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

我十岁时认识了平儿,她比我大三岁。

那时,她新转学到我们村小学,寄宿在外公家。论辈分我喊她外公叔叔,她当喊我姨,不过她不大爱说话,逢人只是淡淡一笑,黑玛瑙似的大眼睛忽明忽暗,好像一阵风拂过湖面,羞羞得泛起一丝涟漪。

我就不同,不仅爱招呼各位乡亲长辈,也爱追着她喊我小姨。她不仅不会喊我小姨,连我的尊姓大名也不喊。

我们是邻居,常一路往返学校,每日清晨她总是路过我家门口,静静呆立在院坝中,望着我扒最后一口饭。我边狼吞虎咽边望着她,她不说话,两手握在腹前,斜挂着杏黄的邮差布包,身子站得笔挺挺的,带绊的黑棉布鞋踩着丁字,好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侍女。

待我吃得啰嗦了,她会咳嗽一声,深不见底的眼睛转向别处,小麦色的长圆脸有一丝不耐烦。我赶紧大刨一口饭,嘴里嘟囔着“马上马上”。她便又换一个姿势,身子的重心移向左脚,右脚尖指着不远处的村小学,双手攒着邮差包的肩带,留一个面无表情的侧脸给我看。

她的“解放脚”轻轻托着她“S”曲线的年轻身体,胸前的那颗珠光白圆钮扣稍显吃力地捆着玫紫色的确良衬衣。

她好像一株渐开的粉紫的喇叭花,在我眼前一动不动地绽放。

我最喜欢喇叭花,大概因为一直生活在乡下,没有见过更好看的花朵,便对那路边,篱笆下的一丛丛,一窝窝随意开放的喇叭花格外喜爱。而她把喇叭花的颜色都穿在了身上——赤红的、绛紫的、紫篮的,这些浓烈的色彩衬得她小麦色的脸颊十分艳丽且温暖。

她走路步子迈得快,我总是着急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圆翘的屁股和渐丰的大腿,在步履如风下显得格外健美。

我一般掐着上课钟准时进教室,自从与她同路后我总是能早到一刻钟。

我们的村小坐落在一方土包上,远望去好像一座圆形的蛋糕,牡蛎白的瓦舍围成四合院像黄白的奶酪,一根竹子做的旗杆上飘扬一面五星红旗,好像一根点燃的蜡烛插得偏了些。

那只蛋糕似的村小只有三个全科老师,三个年级三个班——幼儿园大班、二年级、四年级,虽然人很少,但是上课的钟声却很响,半个村都能听见,仿佛从遥远的古刹传来,可以涤清我们一夜的胡思乱想。

有一次我们很早下课,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学校敲响了放学的钟声,摇钟人是我们的校长,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年叔叔,喜欢梳一丝不苟的七分头,还打了摩丝,做了造型,看起来像戴了一顶黑得发亮的端正的帽子,却正好配他正直不阿的国字脸。

这钟声敲三下,三个尾音拖得又长又缓,好像一阵水波“铛铛铛”涤荡过来,直钻到心窝里,使我感到一阵害怕。

我便问平儿:“平儿,你不害怕学校的钟声吗?尤其是远远的时候听,好像进了寺庙,寺庙的菩萨都是凶神恶煞,好像我们的校长。”

平儿根本不回头,带着淡淡的笑声说:“有什么好害怕,都是人。”

“你不怕我们的校长吗?”我急急跑到她面前,面向她,退着步疑惑道。

她停下脚步,突然很忧伤地说:“我谁都不怕,但是我怕穷。”

我那时不知道“富”是什么滋味,自然也不认为我们穷,只是隐约觉得平儿与我不一样。

“你好像一个大人。”我嘟着嘴说。

“我也想快点长大,这样就可以自食其力了。”她把杏黄的邮差包往身后一甩,充满力量地说。

“你怕你外公不?”

“我想我外公。”她脸红红的,像把红薯蒸熟了一样。

我们老家的方言“想”就是爱的意思。

“我也想我爷爷婆婆,但是我怕鬼。空荡荡的学校,空荡荡的钟声,就好像有鬼一样。”我赶紧挽着她的胳膊,头也不回得往前走。

她竟然抚了抚我的头顶,安慰似的抓住我的手。

那时,正值深秋,山色暗沉,天低得要塌下来似的,田间堆着高大的稻草垛,好像一只只会变形的鬼怪,在低低矮矮的炊烟里,等着天黑侵略人间。

她的手掌有点大,手指修长,一下子全包住了我的手。我感到她干干的手心里一丝暖意。

平儿的学习成绩挺好的,有时甚至超越了我。校长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对成绩好的学生总是会多留三分笑,有一阵校长总是对平儿笑,对我倒少了几分笑意,我不免会嫉妒一下。

但是平儿对我最大的刺激不是成绩好,而是勤俭持家。

平儿外公是个鳏夫,常年一人操持着里里外外,既上镇里打工赚钱糊口,又在家里养好几头猪,平儿来之前,他家的猪常常在圈里饿得“吭吭吭”乱拱,自从平儿来了后,他家还多养了几头猪,都靠平儿空余时候割猪草,煮猪食,清理猪圈。

他家的猪过上了寝食无忧的日子。她外公也有了一口热饭吃。

我奶奶很是喜欢平儿,说她不娇气不小气,是个成材的好女娃。

说得多了,我就烦了,于是我也像平儿学,背一顶小背篼,操一把镰刀跟着平儿去割猪草。

大夏天割猪草真是很麻烦的事。

在田坎旁,水沟里,山坳坳间到处蹿,郁葱葱的野草遮住脚,总担心被蛇咬一口。

但是平儿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很快就割满了一大背篼。

“平儿,你们家的猪不吃地里的红苕藤吗?为什么要割这些野草呢?幸好这草长得多,不然真不好割。”我抓了一把和平儿手中一样的草,一镰刀剌下去,一股草汁的清香散开来,草的伤口上淌着白嫩的汁液。

“家里的猪不够吃呢。”

平儿就好像天生是割猪草的,背篼背在身上,身子弓着,双腿微曲,左手麻溜地捧起一把草尖,右手一刀剜去,“倏”得抛进背篼里,背篼越来越沉,草的清香越来越浓,她饱满的额头上渗出几颗汗珠也是清香的。

很快,这块田垄上的野草被她割光了,她的双手沾满了青的汁痕,黏糊糊的,好像一个画家似的,刚刚做完了一副画,很满意地往家里走去。

她路过我家大院坝时,又忍不住朝院坝里的那几棵猪草苗挥动两笔,我赶紧也将镰刀挥动起来,生怕被她抢光。

这是我第一次跟她学习,但是结果并不妙。

我将满载而归的背篼一倒,鲜得起劲的猪草泄了一地,我擦着汗正等奶奶夸我呢,结果奶奶骂咧一句:“你吃饱了撑得慌,割一地野草回来干嘛。还一把把的老杆杆,给我扔了!”

“可是,平儿家的猪也是吃这个啊。”我理直气壮地说,抱了一堆野草扔到猪圈里,嗷嗷待食的猪围着野草兜了两圈,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家养一头母猪,加四条大肥猪,地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我地里的红苕藤都快烂了,你不去割?”我奶奶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眼睁睁看着那一地鲜嫩的野草扔进了粪坑熬肥。

我觉得平儿家的猪就像平儿一样,什么饭都能咽,什么苦都能吃。

我见过平儿宰猪草,她把猪草切得细细碎碎的,切得青汁都流出来,好像在给猪做一顿美味佳肴,十分用心,麦麸撒得均匀,拌了又拌,一股熟的杂粮味和着青草香直钻我鼻子里,让我都有点咽口水了。

她给猪喂食时特别有耐心,手捧着青草屑伸到食槽的空中,嘴里“啧啧啧”地召唤着,几头猪一哄而上,齐齐抬起头望向她温柔的眼睛。她一面轻轻洒下青草屑,一面监督格外调皮独占食槽的猪,嘴里轰着它,它们好像都听懂了,突然安静下来,互相友爱地遵守自己的立场,等待她缓缓倒下猪食。

她好像猪的妈妈似的,还要呆立一会儿,观看猪宝宝吃食,每一头猪都吃得很香,她就很满足地离开。

她家的猪圈实在是有些破了,猪圈一侧的便池搭着两块简易的木踏板,能清晰望见粪池,我实在不敢进去,只能远远站在院坝里望着她走出来,太阳的余晖洒下来,落在她微微笑着的脸上,她咧着略厚的大嘴唇冲我招呼,手上还沾着麦麸和青草屑,我好像看见了一尊镀金的圣女像。

四年级下期期末考后,我们就要统一去镇小学读寄宿小学了,临考的前一阵,平儿的妈妈回来了娘家。

她是个微胖的妇人,矮个子,短圆脸,穿着松松垮垮的碎花棉布衬衣,袖子对她的手臂来说过于长了点,被她卷在胳膊肘处,她回娘家也没捎带些东西干巴巴就来了,据说家里紧巴巴得很,走了几个小时的路赶回来的。她年轻时人长得就不济,四体又不勤,好不容易找了一户穷人家,嫁到了邻镇的乡下。

果真一打量她,实在与平儿长得不像。只是那头微微卷的齐耳短发,显得她有几分时髦。

她从我家门口经过,我奶奶笑道:“桂儿长乖了,富态了。”说着搡我一搡,又说,“快喊桂儿姐。”

我望着这个眼神空洞的胖女人,干咳了两声,喊道:“桂儿姐。”

桂儿姐慢了半拍回道:“向婆,你近来身体可好啊。我女儿平时给你添麻烦了哈……”

“好好好,没有没有,平儿聪明能干,给你爹帮了好多忙呢!”我奶奶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桂儿姐乐呵呵道:“就是啊,我说要带走平儿,我爹还舍不得呢!”

旋即她望了望身后的家,皱起眉头责怪起来:“平儿大了,我看可以出去打工了,结果我爹死活不肯,还说他有本事供平儿读书。他是不晓得现在上学花钱得很。”

“养娃娃哪能不花钱呀,不过孩子还小,多读点书还是好的。”我奶奶突然摸着我的头,眼里尽是慈祥。

“哎呀,向婆啊,女娃娃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嘛,如果考不起大学,读了又有什么用?”桂儿姐摊开两只空空的手,很无奈的样子。

我奶奶赶紧截道:“我看平儿考得起哦。你现在怎么断定她考不起大学嘛,四年级的娃娃,那么小。”

“向婆啊,我家里还有个儿子要上学呢,就供得起一个,总不能停了儿子的书供女儿吧,再说家里房子还要修,多一个人挣钱总比多一个人花钱好吧!”

桂儿姐掸掸身上的灰,像在拨算盘珠子似的精打细算。

“平儿怎么想的?她肯定是想读吧。”我插了一句嘴。

“呵呵,你家孙女长这么大了,听说她成绩好得很啊,不过我反正是觉得女娃娃读书没啥用,还不如早点挣钱结婚生子。”桂儿姐又回头望了望她爹家。

我们两家隔了一小片葱郁的竹林,她家地势高,平儿就坐在一张矮凳上,静静得望着我们。

“孩子这么小,何必想得太远呢。”奶奶语气冷下来,下了逐客令。

桂儿姐剜了我两眼,跟奶奶做了别。她中午回来,傍晚时分又离去了。

夏风将竹林吹得“哗哗”作响,桂儿姐的说话声一直回荡在竹林间。

“平儿,我过来找你。”

我跑到她家院坝里,看见她外公勾着头坐在灶屋的门槛上,手里握着一只锃光瓦亮的金黄的烟斗,烟嘴里苍黄的卷叶烟徐徐燃着,引人发呛。

她外公是个瘦小的老头,头发没有白几根,削窄的脸颊皱纹竟深得很,像用刀刻的木刻画。

“喜叔,平儿还要和我去读书吗?”

“肯定要。放心。”喜叔把烟斗朝门板上响敲几声,余下门板上几个浅浅的凹痕。

平儿转过头来望着外公,咬着下嘴唇,走到几步远的大木盆处拾起大菜刀,铿锵铿锵地切起红苕藤来。

红苕藤被她切得细细的,眼眶里的泪花被她吃了下去。

那身艳红色的确良衬衣和苍黑色的确良裤子把她显得好像一个小妇人。

我知道那是她妈妈穿不了的旧衣裳。

很快,我和平儿又一齐收拾行囊寄宿在镇小学念书了。

“平儿平儿,给我削点你的红苕。”

“平儿平儿,你吃我的香肠。”

“平儿平儿,我没米了。”

……

那时,学校没有公共食堂,我们自己带干粮早中晚三餐蒸饭吃,下饭菜是学校几个宿管阿姨承包着卖。

平儿的椭圆形钢制饭盒叠在我的长方形铝制饭盒上,一根打了十几个结的红丝带捆成蝴蝶结,搁到大铁蒸箱的角落里,从来没有被人拿错过,也没被人掀倒过水。蒸饭的一切流程都是平儿来办妥,领饭盒归我,因为我跑的比较快。

我们每周只有五块钱的饭钱,早晚买两毛钱的萝卜丝下饭,中午一荤一素两人换着打合着吃,偶尔各自买勺汤做汤泡饭,有时还能从两毛钱的素菜汤里吃出煮瘪了的大青虫。

可是我们觉得好快乐。

平儿有时会捎带一些鲜豌豆粒放进饭盒里蒸,再酌点辣椒油、盐巴,奢侈时会偷个家里的小鸡蛋,带壳放进饭盒,等到中午出炉,把蛋壳一剥,戳成蛋花花就成了有滋有味的拌饭了。

她就分给我一半拌饭,我分给她一半白饭,然后搅和搅和吃起来真是美味极了。

我们一起洗碗时,等水槽边的人少了,我掬起一捧水花撒向她,她就拿起饭盒捂着头赶紧逃,过后却忘了要向我洒水花,于是我常常欺负她,不过冬天我不会这么干,水太冷,也不忍心打湿她的衣裳。

她永远是那样静悄悄的,我永远是那样闹腾腾的。

后来,我们一同考进了镇上最好的初中,又成了同班同学。

她是住读生,而我的家人到镇上租房陪读,于是我开始家校两点一线的跑,朋友也变多了,和她却交往少了。

我们班那时大概有一百人,学校扩招了初中班,教学楼竟不够用,只得把我们这个最大的班级安排在一个老旧的阶梯教室里。

座位都是连排的,我们一串串挨着坐,尽量往中间挤,才看得清黑板上的字。平儿个子高,老师把她编排到最后的位置,那一长排竟空荡荡只坐了三个人。我们平时下了课会在教室后半截的空地上打闹,还有同学把球踢来踢去,一不小心踢到正在小憩的平儿身上。

平儿的背一挺,站起来,抡起一本厚厚的教科书呼了过去,一把砸到肇事者的额头上。从此平儿脾气大的事传开了,连她年纪大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平儿突然就对我冷淡下来,见了面并不说话,黑眼珠掠过我,留下一阵阴影。

我发现她又有了一些成熟的味道,尤其是穿上淡蓝色牛仔裤时,她紧绷绷的大腿总是引来一旁男生的口哨,半成新的半高跟鞋又显得她分外挺拔,走起路来脚后跟先着地,前掌再及地发出踢踏舞似的响声。

这时我们都会好奇地抬起头,望着她从门口不慌不忙地走进来,她剪一个齐齐的留海,刚刚遮住她弯弯浓眉,使深幽幽的黑眼珠更黑了,她专注着她的前方,就像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同学们窃窃私语,她的胸脯和审美都急急证明她和我们不在同一个段位。

虽然我很想声援平儿,却又不能对同学们说平儿那一身都是她妈妈穿剩下的,再加之平儿错怪我传播她年纪大的事,我也不再好多说关于她的事。

初二第一学期刚开学,阶梯教室门外的樱花一朵紧似一朵地开了,风一摇,一浮一浮的花瓣雪花似的从窗户飘进来,下课时我们都跑去捡花瓣,再往课本里一夹,过几天就成了一片片标本。

平儿不愿意和我们出来捡花瓣,她静静地立在窗户里往外张望,眼神随着花瓣漂浮,樱花的花期很短,不及一月统统萎谢了,旁边又有新的梨花开了。

等我再去梨花树下看风景时,便不见平儿的身影,座位上也没有。

“喂,我们班上有同学退学了。”那个喜欢在教室后面踢球玩的男生推我一掌,乐呵呵地说。

“谁?”我捧着从地上拾起来的一小截梨花枝丫一脸惊诧。

“她啊。”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平儿拎着两床棉絮往校门口走过来。

“你怎么知道?”

“她的书都空了。”

我望向她的座位真的空无一物,于是拔腿就跑,平儿看见我飞奔过来,眼睛一直闪躲,并未停下脚步。离她半米时,我驻足张开双臂挡住她的去路。

上课铃回荡在校园里,花花绿绿的身影冲进了教室,只余下一脸淡漠的平儿,她说:“你干嘛?”

说着从我的右侧擦过,我赶紧逮住她的棉絮,问:“你去哪里?”

她陡得把棉絮落到地上,呆呆地望着天空,天空静得出奇,云朵寥寥都睡着了,校园空荡荡的,她环顾了四周,一切尽收眼底后缓缓说:“我不念书了,家里供不起,我大概跟着我妈去广州。”

广州,我在地理课本上见过,是很多乡亲打工的地方,那里繁华又遥远,平儿一去恐怕就难再见。

我突然急中生智道:“可以借钱啊。”

“大家都穷。”平儿竟然笑起来,好像读书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一点也不忧伤。

“课本上说有希望工程,我们去找希望工程,帮助你上学。”

我想起课本上那个大眼睛女孩的照片,那不就是平儿的眼睛吗?圆圆的、黑黑的,闪着泪光。

“你去哪里找?”

我抓了抓衣角,感到沮丧,我长这么大连个镇都没出过,希望工程长什么样也没见过。

“我们找政府,找学校,找……”我嘟哝着,垂着头,越来越没底气。

她咧着嘴看着我笑。

“是不是你妈妈不让你念了?”我嗡嗡地说。

她突然收敛笑容,轻轻点头。

“我们去告她,不是有义务教育法吗?她有义务供你上学。”我觉得我是个正义的使者,正学以致用道。

“傻瓜,没用的。”平儿突然握住我的手,手心微热,她笑着说:“你好好念书,以后就看你的了。”

我缓缓抬起头,望着她的长圆脸和厚嘴唇,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一定是很想上学的。

“你的书呢?”

“卖了。”

“难道以后不再上学了吗?”

“年纪大了,上不了了。”她说着撇开我的手,默默拎起两床棉絮往校门口走去。

“可是你的成绩很好。”

冷风呜咽吹散了我的话,门口两旁塔衫冷峻地注视着走向它们的十七岁的平儿。

我泪汪汪地望着平儿孤独的身影,想起课本上可怜童工的惨状,不知道平儿怎么应付大人的世界。

又过了一年半载,我念高一,听奶奶说平儿嫁了人,丈夫老实可靠,是她在广州鞋厂里认识的家乡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等到我念大一时,她已经生了二胎。

当时过春节,她携全家给外公拜年,我有幸见到她一面。

她瘦了一圈,接近骨感美,腰肢漂浮。她穿过膝的皮靴,及膝的红大衣,头发染成姜黄色,高高地拢成一个马尾,正解开衣襟喂奶,婴儿好像不大舒适总也哭个不停,使她心烦意乱,大一点的小孩被丈夫牵在手里,丈夫很温顺,虽然皮肤黝黑,却笑得很慈爱。

她见我来了,兜嘴一笑,令丈夫拾掇一条凳子过来给我坐。丈夫四下看看,凳子上都摆放了一些婴孩的用品。我连忙摆手称自己喜欢站着。

“你读什么专业?”她一手轻抚婴儿,腿不停地轻晃当做婴儿的摇篮。

“师范。”

“以后当老师?”她抬起头望了我一眼。

“应该是吧。”我不敢再多说关于上学的情况,怕引起她的回忆。

“女孩子当老师挺好的。”她幽幽地说,“希望我的孩子以后能多读书。宝贝,你喜不喜欢读书呀?喔喔……小乖乖……你以后要考大学哦,考博士……啦啦,怎么啦,不舒服啊……”婴孩又闹起来,她起身抱着孩子轻轻抖着,嘴里像逗小狗似的打着趣。

我站在她身后说了一些赞美小婴儿的客套话。

我原本想要她的联系方式,而我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亲密无间荡然无存,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只能笑着道了别。

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平儿。而那个少年平儿一直存在我的脑海里。

“平儿平儿,你长大想干什么?”

“有文化有工作……不担心穷。”

“你猜我想干啥?我要当个富翁,你穷,我给你钱。哈哈哈……”

在五颜六色的小学校园里,我和少年平儿躺在青色草坪上望着天空好像看到了未来,旋转的光斑从苍翠的树帽里洒下来,洒在平儿小麦色的脸颊上,她伸出五指在风里弹着钢琴,嘴里哼着新学的歌曲,我静静守在她的身旁,好像梦想不远了。

——筱楚白 2017.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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