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到高中，每逢家长会，即使那次考试我考了班级倒数第一，但只要我妈发现我的同桌是个女生，她的态度就会立马变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起来，然后整个人像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主动和对方家长开侃。唠嗑的话题自然不仅限于平日里教育孩子的方式方法，什么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此类家常，都聊。而对方家长只要接上我妈的话茬，那我妈就敢往更深层次的主题发问，比如，未来想给闺女找个什么类型的婆家？诸如此类只有在相亲大会上才会抛出的问题。偏偏遇到的对方家长是个讲得起玩笑话，放得开的主。那，两方大人恨不能当即为各自儿女签下一纸婚约，也不管我的女同桌和我是不是已经羞得面红耳赤，不敢再搭腔了。
谈及原因，很简单，我妈和我爸上学那会儿就是同桌。所以在我妈的潜意识里，她未来儿媳妇就在她儿子的某任女同桌里，没跑。
我爸小时候住的村叫“毛岭”，徒有虚名，村后面的确是有座山，但村民们都在山底下一条小河所流经过的充沛沃土上开垦田地，建屋定居，只有砍柴火，打猎，放牛时才会进山。而我妈小时候住的村叫“杜家岭”，名副其实，村子是真真切切地建在山岭上的。从我爸家出门往后山上走，越过一个岭，名“暴雨岭”，再爬一座山头，便到我妈住的村子了。
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所学校，是建在山底下的毛岭村里的。因为上学，这才使得本隔着一个山岭毫无瓜葛的我爸我妈两人，从此有了交集。
我爸虽然是我妈的同桌，但因为学习不好，上课的时候总被老师“请”到教室的后排——负责照料炉子里的火不灭，来保障全班同学的供暖。多么光荣又，咳，又无聊的任务，也没什么技术含量，无非该添煤的时候添煤，该堵火的时候堵火，是个耗时间的活儿。但闲不住的我爸却给他的看火工作添了一项特殊项目——在炉子上架一个火钳子，烤馒头！当时班上家住的远的同学，比如我妈，中午是不回家的，午饭吃的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干馒头。但你想想看，寒冬腊月的，馒头早被冻得硬邦邦，啃起来嘎嘣脆，还冒着凉气的，怎么吃嘛。我爸刚开始是给他的几个哥们儿烤馒头，后来发现自己烤得还行，便主动对我妈说：“嗨，同桌，反正一个烤也是烤，两个烤也是烤，你馒头拿来，我帮你烤吧。”我妈扬了扬眉，斜睨了我爸一眼，哼道：“烤的好吃吗？”我爸很狗腿地点着头说：“特别好吃！”
我爸烤馒头的确是一绝，像是有天赋似的，馒头表皮被烤得黄灿灿，看着就让人家有食欲。源自于我爸做事仔细，不怕麻烦，时不时地就要翻滚一遍架在炭火上的馒头，从不让馒头给烤黒糊了。我吃过我爸烤得馒头，小片小片地撕开馒头被烤得又香又脆的焦黄表皮，便坦露出了冒着热气的软馒头芯儿，吃起来很窝心。我能够想象出当时的画面，一间破旧的教室里，老先生站在讲台上晃着脑袋讲着些什么知识，讲台下坐着一排排穿着厚重棉衣的学生，爸爸坐在教室的最后边，歪着脑袋遥看教室外天寒地冻，风雪飘摇，晃过神儿的时候又翻了遍架在炉子上的馒头，没多会儿，烤馒头的香味便弥漫在了不大的教室里。我妈咽了口口水，回过头看了眼炉子上馒头，又逢上坐在炉子边我爸的眼神。你说，那个时刻，他们会相信他们就是彼此将要携手走完一生的人吗？
我爸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念了也是白念。但我妈还要念书啊，每天上学放学也都要经过我爸家门前，有时候还会在我爸家门口的大榆树底下停下脚歇上片刻，再向我爸要半碗水喝。这期间，我爸和我妈会聊上几句，学校里谁和谁上课捣乱被老师揍了，哪个不爱学习的人也退学回家种地了。有时候我妈还会打趣我爸一句：“喂，你知道不，你不在学校的时候，小霞可伤心啦。”我爸低头，红着脸说：“你别乱说，影响不好。”我妈追问：“小霞很喜欢你呦，你难道不喜欢她吗？”我爸连更红了，红得发紫，然后话也说不利索了，狂摇头（即使现在，我妈还会拿这个阿姨逗我爸）。我妈笑了会儿，然后认真地对我爸说：“行了，不寻你开心了，但是，你真的不打算再回学校吗？”我爸憨笑着摇摇头说：“不了，我笨，学不好的，还不如帮衬着家里多干点活。”
又过了几年，我爷开始忙着给我爸说亲事了，也说了好几家，但都没成。女方那边都愿意的，问题在我爸这边，又说不行，又说没感觉的。我爷说你得处着试试，才知道有没有感觉。我爸摇头拒绝，说他处也不愿意处。气得我爷朝我爸屁股上踹了一脚，边追着捻落网而逃的我爸边骂道：“你小子还挑上了，你凭个啥本事？”我爷追累了，我爸便默默蹲在不远处的墙边，也不说话。我爷喘着粗气，没好气地问：“你是不是有啥问题？”我爸像是憋着什么话，欲言又止，摇摇头，红着脸看着我爷。我爷追问：“你说你喜欢啥样的！”我爸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蹦出了一句：“她就不错。”我爷叫道：“谁？”我爸低头念出了我妈的名字。
差人说媒，我外公外婆那边答应得很干脆。因为我爸当年也是个一表人才的少年郎呀，最重要的是脾气秉性好得很，村子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是清楚的，也算得上是个抢手货。我妈个人倒没说同意，但也不说拒绝。不过你想嘛，女孩子家家的情感总是藏着掩着不外露的。没说拒绝，说处处看，那说明我妈心里还是有我爸这个人的。我爸，好家伙，典型的“娶了媳妇忘了娘”。刚提完亲，就赶着上杜家岭我外婆家献殷勤去了，自己家农活也不管了，尽着杜家岭上的活先干。这也没啥，娶媳妇嘛，可以理解。但我爸还很不地道地把我三叔、小叔两个劳动力一并拖上杜家岭干活，气得我爷爷哟，直跺脚。
如今，我爸每每回忆起第一次去外婆家吃饭时的情景，就笑得很无奈。当时外婆看我我爸卖力干活辛苦得很，找了口家里最大的洋瓷碗，盛了满满的一碗炒面。我爸吃了又吃，肚皮都鼓起来，面却才下去了半碗，怎么也不见底。但第一次去丈母娘家吃饭，总不能剩饭吧？反正那碗饭我爸吃得是够呛，差点翻眼珠子了。多少年后，我妈才为我爸解开了困扰心头许久的谜团。外婆每铲一团面放碗里，就得拿汤勺将面压一压，最终盛下来的那一碗面瓷实得很，得有三个大男子的饭量。我妈还说，外婆是怕我爸吃不饱，又不好意思再去盛第二碗饭，才想出此法的。我爸那次终归是拼了命把炒面给吃完了，以至于外婆认为我爸是个饭量很大的人。嘿嘿，从此以后，每每我爸去到我外婆家，吃饭都是件挺困扰他的事情。
我外公外婆这几十年来对我爸都很亲，比对亲儿子都亲。前段时间外婆来我家里，还偷偷把我拉到里屋问我：“你妈最近没对你爸发过脾气吧？你爸脾气太好，容易受你妈欺负。你妈要是胆敢放肆，你给外婆我说，我骂死她！”我在心里想，老天爷啊，我妈是我外婆的亲闺女吗？
我爸和我妈的热恋没有持续多久，便转变为了异地恋，我爸当兵了，要到青岛，是个大城市。临行前，我爸和我妈订了婚，说：“等我四年，一复员回来，便娶你。”我妈说：“好，你不许变心。”
那个年代电话没有普及，联络是要靠书信的。其实用书信与心爱的姑娘交流，更适合我爸。我爸是个腼腆，木讷的人，不会，也不好意思当着我妈的面讲那些个好听的甜言蜜语。写信就不一样了。一个晚上，一个人，一盏灯，一张纸，一支笔，积蓄在心中炽烈的情感，萦绕在脑中漂亮的情话，修修改改，增增添添，完满地诉情于纸上，挺好。那四年下来，我爸我妈来往的信件有一百来封，现全保存于老家的柜子里。我爸和我妈写的字都很漂亮，我想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吧？我想见字如面，那他俩还不得想尽百法把自己的“脸面”给拾掇干净咯？小学有一段时间，我学着人家收集邮票，悄悄翻出柜子里他俩年轻时候的来往书信，撕了好几张信封上的邮票下来，压在了书里。结果此举最终败露，被他俩发现。他俩沆瀣一气，把我打了个半死。
无论如何，我爸最终履行了当年对我妈的承诺。四年兵期一到，便选择复原回家，拒绝了留队深造的机会。很酷的做法，很男人。我爸笑着说：“不想再让你妈等了嘛，那会儿追她的人很多的哟。”
他俩有了爱情，于是又有了我这个小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