当儿子犯错,丁廷执觉得当爹的教训一下,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他不顾孩子的兴趣、愿望和需求,居高临下地呵斥,让小国毓非常抵触。父子俩,一直都不亲近。章禹莲性子温和平静,言语温柔,三个孩子都喜欢围在她身边,所以教孩子读书写字,一直都是她的事。丁廷执也乐于此,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仲家洼私塾中的那些学生身上。
丁永一这一发火,以丁廷执的性子,一定会揽过儿子的教育之责。章禹莲的教育方式是静弱慈,丁廷执则认准了老祖宗的教训“棍棒底下出孝子”。二人若同时管教,一硬一软,一打一护,相互矛盾,孩子就必定陷于无所适从的境地。只怕今后夫妻二人,在对待小国毓的教育之事上,会生出许多争执。
拍桌子,只是一时之气。丁永一为自己没有思虑周全,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齐家,是教育好子女的关键。丁廷执是不可能与章禹莲保持一致的,再加上言学梅在旁边护着参和……
丁永一几乎可以预见,以后家里大人气孩子哭,鸡飞狗跳的混乱日子。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今年正月十五之时,小国毓对他爹不满,还只是低着头,小声回个对子。这大半年过去,面对丁廷执的斥责,已经敢回嘴了。
想起小国毓趁章老先生不在,自己坐堂给病患私开药方之事,丁永一觉得有必要到章家去坐坐。
三个孩子也在章家。小国毓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段侧柏叶的干燥枝梢,手里握着医书《效方攻录》。他光着两个小脚丫,一边看书,一边踩着药碾子的碾轮。招娣坐在小板凳上,往碾船里添加白寇,身边是已碾成粉的赤小豆、酸枣仁等。念娣握着一沓方子,在药柜前不断地拉开一个个抽屉,向章老先生随身的药箱里,加续第二天要用的药材。
(▲ 药碾子)
见丁永一来了,章老先生已知其意。“有这几个孩子,我这老骨头轻省了许多!”他取来小国毓开的几张药方,给亲家看。
丁永一看了那些方子,倒也中规中矩,但有些话还是必须得说。丁永一看了几个孩子一眼,他压低了声音,“老药渣子!孩子,怎么能坐堂?”
“不打紧!都是些小痛小病。”章老先生安慰着亲家。“国毓,过来!”章老先生笑呵呵地拿过那些方子,把小国毓小叫到身边。小国毓先是看了爷爷一眼,人小鬼大地分辨着脸色。他已看出丁永一不太高兴的样子。念娣见国毓光着脚,赶紧把鞋子送了过来。小国毓穿好鞋子,章老先生指着那些方子,一张张地教导说:“处方笺,也是医案。要根据你的望闻问切,言简意赅地写出病情和诊断思路。”
章老先生手里拿着处方笺,给小国毓讲方之时,面色郑重,语气也变得慢而有力。
“处方笺交到患者手中,要交待先煎、后下、禁忌等注意事项。如遇到需要添加枇杷叶、芦芽根、荷叶、红黑枣之类的药引子,也要交待清楚。看这张方子,药名之前须加'炒'字。比如,醋炒柴胡、炙甘草、珠染茯神,加了'炒、炙、染',才能一目了然。在配药时,要格外仔细,绝对不能马虎。比如'潞党参',表示要潞州党参;'花麦冬'是指被抽过心的麦冬;用当归时,则要区分全、身,或当归尾。在配好的药包上,也要写好'先煎'、'后下'、'以酒送服'等说明。药包交与患者之时,还要再次嘱咐患者切记,谨防差错。”
小国毓站在章老先生面前,边听边记。念娣送来鞋子,帮弟穿上后,在边儿上没走。她站在小国毓的身后,眼里也看着那些方子,屏息宁神,一字一句地全记在了心上。国毓走开后,招娣爬上椅子,自己踩着药碾子,显得有些无聊的样子。
讲完方子,章老先生恢复了一贯的慈祥笑容。
“无需担心!”章老先生笑道:“小外孙,聪明得紧!”他给自己装了一袋烟,为丁永一讲了一件趣事。胶州来了一个病患,多年吸烟,痰咳不止。章老先生先开莱菔子药末,取其降气化痰之效,再开白皮、淡竹叶清肺,却久治不愈。没想到,小国毓开了一剂“秘方”,居然神奇地好了。
丁永一取过那个病患的方子,也猜不出那个在圆圈儿里写了个像'川'字的符号,代表什么药材。
“国毓,这味药是什么?”丁永一指着处方笺,有些担心地问。
小国毓笑,抿着嘴不想说。招娣早已经笑得从椅子上掉了下来,她爬起来,边笑边大声嚷道:“是艮瓜萕!”
(▲艮瓜萕)
“艮瓜萕?”章老先生与丁永一大奇,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问。
招娣笑得喘不上气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望闻问切,问了病症,我听了好生奇怪。章老先生的方子是对症的,早消了他身上的痰核,没有不好的理由。把脉之后,脉象无异!我觉得,此人满脸油光,能吃能喝的,哪有什么病。定是他心里认为,章老先生几文钱的药,治不好他的病,所以才觉得自己有病,就一直虚虚地咳着。”小国毓也笑,“我就让招娣回家,取了奶奶晾在房上,准备腌艮瓜萕的萝卜条。磨碎加了点苦味的,又用面搓成了丸子。告诉他良药苦口,没想到还真好了!”
招娣听他略过重点,在一边笑着叫道:“十个萝卜丸子,十个鹰洋!你怎么不说?”
“那人穿得富贵,担心身子,生怕自己会死。那就让他多花点钱,买个心安呗。”小国毓看出爷爷生气了,边往外逃,边笑道:“爷爷,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出生那年,就是他来咱家带头逼债的。几个萝卜丸子让他好了病,得了钱让章老先生帮那些穷苦的,又给爷爷出了气,有什么不好?”
“心病还需心药!好好……医好了病就好……外公的莱菔子,当然不比你奶奶的艮瓜萕管用……”
章老先生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丁永一却哭笑不得。见国毓逃了,招娣与念娣也赶紧跟着走了。
“章老先生,孩子可不能这么惯着!由着他的性子,日后可怎么得了?”
“行医一辈子,都没一个孩子活得明白!”章老先生擦着眼泪,道:“会用萝卜,中医就入门喽……你再看看这张麻药方子,虽是小儿顽皮的把戏,但能麻翻蟋蟀,却又不伤其性命,实属难得。看的是同样的医书,我老药渣子行医一辈子,也想不出用醉心花、菸草配上几味药,再用蜂毒做引子……”
(▲蟋蟀)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丁永一从章老先生的话里,听出了不经意间传递出的弦外之意。章老先生从小就很喜欢丁国毓,现在他对小外孙学中医的悟性似乎颇为满意。外公收外孙为徒,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之事。这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丁家长子丁廷竦已死,嫡长孙失踪。丁廷执生性纯笃、不谙世事,是个死啃书本的迂腐之人。丁廷武常惹祸事,又总不着家。丁家三子,长子已死,两个儿子都不是执掌家业的材料。小孙子丁国毓,就成了担任丁家掌事的唯一选择。
如果章老先生收外孙为徒。那么,小国毓长大之后必是承章家医学,以四处行医为业。可是,丁家怎么办?丁家掌事大裳茶之位谁来承?
丁永一回家之后,闷闷不乐地坐在院子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丁廷执急匆匆地回来了。他受了丁永一的教训,马上去了仲家洼的私塾,抱回一大堆自己平时教学生用的书籍。他特意取回那根极沉重的乌木戒尺,约有一寸半宽,一尺多长,已经用得油光锃亮。丁廷执瞥见丁永一眼中的忧虑,皱着眉头,很是不快的样子。
“爹放心!”丁廷执已下了决心,他绷着脸道:“别人家的孩子教得,廷执自己的孩子,也教得!”
丁永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听丁廷执这么说,丁永一反而更不放心了。尽管丁廷武的声音听上去并非凶神恶煞,但他脸都紫了。丁廷执在仲家洼教书,若是哪个孩子没背熟功课或调皮捣蛋,就会被罚打手板。丁廷执的乌木戒尺一家伙打下去,孩子的手心就肿成了发面包子,几天都不能用筷子。
看着二儿子的背影,再看看他腋下夹着的戒尺,丁永一觉得自己明天哪儿都不能去。《红楼梦》第三十三回,贾政因儿子的不肖种种,笞挞宝玉。王夫人跪着上前阻拦,贾母也寻死觅活地哭喊,吓得贾政连连保证再也不打了……丁廷执若是真的打了小国毓的手板,丁周氏不会像贾母一样以寻死要挟,但一戒尺下去,恐怕她的心都要痛碎了。章禹莲哭,定是免不了的。她已有孕在身……若戒尺扬起来,丁永一都不知道自己该拦还是不拦。这父子俩如同水火,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要么别扭着不开口,只要开口定生争执。
教子工夫,第一在齐家。说着容易,做起来实在是难。
箭已在弦上,丁廷执教子,势在必行。子不教,父之过,这话丁永一已经说出去了。他就算想有心阻止,现在也无法开口。
明日父子师生,必是一场大戏,甚至是一场大战。小孙子手肿得几天都不能用筷子,是丁永一不愿意看到的。小国毓可不是仲家洼村私塾里那些学生,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虽然不像招娣那么记仇,但倔强至极。小国毓看不上章禹利,无论谁劝,这么多年都没叫过舅舅。只怕丁廷执一戒尺下去,不仅打碎了父子之情,也伤了与章老先生的丈婿关系。
丁永一的担心难以掩藏,却无人商量。这加剧了他的孤独感,一种弥漫开的焦虑感,让人精疲力尽。丁永一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一拳砸在石桌了。人这辈子,怎会如此之难?
第二天,天刚刚亮。
丁永一来到院子里,坐在石桌边看书。他有意腾出了书房。念娣早早地来到丁家。她看到丁永一,有点儿惊讶,叫了声爷爷就赶紧去了后院。
小国毓知道今天要上他爹丁廷执的课。他早就醒了,见念娣来了,也不肯起床。直到奶奶喊吃饭。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双臂松松垮垮地荡在身体的两边,走路的样子显然不愿意多花力气。念娣帮他下地,给他铺床,又追上去帮他整理胡乱穿上的衣服。念娣从小看国毓长大,从没见他这么无精打采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丁周氏怕这对父子吵起来,特意像过年过节一样,大人孩子分了桌。
大人的桌上只有丁永一、丁廷执两个人。女人们都来到了孩子的桌上。章禹莲一脸担心,她不知道应说些什么好。丁周氏不住地叮嘱,千万别顶撞他爹,否则奶奶先打。她一脸慈祥,那些威胁孙子的话,连自已都不信。小国毓一概不理不答,挑着食物,一点点地吃,仿佛在拖延时间。
丁永一想找个借口,让丁周氏带着女人孩子们都出去避一避。看这情形,谁都不会走,他也就放弃了这种打算。吃过饭,丁周氏把女人孩子们撵回各自的屋。把小国毓送进书房,进门前又叮嘱了几句,她抬起胳膊,像是要拥抱孙子入怀。丁国毓一脸不情愿,站着没动。送进书房之后,她特意又去准备了一个果盘,准备随时进书房去救场。
这时,章老先生来了。丁永一请章老先生在石桌边坐下,招呼丁周氏上茶,心里更担心了。
小国毓知道躲不过去,进入书房之后,来到桌前坐下。他双手放在桌子上,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抗拒,侧脸趴在手上,连瞅都不瞅。
丁廷执见了,心里带着气,用一直握在手里的戒尺,重重地敲了敲桌子。
丁国毓这才坐直,一只手托着腮,抬眼看他爹。丁廷执知道儿子识字颇多,《三字经》、《百家姓》已经无需再教,他从《弟子规》讲起。
“弟子规,圣人训。
首孝悌,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仁。
有余力,则学文。
父母呼,应勿缓。
父母命,行勿懒。
父母教,须敬听……”
小国毓坐在那里,目光空泛,一动不动,直到丁廷执指着书,让儿子跟着读。丁国毓才出声:“爹!这都是糊弄小孩子的!”
“你……”
“粗成四字,诲尔童蒙。
经书暇日,子史须通。
重华大孝,武穆精忠。
尧眉八彩,舜目重瞳。
商王祷雨,汉祖歌风。
秀巡河北,策据江东。
太宗怀鹞,桓典乘骢。
嘉宾赋雪,圣祖吟虹……”
丁国毓飞快地背了几句,道:“《龙文鞭影》我也早看过了,无非是些押韵的典故逸事。儿子只能记得前面一小部分,若爹要我背,改天爹考便是。”
(▲《龙文鞭影》)
丁廷执听了,为之气结。心道,我还教不了你了。马上改了《滕王阁序》。唐代文学家王勃此文,被誉为“千古第一骈文”。文章气势磅礴,将事、景、情融于一体,词藻富丽华。作者通过描写滕王阁之壮丽,山川秋景之寥廓壮美,借以抒发自己愤懑悲凉而又不甘沉沦的复杂感情。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丁廷执高声吟诵,一边分析中国字句两两相对而成篇章的文体,一边对比吴筠《与朱元思书》、陶弘景《答谢中书书》、庾信《哀江南赋序》等文赏析。
小国毓烦极了那些抑扬顿挫,无聊地看着丁廷执情浸其中。过了一会儿,趁他爹转身之时,看准时机偷跑到书架边,迅速出指掐出几本书来。得书之后,又赶紧回到椅子上。小国毓悄悄地笑,用桌子当掩护,把不喜欢的书扔到地上,留下了两本。一本掖到身后藏好,一本握在手里,边看边打发时间。
骈文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种独特文体,自有其地位与魅力。丁廷执正讲得起劲,却发现儿子没在听。他走过去,发现小国毓正在看其它书籍。
丁廷执伸手抢了过来,见是中国明代哲学家王阳明的《传习录》。
(▲《传习录》)
“你看这些书有什么用?”丁廷执生气地道:“你又看不懂!”
小国毓本来就不高兴,书被夺走,又受了教训,他立刻恼了。人腾地站了起来,椅子上的书登时掉落。他大声道:“正是看不懂才要看!”
丁廷执拣起来,见是《货殖列传》。
“既然爱看!看也看了,背诵一段,我看你记了多少!”
“为何要背要记?”
“读书,务求精熟!读一本,便要字句理解,读熟背诵!”
“《魏略》载,诸葛亮在荆州,与石广元、徐元直、孟公威俱游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读书就应该像诸葛亮一样,观其大略!”
“混账话!你岂能与诸葛孔明相提并论!读书,不能走马观花,更不能不求甚解?”
“读书,就应不求甚解!就得一目十行,飞快读过。否则,爷爷屋里这么多书,怎读得过来?”
“读书不记不背,又有何用?”
“读书为何要记要背?《项羽本纪》,大江东去,楚王流芳。《太史公自序》,史公记史,千古传颂。《廉颇蔺相如列传》,文武双雄,英风伟概。《货殖列传》,商道货殖,安邦定国。读过之后,我知这些,足矣!”小国毓挨了骂,早把奶奶和娘的千叮万嘱丢了。他小脸涨得通红,大声道:“爹倒是字句理解,典籍在手,读过均本本注疏无数。可我长大了,既不想考秀才,又不想当先生……”
(▲《史记》)
“那你想干什么?”
丁廷执本就为自己满腹经纶怀才不遇,时常抑郁不平。他听了儿子之言,竟然隐隐有轻视之意。丁廷执立刻大怒,拍地一声,将戒尺拍在桌子上。
书房之外,丁永一与章老先生看着对方,均一脸凝重。听到书房争吵愈演愈烈,章禹莲等人早出来了。
丁周氏听了情况不妙,生怕孙子挨打,马上大声骂道:“少教的东西!真是要好打了,敢跟你爹回嘴。”
她赶紧把果盘送了进去。丁廷执气得额前青筋暴起,脸色紫青。见丁周氏来了,他立刻转过身。小国毓抿着嘴,双目圆瞪,小胸脯剧烈地起伏,丝毫没有害怕屈服的迹象。
“好孙儿!听奶奶的话,千万别讨打!你爹正在气头上,好歹忍了这一时半会儿的……”
“奶奶!这不是回嘴,我是在向我爹请教读书之法。”
丁周氏把果盘放在桌上,又低声安抚小孙子几句。她出来时,特意绕到丁廷执身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好好说话!”
丁廷执受了娘的警告,拼命地抑制心里的火气。他转过身,见小国毓把奶奶好言安慰走,对自己则又梗起了脖子。他的怒火,迅速窜了上来。
“坐下!”
“爹不坐,儿子哪敢坐?”
丁廷执长吸一口气,极力控制自己的脾气。他道:“国毓,你还小!读书,应循序渐进,不能没学会走就跑……”
“爹!读书应有所选择!不跑,怎能会走?哪个孩子不是跌跌撞撞地往前冲,才学会走路的?
“读书,历代经典一定要读。”
“读书,要有所读有所不读。天下之书无非那么几类,看了这个就知道那个。《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是识字;《弟子规》、《朱子家训》、《名贤集》都是训诫;背过《千家诗》,便知《滕王阁序》的韵语……历代经典无数,何必本本要读。从古至今,好书浩如烟海,善取不如善弃!”
(▲《弟子规》)
丁廷执教训一句,丁国毓顶一句。丁廷执气得浑身发冷,他双手背在身后,拼命地握着戒尺,简直要把戒尺捏出水来。
他的声音颤抖着,气得语无伦次大声地道:“书是用来读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自有读书之乐趣……读书,不是给你回嘴的!”
“爹错了!书不是拿来读的,书是读来用的!”小国毓针锋相对,大声抗辩道:“章老先生读医书,是为了治病救人;三爹读兵书,是为了守土安邦;爹做先生教学生,不也是读来用的吗?爹说读书有乐趣……儿子倒不这么认为!咱们不过是德国殖民统治下的蝼蚁而已,活在盛世里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地吃睡,哪有资格谈论什么狗屁的读书乐趣。看看爷爷就知道了,读书不过是用来打发流水的日子而已……”
“你……你……”
丁廷执气急了,扬起戒尺要打。小国毓记着奶奶的告诫,眼一直瞄着戒尺。他知道这次自己顶撞得狠了,必是一通好打。屋外,招娣站着板凳,早偷偷地开了书房的窗,偷笑着悄悄地向他招手。小国毓却想,即便是逃,也得由门进由门出。同样是逃,夺门而出总比翻窗而逃光彩些。可偏偏丁廷执堵着门。
千钧一发之时,小国毓飞快地道:“爹爹且慢!爹熟读经典,对阳明先生推崇备至!爹研习《传习录》已久,想必胸中自有丘壑!国毓随手翻了几页,此书的确高深,看后心中生出许多困惑,正好今日请教。”小国毓几乎不喘气儿地把话说完,他一边沿着桌子躲,一边把《传习录》推至丁廷执面前。
丁廷执铁了心要打,看了一眼那本《传习录》,举着戒尺,气咻咻地说:“你说!”
(▲《传习录》)
“爹敬崇阳明先生,小森先生也尊阳明先生为圣人,还挂了块'一生俯首拜阳明'的牌在腰间……”小国毓死死地盯着戒尺。他扶着桌边儿,既不敢慢,慢了会被打到,又不敢太快,逃快了必然被追,于是不快不慢地小心躲着他爹。直到绕到了较为安全的位置,隔着桌子戒尺打不到了,他才大声笑道:“儿倒不以为然!人心固然能够知晓行为善恶,知而不行也是枉然。什么本体功夫合一,什么满街都是圣人,都是想当然的废话!若心学有用,爹去胶澳总督给那些德国官员讲讲良知,德国便退兵了,我三爹又何必带领军户之后与德军拼命抵抗?阳明心学,扬善不惩恶,不过是些书本上有道理的废话罢了。哼!什么'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都是些修养功夫!知而行为知,知而不行为不知!心学始孟子、兴于程颢、发扬于陆九渊,由王守仁集其大成,也不过尔尔。爹问儿子长大想干什么!儿子长大了,就再光大一下,将那'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补了'以戈止武、和而不同',这才如五行一样,成为相生相克的完整体系。儿子改'心学'创'行学',也做一做圣人。那时,爹跟着儿学习'行学'好了!王守仁的心学,尽是些嘴皮子工夫!可是,儿的行学,就厉害了!和侵略军讲道理是没用的,保家卫国就得像三爹那样,知而行之,以戈止武……”小国毓一直绕着桌子,边退边逃。退至书房的门口,他突然停住,伸出自己的小手,一脸诚恳地道:“爹!说了这么多,儿子只是想让爹知道儿子的想法!书,真的不是用来读的,而是读来用的!读死书与死读书者都是庸才,即便用来逃打,也算活学活用!儿自知顽劣愚钝,刚才虽然一通信口胡说,也并非全无道理。爹若觉得不对,打就是了!”
丁廷执此生,从未生过这么大的气。他虽然气得肺腑俱焚,血气倒流,但此中的道理机窍,心里是明白的。小国毓将他推到了两难之境。若依阳明心学,只能不打。若打,便是否定王阳明的心学理论,便是从了儿子信口胡诌的什么“行学”。对与不对,打与不打,细细思量,其实就是一个坑儿。无论往哪儿跳,都是两脚泥。活生生一个大人,读了一辈子书,居然被一个毛孩子计算了。
“你这个孽畜!”丁廷执看着小国毓那张狡黠顽皮的笑脸,认定了这是在故意气自己。丁廷执又气又恨。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嘶哑着声音,“竟然敢亵渎圣人,看我不打死你……”
戒尺,有两种。一种佛教的法器,两只木块制成,一仰一俯;另一种,是私塾先生对学生施行体罚的专用木板。丁廷执手中训诫学生的戒尺,较一般私塾用宽重许多。一下打过,学生的手便会高高地肿起,如同托着光滑的包子。对光一照,通亮……
(▲戒尺)
茂才爷被怒火冲昏了头,一步冲上来,死命地操着戒尺打了下去。这一下用尽全身之力,哪怕砸在大人的手上,也要筋断骨折地残了。丁廷执情急激愤之下,哪会想到后果。眼看着戒尺落了下去,外面的人吓得魂飞魄散。丁永一连喊叫阻止,都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书房里面,一声惨叫……
待续……
030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