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举起那只笨重的相机,瞄准石屋的时候。
你一定猜想不到:门洞里的那个老妪就倏忽隐去……那仿佛是山里的一个宁静的秋梦,却又那样的真切!
门洞正对着山坡,有一条磨得更为光亮的石蛋路在门前横过。若要进得门洞里去,需要迈下三个石阶。我正思量着山里发春水的时节,山水会否流进门里去?她就在打量我,一头的白发,山里人特有的微微的笑容,然后,就像一条鱼一样沉没到门洞里的黑暗之中了。
老妪的固守,竟是一种抱定不放的精神,那山上的村子便有了蔓延开来的景象……我便是来欢欣寻访的人。
四窗岩是个山洞,洞的上方有四个小孔,日月星光可透入洞内,于是乎,幽洞灿若明堂,四明山由此得名,在浙东宁波余姚境内。
我生于舟山群岛,那里的1390多个岛屿,皆由四明山脉沉降海中所成,那一个个星罗棋布的岛,便是四明山在海中露出的一个个山头。余姚的河姆渡文化与舟山群岛海边的新石器土墩文化一脉相承。海边挖出的木桨,竟与河姆渡荡舟河塘的木浆一个模样。
然,山脉相连、文脉相通的四明山,在山海两地呈现截然不同的景象来。岛上的树木在海风中盘根错节匍匐于山体,而四明山的树木在云蒸霞蔚中挺立于高高的山岗。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四明山竟是毛竹的海洋,它们根连着根往山尖攀爬,其他树木连个影子都不见。
放眼之处,修长的毛竹如鸟体上密布的羽毛披盖于整个山头。它们就像貂皮大衣上绵柔的绒毛,微风吹来,群山便逶迤腾细浪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四明山有个传说,相传东汉年间,有个姓刘的上虞县令,叫刘纲,被四明山水所吸引,丢弃七品芝麻官帽,携夫人樊云翘一起到白水宫,同道拜师白公仙翁学炼丹。
白水宫乃一小小山洞,上有飞瀑泻出,玉珠飞溅,为求仙佳境。夫妻俩就在洞旁结庐求道。有一回,刘夫不慎失火着了茅房,樊妻轻吹丹气将火熄灭。夫君见妻功力非常,心有不服,常与其比道术。
茅房的庭院栽种了两棵桃树,夫妻俩各施咒语使其交枝相斗,刘夫栽的桃树斗不过樊妻载的桃树,被逼至篱外出走……夫妻上山时,遇一猛虎,夫君吓得不敢迈步,樊妻则抛出绳索,将虎牵回家拴在床边……终于一日,刘夫得道,张口唾出一痰于盘中,顷刻变成一条金黄鲤鱼,不料,樊妻也唾一痰,变成水獭,将盘中鲤鱼吃掉了!
夫妻俩白日成仙。
那天,刘夫攀上一棵数丈高的皂荚树,盘腿于树冠,念咒许久,冉冉升天。樊妻站于树下石拱桥,见夫君成仙,便招了一朵山云,脚踩白云追随而去。
真人真名的故事,信不信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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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明山有处艺术皇帝、亡国之君宋徽宗题名的山谷:“丹山赤水”。
东西两山相夹,两峰对峙,幽谷之中,溢出一条溪水,由北向南流,名赤水溪。白亮亮的溪水从两岸丰茂的密林中若隐若现蜿蜒流淌,山洪来时,红土将翻滚的溪水染成了赤色,故名赤水溪。
叮叮,咚咚,哗哗,潺潺,咕咕……便是那溪在山谷里走动的响声。
那村,在西山的缓坡上,海拔550米处,与云雾为邻了。因户户开门见山,家家与壁立岩崖对峙,最早便取名峙岭村。
峙岭村人虽居四明山云雾之上,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几乎与世隔绝,但全村人崇尚的是“耕读传家”,历史上出过多名秀才,恢复高考后,更有三百余人考取中专大学,迈进清华北大等全国重点大学的也有十多人,因此,早在清朝末年就被县令更名“士林村”。
士林村的老祖宗留下了一片树龄数百年的柿子林,盛产“吊红”柿子。上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搞大生产运动,有封资修臭味的“士林村”,自然遭到祖国山河一片“红”的荡涤,更名“柿林村”。
三个村名的更迭,反映出不同时代的价值取向。但峙岭村的封闭和保守,留住了蔓延数百年的文脉之根,使其成为了当今衣冠端庄的历史文化名村!
走进柿林村,喊一声“沈师傅”,可能会有几个人驻足,回首,或从窗洞里探出头来。柿林村只有一个“沈”姓。
早有古训:同姓相婚,其子不繁。然沈氏族人却在大山深处繁衍出一个近三百户人家的大村落,人才辈出,闪耀着令人不可思议的儒道文化!
有史料与族谱记载:沈氏始祖乃周文王册封的第十子,为避北方战乱,于东汉年间举迁江南越地安家。浙江成为国内沈氏第一大省,占沈氏总人口的57%。
元末明初,余姚沈姓始祖第四十五代孙“太隆公”因不喜繁华,携妻儿迁居四明山偏野之谷,成为柿林村始祖。
沈氏何以能在群山层层阻隔的柿林村得以兴隆繁衍?那些远方的黄花闺女,谁愿意嫁到深山老林来生儿月女?是得四明山的仙道相助吗?想想似乎也不太可能吧?
那,也许是柿林村独特的生存魅力在哺育吧!
柿林村的门楣上,没有晥地商户人家画龙雕凤、门当户对这些彰显富贵地位的门饰,仅有朴实素雅的“耕读传家”四个黑色醒目的大字作门匾。
走进沈氏祠堂,你会感受到厚厚的似乎有点凝重的儒道文化沉淀在那里。有一个屋顶如鸟翼一样展开的木结构的戏台。照例摆着一口防火用的七石大缸。用工笔勾勒的历代祖宗画像,记载着他们办学兴教、造桥修路、筑道建观等行善施德的事迹。
堂正中,有几块用朱漆金字雕刻的木匾,陈列着《沈氏祖训八条》、《咸丰二年公议规则》、《族规》、《沈氏条列》等,这些族规村规,对开山辟地、村屋建造、耕读传家、礼仪往来、婚娶选择、孤寡济助、行孝积德、祭祖供奉、墓地安葬等等都作了详细规定,并有族长、董事幹长、房长等一套班子监督管理。
柿林村的管理充满了儒道温和的“理”性,不像有些族规采用沉潭、割首那样充满残忍的血腥味。在柿林村,谁触犯了族规,罚看一场戏!
沈氏祠堂,是柿林村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柿林村人表现喜怒哀乐的一张脸谱。在这里可以开村民会、族长与管理人商议大事、集体祭祖、举办红白喜事、观看社戏、元宵灯会等等,这里也是书声琅琅的早期学堂。
那些施行了600多年的族规,用文言文写就,读之还需要断句,终年摸着地头作物的村民们能看懂吗?
在柿林村,村民自古爱读书,几乎个个都识字,没有文盲!
明朝奸臣赵文华对余姚奉为“文献名邦”不服气,派出探子暗访。一日,探子寻山摸进柿林村,在羊额岭古道上遇到一挑粪桶的农夫。他边走边津津有味地在读书。
探子上前一问:“你在读什么书?”
“左传!”农夫答道。
“那我要考你一考!”探子说。
“好啊!”农夫说,“你要顺考还是倒考?”
探子大惊失色,双腿啰嗦。
农夫笑道:“还是我先来考你一考吧,请问倒数第十三页第一句是什么?”
探子口瞪目呆,扭转头,慌忙逃走。
用钢筋、混凝土、玻璃、铝塑板、泡沫或化工涂料建造的建筑物,甚是无趣,而且有毒!
柿林村几乎可以称为石头村。搭建屋舍的石头,并非打磨得精光滴滑,而是保留粗糙朴实的毛石状态。阳光照耀到墙面,便会产生极丰富的明暗光影变化,质感很强。当然,柿林村也有它乡村文人清高孤傲的面貌,那就是浸润着江南底色的青瓦白墙和高高的马头墙。
最有艺术表情的,是穿行于窄窄屋弄里的石蛋村路。用赤水溪滩五色卵石一颗颗拼铺的路面,像村姑用心编织的大花辫子一样,精致,秀美。绵密柔然的五彩卵石与粗糙毛石搭建的屋舍,间或大块面的马头白墙,更有人与移动物品大胆色彩的点缀,浑然一体,形成了疏密有致、色调淡雅、情趣盎然的村落建筑韵味,而这一切,皆融入大自然起伏的绿色与云雾之中,幡然入画!
柿林村的布局,对落地空间的利用,真如一只石榴一样紧密而又饱满。村落缘山而建,屋舍的排布,村道的贯通,庭院的留空,以及菜场、祠堂、水源井坛等村民共享设施都被安顿得井然有序,太有智慧。
修竹覆盖的后山,太润了。润得如饱胀的乳头,轻轻一挤,便涌出甜美的汁液。村里挖了一口井,很浅,就像一个简陋的水潭,但足够全村近八百人饮用。
井水咕咕涌出,常年不断,流入下方的小水塘,供村人洗菜涤衣所用。村民从溪里捉到鱼鄨之类,也用网袋养于塘里,不用冰箱,活杀尝鲜!
这口老井有数百年了,井旁的石块,已被闪绿的青苔包了个严实,倒映在井水里,井水更显得澄碧清澈,汪漾而生动。
柿林村就这么简单:一村一姓一家人,一口古井饮一村。
秋风吹来,索索索,柿子红了。
这是柿林村最美的风景,也是村民所翘盼的最殷实的季节。
老祖宗们走了,他们栽种的柿子树留了下来,成为后代人取之不尽的遗产。村前屋后漫山遍野的柿子林,在这个朗阔高远的金秋,挂满了“吊红”柿子,远远望去,像是山村里挂满了一盏盏小小的红灯笼!
点点吊红汇聚起来的喜庆与祥和,盈盈地弥漫。
那些数百岁高龄的老柿树,有合抱之粗,却并不佝偻着身子,倒是像清癯孤傲的士大夫那样,挺直了身子,高高站立于山坡,恍如一尊尊令人起敬的雕像。毕竟是老了,它们早早掉光了叶子,但满树裸露的“吊红”,却越发在山谷里呈现出火红的色彩来。
于是乎,壮实的村民们挑着满框的柿子往村里走,老妪们又一框一框、一篮一篮在石蛋街弄街角,甚至是窗台矮墙上,醒目地摆出,旁又摊了些笋干、茶叶、毛栗子、烤土豆之类的山里货,供游人挑选。
有一对夫妻,架着竹梯,握着长长的竹竿,在一棵老柿树上摘“吊红”。丈夫攀在树上,晃晃悠悠,妻子站在树下,往衣兜里装柿子。
我用镜头对准了他。
竹竿挂在树上,他爬了下来。是个中年农夫,他把帽檐转到一边,露出一张敦厚黝黑的脸。他告诉我,这颗老柿树,年景好的那年,挂了一千多斤果子。说完,便趴在箩筐里细细地为我挑选了几个柿子,请我尝尝。
柿子已经熟透,饱满得微微裂开,露出果冻似的红润的瓤肉。我剥去果皮,呵,那皮薄如笛膜,咬了一口,滋滋吮吸着果汁。
真的,这小小的一颗柿子,饱含了太多浓郁纯美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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