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长我20岁,我俩的交情整整46年了。
小时候,“老铁”是我的偶像,我眼中的“老铁”和蔼、可亲,还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一个文化人。
我想听什么样的故事,“老铁”都有,“老铁”的故事信手捻来,每次都变着花样。
我有时候很好奇,“老铁”的故事都装在哪里?怎么就取之不尽?
我瞪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铁”,他微笑着嘴里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眼里除了我,什么也没有。我低下头,向前伸伸看向嘴里,除了软软的淡粉的舌头,被烟熏过,微微泛着黄的牙齿,还是什么也没有。
我让“老铁”低下身,正面看了又看,又让“老铁”把胳膊抻平,用小手搜遍一面,让他再蹲着转过去,又搜一遍,还是看不出端倪。
后来,“老铁”神秘地告诉我,他会讲故事是有法宝的。有一次他休息回家,把我叫过去,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东西。“老铁”说他的故事就是这里面写的,我拿在手里,翻了翻,一个字也不认识,但里面的小花、小树、小人都好看。
我不由地佩服起“老铁”来,也暗暗下决心做个像“老铁”一样的文化人。
乡下的学校,没有幼儿班,村里的孩子们上学都晚,直接上本村的小学。
我那时5岁多了,还没上学,把我急得什么似的。每天学校快放学时,我都搬着块砖,手里拿着本毛选,坐在我家墙外的路上,等老师从这路过,问我什么时候能上学。
老师被我问得没了法子,又都是乡里乡亲的,就告诉我,暑假过完,开学时叫上我。
我没叫“老铁”陪我,自己去的学校,我也要好好学文化,给“老铁”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早起上学,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臃肿的影子,缩着脖子往前挪步,呼一口气,全是白雾。走到学校门口,“老铁”把两手聚拢,伸到嘴边,用嘴使劲呵气,然后用他的大手捂住我的小手,把我冻得通红的小手暖热,我走回教室,“老铁”跺跺脚走回家。
村里的孩子们,大都上完小学,就辍学回家,帮家里干农活。尤其是女孩,在老辈人眼里,女孩识两字就行了,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不必浪费念书的钱。
那时村里有初中,那时候的初中年级不叫初一,初二,初三,我们叫七,八,九年级。
依我的意思,一定要在村里念完九年级。可分歧出现了,“老铁”不让步了,非要把我送到五里地以外的乡镇中学,接受好一点的教育。
为此,我和“老铁”别扭了好一阵子,不理他。后来,“老铁”费尽周折,给我联系了村里的几个伙伴,又帮他们把学校那边的手续办好,我紧绷的小脸才有所缓和。
我只能含泪辞别我青梅竹马的发小,辞别我恩人一样的老师,辞别了伴我从懵懂到系上红领巾的校园。沿着“老铁”指引的路,一路向前,这一念,就念到了高三。
期间,一路相随的小伙伴,早已回归田园,结婚、生子,唯余我在城乡的路上往返。
最辛苦的是“老铁”,工作之余,骑着那辆破旧的大“二八”,去学校给我排队交小米、面粉,换来我赖以生存的米票、面票。得空拍拍身上的尘土,找找我的班主任,搓搓手,脸上陪着小心,探探从我嘴里套不出来的虚实。偶尔得了老师赞扬我的话,脸上藏不住的喜悦,一路小跑到我教室门口,气喘吁吁地来告诉我老师的话语,我常常笑话“老铁”的沉不住气,朝“老铁”摆摆手,压低声音说:“淡定,淡定。”
“老铁”的不淡定一直持续到我上了大学。高考完,还没发答案,“老铁”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本让我估分,我照例随手一丢,回头“老铁”问我的时候,我大大咧咧地说,希望不大。“老铁”拍拍我,别灰心,再补一年吧。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有点对不住“老铁”。
惴惴不安中,真相还是会浮出水面,我达线的消息让“老铁”高兴了好几夜没合上眼,他完全忘了上学的费用还无处落实。
录取通知书下达到村委会,全村人都知道我上了大学。“老铁”高兴得请了好几桌酒,放了三黑夜电影,喝醉了好几场酒。后来的几天,“老铁”都在借钱的路上,回来还笑着安慰我,借钱都还羡慕着呢。
“老铁”和我搭上了北去的大巴车,最远也只到过县城的我,跟着略微见过些世面的“老铁”,倒也比较心安。
“老铁”一路领着我,办完入学手续,还帮我置办了一些生活用品,我心想,“老铁”真行,还是一个粗中有细的生活好手。
“老铁”领着我转了一转校园,说是让我熟悉熟悉环境,我差点忘了,“老铁”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一切安排妥当,“老铁”真的要回去了。望着“老铁”蹒跚远去的背影,想想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没有人像“老铁”那样由着我使性子了,莫名的一阵心酸。远远看去,“老铁”像是风沙迷了眼,使劲揉了揉,没回头,渐渐消失不见了。
大学刚开始的两年,“老铁”成了我的生活顾问,无论大事小事,能讲的不能讲的,都一股脑儿讲给“老铁”听,我会定期收到“老铁”的来信,还会像我小时候一样给我讲一些人生的道理。
我能理解“老铁”,他是怕我在他看不见的远方长歪了。“老铁”却始终是我的知己,包括毕业分配,参加工作,搞对象结婚,“老铁”都充分听取我的意见,他说我的幸福是他的第一要务。
毕业分配的时候,我远离繁华的省城,选择了离“老铁”最近的地方,落了脚,一有时间,我就能回去看“老铁”。
“老铁”忧虑地看着我,问我上班都忙些什么呀,怎么还没有个对象?哎呀,“老铁”还真是老了,显得婆婆妈妈的,后来我索性回得少了,有点躲着“老铁”的意思。
等我真正领着对象回去时,“老铁”一脸严肃像,弄得我老憋不住想笑“老铁”。他大概想摆出一副长辈威严的样子,从此结束和我的“老铁”关系,哼,我才不上当,谁让你当了我的“老铁”,既然当了,就一辈子都是。
我结婚前的日子,“老铁”忙前忙后,生怕落下什么仪式,让男方抓住我的“把柄”,日后的日子过得艰难。当所有的事情办妥,“老铁”的心放在了肚子里,和前来帮忙的邻居们喝起酒来。吃饱喝足,酒席散场,“老铁”的话语多了起来,说到以后我嫁给别人,“老铁”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哎,从来没有发现“老铁”这么多愁善感,可怜的“老铁”,嫁了人,我也会多回来看望你的。结婚当日,“老铁”一反前夜的神态,神清气爽,笑逐颜开。不愧是我的“老铁”,给力。
“老铁”随着婚车队伍,一路相随送到村口,车队开始加速前行,我回头看了看“老铁”,他直直地站在那里,就像一棵大树,稀疏的头发在风里飞舞。渐渐地“老铁”越来越小,缩成一个点,消失在我的视线。我突然害怕起来,怕有一天我真的看不见“老铁”了,怎么办?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如今,我的女儿已经长成,我成了女儿的“老铁”。我依然是“老铁”眼里的小孩,每次电话还是千叮咛万嘱托。哎,“老铁”呀,你就放心吧,我也是年岁一大把的人了。
“老铁”是我的父亲,现在“老铁”老了,我成了他的“老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