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世间友情的悲剧性期待,我想借楚楚的一段话来概括:“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在我生命终结前,你没有抵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在这里。”
我不知道楚楚这里的“你”是否有所指,我借用的“你”,是泛指友情。
这片叶子,这片在期盼中活着,在期盼中疲惫,又在期盼中飘落的叶子,似乎什么也没有等到。但是,天地间正因为有无数这样的叶子,才美丽得惊心动魄。
相比之下,他们期盼的对象,却不重要了。
期盼,历来比期盼的对象重要。人类对友情的期盼是在体验着一种缥缈不定的生命哲学,而真正来到身边的“友情”却是那么偶然。
但愿那个迟到了一辈子的家伙永不抵达,好让我们多听几遍已经飘落在地的金黄色的呢喃。
正是这种呢喃,使满山遍野未曾飘落的叶子,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我不喜欢那种伪装天真纯净、虚设理想状态的抒情散文。它们的问题,主要不在文风腻人,而是内容害人。
许多学生年纪轻轻就产生了巨大的失落感,浑身忧郁,就是因为上了这种抒情散文的当,以为世间真有那么多五彩的肥皂泡,结果,所有的肥皂泡都破了。
友情就是这种抒情散文最热衷的题目,因此孩子们在这方面受骗的机会也特别多。请注意,我不是说受朋友的骗,而是受文章的骗。
世间友情从来就不可能是全方位吻合的,只要友情双方都是自主的真人。世间友情也不会是始终保持在同一个精神水平之上的,只要友情双方都是承担多方角色又时时变化着的人。世间友情更不会是长久相守用不厌倦的,只要友情双方都是有求新欲望的正常人。
因此,世间友情只是欣喜乍见,只是偶然相逢,只是心意暂聚,只是局部重叠,只是体谅相助,只是因缘互尊。这么说有点扫兴,但与真是更加接近。
我看到,被最美的月光笼罩着的,总是荒芜的山谷。
我看到,被最密集的“朋友”簇拥着的,总是友情的孤儿。
我看到,最兴奋的晚年相晤,总是不外于昔日敌手。
我看到,最怨愤的苍老叹息,总是针对着早年的好友。
我看到,最坚固的结盟,大多是由于利益。
我看到,最决绝的分离,大多是由于感情。
我看到,最容易和解的,是百年血战。
我看到,最不能消解的,是半句龃龉。
我看到,最低俗的友情被滔滔的酒水浸泡着,越泡越大。
我看到,最典雅的友情被矜持的水笔描绘着,越描越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