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我在机场的人潮中左顾右盼,唯恐错过了那个最重要的人。
昨天妈妈在南京登机时,加东已至凌晨。想到她即将来到同一个时区,我激动得辗转难眠,也更加体会到了这些年我在外漂泊,她的那份牵肠挂肚。
太阳高悬在天际,我匆匆离开了小城,独自驱车前往两百公里外的皮尔逊机场。
虽然长路漫漫,但好在有播客里的故事相伴。
终于,我举起相机凝视着前方的甬道出口,想要记录这个即将到来的难忘时刻。不经意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
我惊喜地转身:“呀,这么快就出关了?!”
“非常顺利!”妈妈笑盈盈地说,“海关的人问我有没有带什么贵重礼品,我说我带了盒书签,他们哈哈大笑......”
“看来这段时间的机场英语没白练。”我兴高采烈地拉起行李箱,挽着妈妈的胳膊走出机场——那个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坐公交进城时惶恐不安的农村姑娘现在已经独自镇定地乘飞机越过了太平洋,暂时逃离了暑热和家务的纠缠。
妈妈在后座上看着我娴熟地把控方向盘,载着她来到近郊一个老乡家里借宿。
路灯不知疲倦地把光洒向残存的夜。我和妈妈经过一番奔波,终于沉沉地睡去,一切仿佛都在梦中。
白天我们回到小城,一路上走走停停,从拥堵繁忙的高速渐渐驶入畅通无阻的小路。阳光倾泻在空阔的田野上,毛茸茸的麦穗掩映着红棕色的土地,老妈就坐在我身边唠嗑,好像我们只是在家乡的某个郊县短途游,竟毫无陌生的感觉。
我居住的小城树影婆娑、三面环湖:北上是旖旎的休伦湖,南部的伊利湖和东面的安大略湖也各有千秋。但我认为接待“来宾”首先去的景点当属尼亚加拉瀑布。
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我稍加收拾就带着妈妈风风火火地出发了。
我们行程的第一站是瀑布小镇。和声势浩大的“雷神之水”比起来,小镇更像一朵缤纷的野花, 倾听着湖浪的低语,盛开在喧嚣之外。
这里有维多利亚风格的的王子酒店、有骑着高头大马的车夫、有轻舞慢摇的乐队、也有充满生活气息的商铺。路边随处可见艳丽的花束:它们或在墙角挺立、或从屋檐悬垂,亦或沿着扶手和街道绵延不绝。
我们漫步在人来人往的步道上,欣赏着被雨水浸润过的花木和老房子。不觉走进一家小巧精致的画廊。墙上挂着毕加索的名言:“艺术的目的,是洗去我们的灵魂从每日生活中沾染的尘埃。”我看了颇有感触,打开电子手帐准备记录下来。热情的老板却直接拿出几张印着艺术家名言的精美卡片相赠。
午后的阳光划破了阴云,热切地照拂着万物。我们沿着尼亚加拉河边的公路飞驰,经过郁郁葱葱的果园和碧波荡漾的河港,向着瀑布进发。
万顷波涛飞流直下,远观已十分震撼,但只有深入河谷才能进一步领略直击心灵的壮美。
我们乘着“雾中少女号”在湍急的绿波上缓缓前行。只见海鸥时而冲上天空时而划过水面,历经冰川溶蚀的断崖此时正奋力张开双臂,把来自四面八方的游人通通揽入怀中。半月形的巨大水帘锲而不舍地撞击在水面上,激起隐天蔽日的水花和雾气。
妈妈说这是她一生见到的最壮阔的美景,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肯定还会见到更壮阔的。”
回到小城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了天空。虽然舟车劳顿,但能带妈妈欣赏到令人屏息的美景,我感到十分满足!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又去了休伦湖边的bayfield小镇,湖区气候变化多端,一路上雪白的云朵时隐时现,苍翠的树林和纯净的蓝天相得益彰。
水边风高浪急,有人撑着短板在湖上踏浪前行,也有老者静坐在石凳上垂钓(几个月后一个深秋的下午,我故地重游,却发现这里风平浪静,湖水和天空融成了一片,像一个色调柔和的眼影盘,里面的浅蓝和淡绿色交相辉映,衬着洁白的岩石,徐徐晕染开来)。
到了八月中旬,坊间开始流传关于极光和流星雨的报道,我于是也带着妈妈去“追星”,夏夜里沿着高速一路南下,渐渐远离了城市的灯光,在幽暗的旷野里飞驰。来到公园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停车场一角,才发现“发烧友”不止我们两个:不远处已经泊了好几辆车,还有人索性搭起帐篷彻夜守候。
我们躺在车里对着天窗干瞪眼:夜空中除了少量游移的飞行物之外,剩下的星星都牢牢地粘在天幕上,丝毫没有划落的意思,但我们却收获了记忆中不曾有过的璀璨星河。
转眼间,老妈回国的日子临近了。我们依然每天早起,一同做早饭,一同在阳光下跑步。我的厨艺仍旧欠佳,但也能感到付出带来的喜悦。
原本看不懂佐料名称的老妈现在做起饭来又轻车熟路了。从前为我遮风挡雨的人依然不遗余力地试图发挥“余热”。我不经意间也会褪去“勇者”的面貌,显出迟疑和怯懦:搬家时面对繁杂凌乱的行李,我常常望而却步,她却干脆利落地扛起包裹冲在前面;还有那牢牢粘在车窗上的行车记录仪,我一直想换个新的,但拆卸的风险和麻烦让我不断拖延。妈妈得知后不由分说拿起刀片和吹风机,麻利地把旧的摄像头完好无损地剥离了。
但我注定要鼓起风帆独自航行,也渴望着在不久的将来带着爸爸妈妈去看更绮丽的风景。
夜幕中,我拉着妈妈在多市的轻轨和公交之间切换,最后终于坐上了前往机场的计程车。
我们从车里看着窗外擦肩而过的灯火,彼此都沉默不语:过了今天,你将回归原来的生活轨迹,而我又将独自面对整个世界。
“我可以一起进去吗?”我在关口试探地问工作人员,虽然明知道希望不大。
地勤摇了摇头,见我们互相依依不舍的样子,又话锋一转:“没事,我送她吧。”于是她把老妈一路送到了登机口。
凌晨一点半,我独自在机场附近的旅店听着飞机起飞的声音,祈祷妈妈能够安全到家。
白天我坐完城际大巴,回到空空如也的出租屋,任由泪水簌簌淌下:和离开的人比起来,被远离的人总是加倍痛苦的。
夜幕低垂,窗外的蛙声反倒增添了一丝宁静。
我心神不宁地弹奏着新学的曲子,又忍不住搜索了一次航班号:大洋彼岸的妈妈终于落地了。
也许我可以像安妮·雪莉一样发挥想象的本领:“我只是送妈妈去坐了一趟长途公交车,我们很快又会相见的”。毕竟和百年前留子出洋比起来,如今的地球另一端也不过是一根光纤的距离。
草叶在晨风里轻颤,树梢上挂着晶亮的露珠。我换上运动鞋走出房门,继续用充满节奏感的步伐拉开一天的序幕。
十五的月亮仍旧大而明亮,空气中却闻不到桂花香。我叹息自己又错过了一个圆满的中秋。
室友丹姐却答:“只要你回家每天都是过节,又何必在乎是哪一天?”
电话里老妈又说要把我加进小区门禁的人脸识别系统里,防止万一哪天我偷偷溜回家了可以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一边搜索着来年的机票一边笑着说:“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