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刀斋
梨花满枝头时候,像落了一层丰盈的雪,抖一抖,雪片纷飞,香气如云。
只是无人来赏,实在可惜。
雨打梨花深闭门,春雨如丝,落在身上轻轻浅浅叫她害痒,腰肢左右扭动避着雨点,梨花零落地更厉害了。
呀,原这梨树里,栖着一只妖哪。
这是所荒废的宅子,地气丰佑,无人来犯,数百年间竟孕育出一只梨妖,吸天地灵气,饮风露霜雪,抵得上旁人上千年的修行。
她修成个女体,却还不能变化万千,暂只能困囿于梨树本体,一身的风露清愁。
早年间,她初有神识之时,曾有一书生偶居于此,日日之乎者也。耳濡目染间,知些人世理论。
向后凡心日炽,再过一二十载,终能脱出梨胎,化成一女子。其眉自有草木之态,其目则露清华浓。通身只是素净,脸容尚小,若初绽之新梨,稚气未脱。
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今春花树幽微夜放,一袭白影从窗扇半敞的缝隙里潜入,拂在人脸上,不过是微凉的一阵风。
梨花清气入帐来。
榻上一人侧身沉睡,她的影在月色下淡薄透彻,就偎在这人面前,悬丝般看他。
原来人是生的这样好看的——眉飞入鬓,姿容沉敛。数十年前那书生所念书中有句“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当时一知半解,今时所见之人,用来却十分贴切。
她四处打量了片刻,见他仍沉睡如斯,不由无趣。在这屋子里四处闲走,却见书案上梅瓶里插着一枝带露梨花,枝条柔展,清气袭人。她恼起来,如何这人要折她的同宗,好不知礼。
神态立时携了几丝戾气,见此人安睡不知,越发生气。袖风一拂,案上书册皆哗啦啦翻起,如数柄利刃划破长空,静夜里格外觉得刺耳。
果真惊醒了那人,只瞧他眉皱了皱,眼睛倏然睁开。初时满目朦胧之色,挣扎了片刻,眸光向梨妖所立的方向看来。
小妖仗着凡人肉眼凡胎见不着她,故而大剌剌与他对视。他的目光是看着大开的窗扇,兀自下了榻,经过梨妖身畔,口中喃喃,“风这样大。”一面去关了窗,回来不紧不慢收拾了书案。书生渐渐清醒,也不欲再睡,燃起灯烛,就着光看起书来。
看着他默然温书,眼睫低垂,落下两弯疏影,像梨花落瓣歇在脸上,半天不曾挪动一回。倒也敬服他读书的心志,也就淡淡然丢开手不再捉弄。却与那些文字起了熟稔之感,像是遇见久别的故人。
梨妖右脚盘坐于书案上,左脚探下黑暗中去,眼睛向他书里盯了几眼,隐约见到几句认得的,一字一字念了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咦?这倒同我差不多嘛......”那光致素白的足翘起了脚弓,随着轻快的语调上下动着拍子,活动如稚子。
兀自品评了一番,再向下看就勉强了,“苟余情其信嗯……以练要兮,长……长咸页亦何伤?什么木根以结臣兮,贯薜荔之落蕊......”
斟酌着磕磕巴巴念了几句,有些使小性子的挥了挥袖子,几乎拂到书生脸上。嘴里碎碎念,“做人好烦难,还要念这些书。没意思,好生没意思。”
也不知那书生是否吃了风,忽然咳起来,且愈演愈烈,手握成拳勉强将那咳嗽压下。独处之时尚且自矜而隐忍,心性想是很孤高。
一面思忖着一面轻飘飘背着手在屋子里溜达,眼睛灵透如猫,盯上了他的床榻,看上去似乎绵软温暖。因为方才书生睡过,衾被有几道褶皱,却不妨碍它显出的舒适。
她身轻如烟,一个瞬息就过了去,脸直蹭着被褥,丝滑如玉。她实在很喜欢,百般揉弄,浑然将书生视为无物。
枕着褥子里残存的余温,暗叹做人又实在舒服。不必如她,为吸收天地精气,日夜受日晒雨淋、风霜雨雪。岁月荣枯、花开花落,她都看尽了,数百年里,如何不孤独呢?
故而当年寄居在她梨花院落的书生,她倒是感念他的。那书生虽迂腐,却叫她不至于十分苦闷,所以对这一类人开始抱有天然的好感。
目光凝在瓶中梨枝,又庆幸虽则以前所处之地人迹罕至,却也免人东折一枝,西折一枝,好好的树给劈成了秃子。想到此尚有恼意,瞪了他好几眼,嘴里喏喏说了好几句埋怨——
“生的好样貌,又是读书人,怎么要损我同宗?梨花开得好便好,折回来免不了要枯萎,养在枝头就是。”
一个人嘟囔了半天,书生头也未抬,只是正襟危坐。她知道也是白费口舌,于是停口。占着他的卧榻,手脚伸得开开的,暖着暖着,只觉眼饧骨软,烛火微光黯黯淡淡,渐渐就朦胧起来,呼吸绵长。
自感睡得沉极,只隐约里感触到若有若无的松木气息,她觉得熨帖,直拱了拱,又睡得更稳。
她自此认准了这张榻,连着几日白天四处游荡见些新鲜物事,至黄昏月上,就轻车熟路寻到书生处来。
说来也奇,妖类向来都是个没长性的。她正是喜好新鲜事的时候,想前几日她甚是喜欢春晖阁这等香艳地,是欣羨那些女子花团锦簇的衣饰。她苦恼于这通身的素白,可没法子,听一位断了头的大婶说需有人烧给你才得呢。
今次来的巧,碰见书生正吃八珍粥,佐着清淡糕点。她闻着香气就蹭过去了,撑在他书案上,几乎将脑袋一同挤进碗里。她不必吃这些尘世食物,嗅一嗅就算享用过了。
离书生离得极近,见得到他耳廓上细小的绒毛。眸光如水,专注在吃食上。她撑着脑袋看看他,见他嘴角沾着糕点屑,自自然然探过手去抚了,她无温度,即便触碰人,也只会以为是一阵风过。
只是这书生似乎吃得热了,耳根处忽漾起浅浅一层薄红,连带着颈项也如蹭了女子的胭脂晕,好一会才消减下去。
梨妖倒浑不经意,四处翻弄,嘴里喃喃,“也不知这书生姓名,若是以后他高中了,也不知榜上哪个是他。”
几番查找无果后,懒懒卧进榻里,却见那枝瓷瓶里所供梨花被移至睡榻旁,早先打着花苞的小骨朵俱已盛开,花蕊精心撒上了水,梨香越见清雅,有宁神之效。
也不知是睡榻妥帖或是心思安然,不见多时又朦胧入梦,只是无意识间淡淡转过一个念头——这书生读书未免太勤谨,这几日就未见他回榻睡过。
有时她夜里被摇曳的灯烛晃醒,见书生依然挑灯夜读,心无旁骛。见他累极伏案而眠,眉间紧蹙,有些不忍,于是拂袖灭了烛火,让他好睡。
这一日白天,梨妖在外游荡了些许时辰,不复一开始那样喜欢赶热闹。反而在一处卖文房四宝的古书店里停留了许久,来来回回却看中了一方砚石,挪不动心神。那砚石样式很古,旁侧镂刻虬结一枝新梨,不知为何觉得像她。
心里转的第一个念头是,可以送给那书生。可是说不上来怎么会想起他,如同将他视为在意之人一般,却又对这俗世的牵绊有些茫然。
想着好几日不曾回至梨花院落看看本体,于是一连多日,她如同特意回避般,不再去书生处寻榻而眠,只寄身于梨树,潜心修炼。
不想这一夜却淅沥沥落雨不止,山野里极是清寒。而等她悬在一扇窗外时,才惊觉竟在无意识间来至他的书斋。窗并未因雨而紧闭,启着半扇,而屋内仍亮着灯火。她想着那书生是否又枕在书案上熟睡,只是不知为何竟有些踌躇,竟想起“非礼勿视”这一词了。
正欲远离,不曾想那半扇木窗吱呀一声洞开,她猝不及防间撞入他的眼瞳中,深如秋水,侘寂暗晦。
她愣住,方才电光火石的一瞬竟似他们真的对视了一般。书生着一袭月白色长衣,袖幅松松落落,一臂撑在窗台上,目视着浓墨色的雨夜,轻轻吟了一句,“山色溪声入梦清。”
她与他离得近,他音色里柔润的质地明晰可辨,她很沉迷;其二,她虽无实体,夜雨沾衣仍觉灵骨发寒,有些瑟瑟。所以侧着腰身从大开的窗扇游移而入,如此,理由就算齐全了。
几近半月未来,书斋内陈设并无大改。或许为除湿气,香炉里点了檀香。檀香沉厚,她亦是木植修成的灵体,很觉亲近。
四处探探寻寻,近卧榻旁侧却陡见一幅装裱一新的水墨梨花,她好奇心起,细细观摩,“画的真好看。梨花最是难画的静。”见旁侧还题了两句诗,工挺秀逸——
“四屏山色临窗秀,新雨梨花一砚春。”落款处是“魏砚之”三字。
她用指腹摩挲过那三团墨迹,觉得热辣辣的。“想是你的名字。”她喃喃,还不明这样的动作里含着流连不去的缱绻。
踮着脚尖走至他的书桌前,手顺着那个魏字描画起来,她将这名字在唇齿间过了几个来回,像吞了只软糯团子在口中。
咬着手感叹了句读书人的名字真好听,自己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想为自己取个名姓,无奈没正经念过书,想不出个典故来。
她苦恼地看向魏砚之,纠结着眉眼,真想求他给取个风雅好听的。“唉,人妖殊途啊......”
她仰着脸,颓丧地拖长了尾音,坐在书桌上两腿交叠着晃荡,那直漫过脚踝的裙挽出了梨花般的影。
“似乎你很喜欢梨花呢。”她向着他轻轻地说,声音里有难察觉的愉悦。
书生回身去沏了一杯浓茶,酽酽的,搁在桌子上,许是来回走动,耳根又添了红。梨妖轻咬着指根,偎近了那杯茶浅啜一口,霎时苦得她紧皱了整张脸,脸色都青了。她却未留心到桌旁不知何时摆了盘蜜饯,寻常男子似不爱这酸甜的口味。
梨妖此时已然舒展了腰身展在榻上,衫带松垂,极是慵懒之态。即便身为草植,妖仍与凡间女子大不相同,虽不及青丘狐女那般妖艳无格,却自是一种风流体态。
“砚之兄,可睡下了?”门外忽有一人叩门浅问,声线慵懒。
梨妖缓缓坐起,这早晚怎还有人过来?她倒不是慌乱,只是刚酿成的睡意又叫打散了,不甘不愿而已。
“还未,稍等片刻。”魏砚之扬声高应,眼神却状似无意般看往床榻方向。梨妖陡然一惊,待她再去探寻,他已起身去开门,将深夜来访者让进房内。
来人身量秀颀,模样看不真切,只听声音十分朗悦,“砚之,我新得了一幅扇面,看你这楼内灯火通明,就想与你一同赏鉴赏鉴。”
“何等物件入了你的法眼,我倒好奇了。”魏砚之沏了一杯新茶于他,自己仍就着方才那杯残茶啜着。
“你瞧。”来人取出袖着的折扇徐徐展开,灯火辉映下,只听一声瓷器磕上书案的脆响,金石贯耳!梨妖与来客俱是一惊,她瞧着他的背影僵直如木,那来客也是疑惑不解,“怎么了砚之兄?”
“你......这幅扇面是何处得来?”不知是否她错觉,书生的嗓音直发紧,像琴弦欲断前的哀烈。
“不瞒你说,前几日我来你书斋一同品画,偶然见到你那幅水墨新梨图,大为激赏。回至住处却发了一梦,梦中有这位神女来相会。梦醒时我便将这场景画出,只觉历历在目。”
“……是吗?”书生缓缓扶着桌案坐下,默然良久。这一声竟似含着些许灰败之气,与方才之态大相径庭。
梨妖不明所以,只觉心下有些不安,正欲上前一看究竟,却于眼波顾盼间惊见枕畔有一支女子钗环,烛火下青翠有光。她心里幡然不是滋味,猛然惊坐起,只觉如芒刺在背。
“原来你已有心上知己。”她不知是自嘲抑或感叹,喃喃了这一句。她将这书生处视为起居安处、修行道场,却只一味背离原性——怎能在凡人身上逗留了情根?到头来,却是自己伤怀。
梨妖一时只觉肉灵分离,四周如白茫茫雪野,清冷寒阔。她脸上还怔愣愣的,却再不愿在此地停留,等再回转过神思,却已身在梨树本体之畔。
雨不是停了么……她的手探向下颌,拿回眼前时指腹残着清露般的水滴。她瞧着瞧着又凉笑起来,原是我自己贪图人世情感,与书生又有什么干系呢?
“好一只梨妖。”身后忽传来朗悦慵然的一把声音。
她缓缓转过身,“是你。”
“循着你染上的檀香才能找出你的本体,着实费了我一番工夫。”那人潇潇然转动着手中的折扇,正是方才来访魏砚之的那人。
她警惕地盯住他,知他来者不善,连一言也不肯发。
“你不好奇砚之为何如此反常么?”他好整以暇地问,似乎只是寻过来与她谈谈天。
她迟疑着,终于问道,“为何?”
他缓缓展开手中折扇,她凝目去看,只见扇面上赫然一幅工笔仕女图,清繁一树梨花下有一白衫女子,细眉妙目、淹然生春,却正是她的容貌。
“你如何有我的画像?”她这时已不仅是惊,联想到他方才在砚之处那番言辞,惶惶不安之感冰冷地蛇上她四肢百骸。
“呵……我便告诉你个明白。有一夜你宿在他那,我去时见着了。原先我以为不过是邪祟野妖,想不动声色替他驱逐了。”说到这里他停住,似乎接下来的话更为震人心魄,声色也端然了。
“直到他以为我看不见,替你轻轻盖上衾被。”
她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原来他一直见得到她!难怪他时时在她凑近了时面红耳赤、难怪他从不入榻而眠、难怪他即便夜间一人也穿戴齐整……
“那日我见到那幅水墨梨花便明白,你这小妖留不得了。”话锋陡然冷厉起来,“人妖殊途,你不该贪恋凡人。你若真心待他,当知道与他来往过密的后果!”
“你设局害我!”霎那间漫天梨花落英如雪,翻卷呼啸着向他袭去,每一片花瓣如风刃般裹挟着千钧之力,叱咤狠厉。
那人眼中冷光陡凌,“不知悔改!”手中折扇一翻一覆,咬出指心血迅疾结出法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破!”声如梵唱,九字真言一字一字铿锵匝地,天地忽为之一清。那逼至眼前的梨刃均静止,一弹指间俱化为齑粉。
梨妖消失不见,宅子里只剩下那一株梨树,只是花落枝颓,不成个气候。
“念你未曾伤人,留你本原。”他手中折扇轻轻敲过花枝,负手逸然离去,此处山林重归于沉寂,寒鸦不闻。
岁过甲子,书生已近弥留之际。他已失去视妖物之能,寂寂然凝着窗外的梨苑繁花。忽而一阵风来,一瓣落英歇在他眼睑处,他淡淡笑了,眷恋般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