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来讲,早餐是个怪物。这是因为,作为少数民族,“早餐”这个词在我的母语里并不存在,而且,我在18岁上大学前,确实没有吃过早餐。
我的家乡在遥远的大理。从记事起,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全家人就起床了,沐浴着透明的空气和阳光,大人去地里除草或者松土,小孩就去村里的学堂上课。中午时,地里干活的大人一般要挑选出一人,多数时候是女主人,先赶回家生火做饭;如家里有老人,大家就可以在中午12点左右回到家一起吃饭。做饭其实也很不容易,一般家里都是七八口人,甚至更多,把米淘洗干净,倒入烧了开水的大铁锅里,等到七八成熟的时候,捞起来沥干,倒在甑子里蒸,程序很多。甑子是竹片做的,放在大锅里的,下面坐了水,滋滋地冒着水汽,把蒸汽送到米饭里后顺着类似草帽样的锅盖里散出去。而那些留在锅里的米汤,则可以盛起来,在饭后出工前喝,能让人半天都不用喝水,非常神奇;有时候,米汤也可以用来煮青菜,一白一绿,浑然天成,撒点盐,就是一道大汤。偶尔的时候,奶奶会把发酵了的面一整条地放在甑子旁不着水的大锅边上,半个多小时就能烤出三面松软、一面焦黄的“大面包条”来。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嘴里泛起“面包条”独有的碱面的味道,实在让人无法忘怀。
因此,在我的印象中,汉语里的“中午饭”其实就是我们的“早餐”,因为在下午四五点钟和 晚上八九点钟,还有“午饭”和“晚饭”。这么安排,主要是尽量利用好早上和天黑前那段清凉的时光,在地里干活不是特别热,容易出活。由于是早上先出工,汗流浃背地在中午赶回家吃饭的,所以“早餐”一般都是米饭和蔬菜,如果像北方人一样喝粥,下午到地里再干活就没有力气,不顶事的。这也就解释了我来到北京生活了十年多,多数时间早餐依然是各种版本的米饭,有时候甚至还会炒两个“硬菜”。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北方人会喜欢在街边食店喝粥吃馍而不愿意在家吃饭。当然,偶尔我也会吃街边摊,但总觉得少点什么。以前在农村的时候,不管是那顿饭,都一起吃才能更整齐地一起出工。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坚持全家人一起吃早餐。
到了外地上初中,每天就两顿饭,早上睁眼后就读书,中午和晚上都需要自己劈柴、生炉子做饭;上高中时虽然不用自己做饭了,但仍然还是一日两餐。不管怎么说,这些饭跟早餐确实没有关系。我吃上汉语里真正意义上的“早餐”,是在上了大学之后,从操场跑完步,拿着搪瓷大碗到了亮晃晃的巨大餐厅,排队让食堂阿姨分别给我挑面条、加肉汤、放炸酱、缀蔬菜......早餐吃那么早,感觉一下子把我的时差提前了四五个小时,让我在下午六点钟吃完晚饭后,望着尚未落下山头的夕阳,不知所措,觉得时间一下子多出了许多。更何况,在我的印象里,“面条”根本就不是“饭”,更遑论“早饭”“晚饭”的了。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家乡没有早餐的概念,这是生产方式所决定的。时至今日,我的父母虽然已不必像以前那样下地辛苦劳动,但是让他们吃上早餐,可没让我们弟兄三个少费工夫。我母亲身体弱,得益于早上六七点钟的早餐而改善了健康状况,可是那个可爱的倔强父亲依然不愿意那么早吃饭,结果鸡一天鸭一天的,吃吃复吃吃,不吃复不吃,也就只能作罢。
引发我对早餐的观察,是近几年的事情。自从成了家,我就几乎没有在外面吃过早餐,除非出差。潜意识里,早餐是承上启下的重要环节,是全天工作和学习的启动仪式,同时也因为感觉外面的早餐都算不得早餐。我的孩子曾经在作文里炫耀过,他的早餐里经常出现牛排、羊排和大虾。于我来看是正常的,对他的同学来讲应该是诧异多于羡慕吧?我经历过的早餐里,印象最深的有这么几个:一是香格里拉的,“甩”一碗酥油茶,“搞”一块粑粑,半天都不饿;一个是昆明,早中晚都是米线,粗的细的蒸的煮甜的辣的几十种,不厌其烦;一个是广东,荤的素的一家子一起吃,数个小时早餐午餐一并解决;一个是河南,经济那么强,可是早餐除了小米粥和包子,就是胡辣汤加馒头,几百年一成不变;如果还有,那就是意大利的早餐,惺忪着睡眼,先是很讲究地来一杯特浓的咖啡,精神来了,加两片面包和火腿,也是一吃就好久好久。作为游客,我每每被当地的早餐所吸引,并让我不停地揣测背后的深意和传统。
每个人都有自己吃早餐的方式和理由。在我这里,每当吃早餐的时候,无论冬夏,我总能感觉到那轮炙热的太阳,会直直地照射在我的背上,不断地催促我往前迈步,轻易不敢停歇。我的妻子曾经无数次地问我为什么要每天六点起床做饭,每天弄点牛奶面包不行吗,可以多睡会啊!我一直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刚刚写这篇文章时,才知道早餐于我来讲不是一顿饭一碗粥,而是在我血液里一直流淌的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巧妙地掩盖着饥肠辘辘的我是如何盼望奶奶揭开锅盖,也深沉地呵护着中学时我好容易生起来又被风吹灭的炉火。这个火苗是如此的宝贵,我真希望自己的孩子,通过这篇短文,让他知道自己来自何方,明白自己的所在,并能触摸到一点点来自遥远家乡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