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到了母亲节,全民讴歌的节日,我没有一点加入这种赞颂仪式的冲动。
事实上,以往那么多年,我都是自动屏蔽了商业促销和朋友圈的集体晒祝福,仿佛除了这两处,就再也感觉不到母亲节的存在了。也难怪,商业化与表演化是如今所有节日逃脱不了的宿命。
当歌颂母亲成为一种政治正确时,母亲这个字眼变的空洞了。妈妈,一种被神话了的角色。她伟大无私,战无不胜,象征着一种安全、纯洁、原始的关系,甚至承载着我们对完整自我的渴望。
拉康曾经说过,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到死亡,都在孜孜不倦追寻一种重回母体的“充盈感”,可我们一生都只能身处匮乏之中,用文化和语言制造着移情策略和替代品进行自我安慰。从这个意义上想,母亲节的叙事又何尝不是我们注定“无家可归”的证据呢?对母亲的情感可以追溯到人的这一宿命。
母亲有着文化的事实和自然的事实。前者规定了她的理想形象和行为准则,换句话说,只有符合一定特征的才能配称之为“母亲”,所以会有怎样才算是一个合格母亲的争论。后者则是一种身体和血统霸权,“每个人都有母亲”,这给了母亲至高的干涉权,以至于母亲所在,总是存在某种“压迫”——不过,更多时候人们称之为母爱,它也是这个社会盛赞母亲无可反驳的理由。
二
对个人而言,我们无法拒绝以自我为中心谈论和评价母亲,因为母亲是“我”之外的他者,你和她之间总有不可到达的隔阂;母亲又只是一种关系和身份,你永远无法以母亲之名去完全认识那个被你称之为“母亲”的女人。
一个人一旦成为母亲,我们就习惯以妈妈的身份去看待她了,再也难理解,母亲首先是一个女人,她应该是她自己,而绝不仅也不一定必须是一个母亲。
对母亲的赞美,正是暴露了这个误区。我们醉心于塑造妈妈的伟大,就像母亲是一个女人全部的内容。实际上,那个生我养我们的母亲,可以选择不去做一个好母亲。如果认为做好母亲与扮演好人生其他角色,或者做自己之间有冲突,她可以有意识而为,也有权力放弃。
要真是这样,歌颂母亲,实则损伤了很多女人寻找其他生活方式的决心,是一种想对女人实行全面统治的意识形态。除非这种歌颂,包括对一类偏离母亲身份,却拥有女性魅力的妈妈们的肯定,但真实的情况一般是我们认为这类女人太自私。
事实上,已经有无数先例证明,女人首先做好自己,才可能做好一个母亲。相比于讴歌母爱之伟大,我只想鼓励天底下所有身为妈妈的女人去勇敢地找到自我,找到除了做母亲外,能让自我满足的立身之本。
三
如果把做母亲看作一个游动的刻度尺,靠近0的这一段,是刚才所说的,自我意识选择不去做一个好母亲,那靠近无穷的另一段,就是一心一意想做一个好母亲。
可母亲既然是个普通女人,就一定是活在现实中的人,有七情六欲,优点缺点。母亲这个称呼,以及决心做好母亲本身,并不能保证她一定是好的。很多母亲,难以算得上一个好母亲,不应该被歌颂。
这一点,不是说母亲的坏话,更不是说要我们去苛责母亲。而是我们已经看到,太多全身心投入母亲角色的女人,用错误的方法去对待子女,将自己的幸福与子女的幸福捆绑,以母亲自居,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孩子的人生,一切所做全都是为了孩子,最终酿成了一幕幕家庭杯具。
可以说,这类母亲无处不在,她们本质上也是极自私的,相对于对孩子放任不管,危害甚至更大。不仅她们本人不值得歌颂,且歌颂母亲,只会给这类人更大的名义为所欲为,只要一句我是你的母亲,你就必须听命于我,无形中滋养了这类女人强大的自信和无知,使其在做母亲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毛姆说过,人们从小就会被灌输这样一种观点,老人总是比年轻人聪明的,当我们发现这观点的荒谬时,我们也老了,然后突然发现这说法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于是便不自觉的让这骗局延续下去。
母亲崇高的神话,是不是和老年人聪明一样,也是一个旷世骗局呢?
四
我还没有成为一个母亲,但从我惶惶不安于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可得知,我反感被歌颂。但凡认为生孩子有一定自私性的妈妈,在爱孩子这件事情上都会谦逊收敛,不会以爱之名肆意妄为,也必定认为母亲,着实没什么了不起吧。
至于我的母亲,我从感情上爱她,可仍然要说,她就是那种全身心扮演母亲,却让我感到压抑的女性。
人生不断向前,我与妈妈的关系开始处于一种张力中。最近两年,我时常回望高中之前的生活,审视母亲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母亲不识字,从不过问我的学习,惹她生气了,会用难以入耳的话骂我,和同龄孩子相比,我做家务的能力差,母亲说我笨手笨脚。长大后,母亲觉得我个头太矮,长相又太过一般,直到现在还时而劝我认清自己,再后来我出嫁是她的心头大事,她的催促甚至给我一种感觉,只要我能嫁出去,对方再挫再不济都没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我目标感很差,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爱哭鼻子,还很自卑。如今我认为这些都和妈妈相关。我看到了母亲身上的局限,也渐渐明白,只有靠自己,才能摆脱那些消极的痕迹。
母亲与我渐行渐远了,她再也没法理解我所面对的生活,这种完全不同于她在村子里和父亲一起开创的生活。她可能从来也没有试图理解我生活的意思,在她的世界里,她的尺度是不容反驳的真理,令我呼吸困难。
有时候想起,是时候给妈妈打个电话了。可拨通电话的那一刻,会发现除了告诉她一切都好,竟什么都无法沟通了。就算电话她母亲节快乐,又怎样?她保准给你来这么一句诸如“你要是真想我快乐,就该听我的”的话,也是不欢而散。
五
尽管有着种种矛盾,我知道母亲是爱我的,也不妨碍我感激着她。更何况母亲是我们心头一种无法言说的温柔,是开头说的,身为人的一种宿命。
我试着把母亲还原成一个女人去看,远距离去读她。除了养育了不让她省心的子女外,母亲在村子里算得上一个顶值得敬佩的女人,勤劳能干,善良朴实,是打理邻里关系的一把好手。
而且母亲也有母亲,从她来的地方,我看到生命的源远流长,她之所以成为她的缘由。我想起在老家围着火热的锅炉看她做饭,她总是和我讲起她苦命的娘。虽然无法感受外婆悲惨身世对妈妈的意义,但你总能更理解她失去母亲后的无助与脆弱,感受到她生命的空旷和寂寥,也就更想呵护她了。
可这早已不是歌颂母亲了。这是对我们的来源,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女儿的理解和关爱,哪怕她是一个狭隘刻薄,功利偏倚的女性,当岁月的风吹散去生活的沙,生命的脉络清晰裸露,你一定会选择原谅和宽容。
我绝不赞美母亲。她不止是我的母亲,就算是,也是一个复杂的母亲,是让人爱让人恨,想挣脱又想靠近的母亲。
切斯特顿说,家庭是传奇性的。因为它武断专横,因为它就在那里。它有冒险的成分,“冒险就本质而言,是落在我们头上的东西,是它选择我们而不是我们选择它。”
我想,与母亲的相处一定是家庭传奇中最传奇的一部分吧。我们终其一生,就是要耐心探索与母亲相伴的旅程,去体会这其中的难以名状,曲折往复,和解与对抗,坚硬与柔软。与此相比,大张旗鼓的赞美多么肤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