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刹刀客—5

快到尽头就是静止

长夜漫漫。

这是一座破败了多年的土地庙,连殿都没有,只有两间小厢房,厢房间有个雨搭,雨搭下摆了供桌供着土地爷的神位。厢房从前是庙祝住的,但早已废弃,庙祝也跑到了不知哪里。厢房和雨搭前有片丈把宽的空地,左边一棵树,右边有口用砖塞死了的枯井。莫知悲坐在雨搭下头看着一小炉火,炉火上煎着药,药香弥漫进深黑的夜色中。火星一爆,莫知悲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往炉火里添进几根枯树枝,站起身来四周看看。接着从供桌上拿下一个碗擦了擦,放在火炉旁边,撩起自己的袍角捏住药罐把浓黑的药汁倾进碗里。

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莫知悲心里一紧,把药罐放在火上,走出几步,正跟冲进来的寿儿碰了个满怀。莫知悲一把抓住寿儿问:“怎么了六子?你没事吧?”

“我……没……”寿儿牙齿打得说不出话来。

莫知悲把他拉到火炉旁边,用力在他的背上拍下去:“六子,说话呀!”“孙大爷他们中埋伏了!他们请了个刀客叫高孟韬,没承想那人投靠了衙门,跟公差设下了陷阱!我躲得快,从娘娘洞里爬出来……”寿儿语无伦次地说,眼里满是惶急,“莫老叔,咱该怎么办?”——娘娘洞是狱里进出尸体的地方,据说跟吕后有关,才叫做娘娘洞。

莫知悲不回答,站起来看着大牢方向,夜风猎猎,炉火光芒在他脸上跳动不定。

孙老狼在约定的时刻和高孟韬取齐,奔到大牢墙下,先派几个高来高去的兄弟翻进大牢,麻翻门房,打开了牢门,太行山众刀客一涌而入,碰铃若有若无地响了几声,刀客们兵分两路进到禁子房,禁子们刚从梦乡里惊醒,眼前就摆上了闪着寒光的刀。

不费多大时辰,一行人就来到了大牢前的场子上,远远近近黑黢黢的,一阵乌鸦的翅膀声扇过去,似乎在空中停留了瞬间,散了。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孙老狼却忽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脖子边上一根筋抽抽着疼,好像真是一匹狼嗅出了隐藏在黑暗里的危险。

寿儿挤上来说:“孙大爷,我给你们带路。”说罢就要当先往牢里进,被孙老狼一把抓住了。孙老狼没有搭寿儿的话茬,想一下,叫过两个刀客:“带这孩子走,今天这事情不对。咱们折进去就折进去了,不能把这孩子搭上。不愿意进去的都跟着走,”他看看黑沉的天空,惨笑一声,“十年不动刀了,别一动刀就出事!高孟韬人在哪?”

众人相互找了一圈,回道:“没有。他人不见了。”

孙老狼的眼睛一变,牙明显地咬起来。“我本想着他不算咱们的人,不必陪着死,叫他也走,现在瞧来不用费这力气了。大家都退,这是圈套!”话还没说完,大牢外的夜空里就升起一支带火的响箭,像一小粒流星一般带着尖利的啸声直冲上天。

孙老狼喊:“退!”一众刀客向着大牢门冲过去,刚进甬道就跟大牢外埋伏已久的公差杀在一起。暗夜里顿时亮起纷乱的刀光,喊杀声、刀锋砍入肉体的钝响和惨叫声此起彼伏,孙老狼的须发全张开了,分开众人杀上前去,此时他心中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念头:杀出去!

背后一声惨叫,孙老狼逼退眼前三个公差回头看,高孟韬正从一个兄弟身上跨过。孙老狼眼睛血红,一挺刀:“姓高的休走!爷爷砍了你个忘恩负义的狼心狗肺!”

高孟韬一笑,身形一晃,闪进天字号大牢里,孙老狼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留下身后的刀客和公差们继续做着赌上性命的死斗。

天字号大牢里没有半个人,只有尽头的牢房里透出一点光。孙老狼骨节暴露的手捏紧了刀柄,提着气慢慢地挪过去,刀一动,牢门晃了几晃,砰然拍在地下。

牢房里有一张矮桌,一根点着的蜡烛,桌旁坐着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条在地上抽动的狗,半天才回过头来看了看孙老狼,拱拱手:“孙寨主好。在下姜渐鸣:北六省的总捕头。您老大概不知道我,江湖上跟我动过手的都死了。”然后又转过头去专心致志地看那条狗。

孙老狼打量了他半天,实在不敢相信这个玉一样的年轻人会是那种刀法的主人,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你看它干啥?”

姜渐鸣又回过头来,一笑,他年轻英俊,但脸就好像冰雕的一样:“练刀法。”一说到这两个字,他的眼睛里就燃烧起狂热的火光,“孙寨主也是江湖里有名的高手,来,咱们聊聊。现在懂刀的人本来就少,这两年又快被我都杀光了,剩下那些根本没法跟他们说话。他们都不懂。我想找个人聊刀法没边地难。”

孙老狼逼近一步:“王穆在哪?”

姜渐鸣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孙寨主,你要想救他,得对刀赢了我,跟我谈谈刀法至少没有坏处,也许就找到了我的破绽破了我。那条狗你看见了没有?”

孙老狼顺着他的眼光看了那条不断抽动的狗一眼,又回过眼神看着姜渐鸣。姜渐鸣压低声音问:“你猜它死了几个时辰了?”

好似一道巨雷响在孙老狼心中一般,他立刻想起寨子里那个死了好几个时辰才断气的兄弟。姜渐鸣还在继续说:“孙寨主大约也知道,出刀越快,人死得越慢。起先我只是想看看这个慢究竟能慢到多长时辰,后来领悟了刀法的妙义,知道是快是慢发乎一心,现在我出刀,想让中刀的多长时间死,他就多长时间死,早一刹那晚一刹那我把脑袋输给你。那天进官仓的刀客,有一个是在四个时辰之后才死的,怎么样,孙寨主,我没说错吧?这根蜡烛能点两刻,现在只剩下一半了。我赌蜡烛一灭,你死。赌不赌?”他停顿了一下,笑一笑,“我实在是万分的不情愿,能和我谈刀的快没有了。不过这是上头的意思,你老人家也别怪我。”孙老狼还是不说话。

姜渐鸣踱到桌子后,盘腿坐下,又笑了笑:“孙寨主你怎么这么想不通?我给了你一个单对单的机会,赢了我,谁也不敢拦你,你只是要在动手之前先听听我谈刀法。古人说弹琴得对知音,刀法也是琴,我找这个知音找得梦都断了。你算是有名的高手,真不想听?”

孙老狼把牙齿咬了又咬,终于慢慢松开握着刀柄的右手:“你说吧。”

姜渐鸣收住笑容,脸上慢慢浮现起一丝庄严神圣的神色,半晌,他问:“孙寨主,你知道快到了尽头是什么样的?”

不等孙老狼回答,姜渐鸣极快地接下去:“快到了尽头就是静止。

“几年前我追一个大寇,也是好刀手,我追了他三天,他快油尽灯枯了,最后我把他堵在一处山洞里,我要看看他在生死一线里到底能有多快。最后他终于拼出生命里最后一点潜力出刀了,那一刀比你见过的任何一刀都快,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比他还快。要是没有那一刀,我就领悟不了快的尽头。”

“那一刹那我快到了尽头。回头再说好似做梦一般,没法表达。快到极点——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不知道怎样才算快到极点?”

“全停了,所有的东西全停了。天地间的一切在我眼前凝固起来,岩洞里掉落的水珠停在半空,刀锋处搅动的气流,我全能看见。我能数清楚他的头发丝。我吓坏了。吓呆了。呼吸困难,费尽吃奶的力气却一动都动不了。然后突然之间,一切又回归到一如往常,那口刀呼啸着向我砍来,还没砍到我,他人就虚脱倒在地上。我好像灵魂出窍一般过了半个时辰,才明白过来,又惊又喜,满头大汗。我知道那一刹那我快到了极点,你知道吗?就好像时间停了,或者慢了,慢到连我都察觉不到。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我知道我的刀法还没有到尽头。”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时间慢了,是我的思维在那一刹那里变快了。连着半年,我没再见过这种极点的快。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我叫人用火铳射我,我在大雷雨天气里数天上的闪电,再也体验不到。我痛苦得要发疯,最后有一天,我在看着一朵野花开放时,那种感觉又来了,天地间一切都静止下来,但我还是不能动,不过渐渐地,那种感觉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能控制自己,过了半个月,手下用火铳射过来时,我看到铅子带着一溜静止的火光停在我眼前。我的心里一片空明,伸手拔刀,把这颗铅子切成了两半,毫不费力。”

孙老狼听着姜渐鸣的话,一缕凉气从脊椎上升起,瞳孔在昏暗的烛光里放大了。这是他在最疯狂的梦境里也不敢想象的境界,练刀练到这一步,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兄弟那句话:“那刀法不是人。”

姜渐鸣慢慢笑起来。“孙寨主,半年之前,我刀法大成。不论我要对人拔刀还是有人要对我出手,他的一切在我看来就跟静止全无区别——一触即发,全不由我。那种快到尽头的感觉自然而然就来。我甚至能让闪电看起来好像在半空中凝住一样,只要我愿意。所有的快,在我看来都跟静止没有区别。这就是快的尽头,快的尽头就是静止——蜡烛快灭了,咱们这就动手?”

高孟韬等在天字号牢房门口不知道多久,他不敢进去。他认识姜渐鸣,他清楚地记得几年前他与姜渐鸣在岩洞里对峙,精神一点一点地崩溃,最后在绝望之中砍出自己有生以来从未达到过的孤高一击……然后就是人事不省,醒过来时姜渐鸣正拈着一口刀在空中随意挥舞,姿势漫不经心甚至滑稽可笑,但每一个动作都好像响在他心里的一个炸雷——很简单,高孟韬懂刀。虽然他已经知道姜渐鸣的刀法高到自己不可企及,那些动作还是让他惊羡绝望甚至膜拜。

那些姿势,那些刀法,不快也不慢,缥缈,冰冷,骄傲,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淡雅,就像寒夜里弯弯的残月。就好像飞雪落在冰山,雨滴归入大海,似乎从最初起,它就应该在那里。高孟韬看得心神俱醉,心也越来越向下沉,接着在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时候居然为这种神技痛哭落泪。那不是人的刀法。

姜渐鸣停下动作,看了看高孟韬,高孟韬眼泪纵横地惨笑起来:“要动手就快。爷爷死前能见识到这种刀法,不枉了一辈子。”——这句豪言预支了他今后所有的勇气。

“我现在不会杀你的。”姜渐鸣冷冷地说,“你让我知道了快的尽头。等你刀法够了,再杀你也不迟。”

他走了。高孟韬好像游魂一般死里逃生。他怕得要命,很长一段时间内连刀法都不敢练,生怕刀法高起来后姜渐鸣找他对刀,但刀法这东西一旦在人身上扎了根,想不长都不可能。想通了这一点后,他就发现他剩余生命的全部行为就只有一个:离姜渐鸣远远的。高孟韬过了两年狂嫖烂赌的日子,王穆来找他要劫官仓,大旱中的并州的官仓,而姜渐鸣就在并州。

高孟韬立刻把王穆卖了,他啥也不要,就要个六品的补子。姜渐鸣刀法再高,也不至于对同僚出手。卖了一次,再卖第二次何其简单。他一点不后悔,庆幸之极,要是没有这个身份,他这种档次的刀手只要一见姜渐鸣,就注定是个死人。

孙老狼无疑已经死了。

牢门一响,姜渐鸣走了出来,看看高孟韬,问:“怎样?”

“进来的全杀了。守在外头的跑了一些,咱们的兄弟也折了几个,他们还有留守没来的人。”高孟韬答道,眼睛尽量不往姜渐鸣那里看,“姜头儿,你看……”

“他们还有没有好手?”姜渐鸣的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失望,“孙老狼跟王穆一样,刀法不错,就是太慢。高大人,你现在刀法怎样?”

“不……”高孟韬魂飞魄散,脖子快缩进肩膀里了,“大人见笑。”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亮,“孙老狼谈起过一个老刀手,说是几十年前赫赫有名的人物,不过他没多说。那老刀手叫莫……莫什么来着?”

姜渐鸣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一道闪电,声音忽然哑起来:“莫知悲?”

高孟韬点头:“没错,是这名字。怎么,姜头儿知道这人?”

姜渐鸣不答话,脸上浮现出一种狂喜的神情,其中夹杂着纯粹和狂热,眼睛也变得迷离起来:“世道变了。学刀的人居然不知道莫知悲是谁。我会过几个刀客中的老前辈,他们每一个人都败得心服口服,但他们每一个人都说:当年的莫知悲能胜我。莫知悲,莫知悲。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但却做梦都想着和他交手,他就像我期盼了一生的知己,从未谋面的生死交,我这一辈子好像只剩下这一件事情,我寂寞得要发疯。我的刀法已经入魔,隔段时间不杀一个用刀的高手,我晚上睡不踏实。我查过刑部的卷宗,他是个左手用刀的独行大盗,无法无天,恶事做绝。走过四年江湖,四年里做下大案无数。嘉靖二十年他劫过外国的贡物,一个人杀了八个锦衣卫里的绝顶高手,拉走了一个马队。但三十年前,这人不知道得了什么疯病,居然一刀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他亲弟弟也是顶尖儿的刀手,江湖上有名字叫做‘抽刀断水’莫知离,英雄侠义,一诺千金……他从此退出江湖,再也没有踪迹。苍天有眼,能让我在刀法大成时知道他的消息!”

高孟韬不敢答话,姜渐鸣一挥手:“今天也就这样了。高大人,兵分两路。我去抄他们的老窝,会会那个莫知悲,你也就别当什么刀客,戴起补子来当公差好了。你带人上碧寻楼抓了人,布置明天的法场。”他抬头看了看天,“这一冬雪也太晚了……”

(文/鼠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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