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板筋和下雨天
啊,这雨下得真他*大啊。
我站在幽暗的楼道口,偏着头,咀嚼着热辣的牛板筋,贪婪的嗅着雨的味道,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感慨。呼出的热气飘散到清冷的空气中了,目光追踪着热气的离去,遥遥的看见那随风摆动的绿草。
这时我就知道自己又进入这样一种奇特的状态里面去了。这种状态,说的好听点叫做格物致知,通俗点叫做胡思乱想,算是童年的美好的回忆之一。这种体验实际上没有什么可说,因为它太过渺小和平常。但是不知怎得,在近日压力极大的情况下,我却还常常会想起那时的情景。想想还是有必要将其表述出来。
回到我上小学的那个年代,辣条是当之无愧的物美价廉,只要五毛钱就可以买到一包,并且种类繁多,辣味各异。有香辣,麻辣,奇辣,变态辣,奇幻辣,爆炸辣……于是男孩们相互分享,相互竞争,就连女孩们也跃跃欲试。辣条成为了兄弟之情的牢固链接,也成为了证明男人气概的一种方式。你可以在放学的时候看见男孩们三五成群,表情喜悦又痛苦,吸溜吸溜得吸着空气,用油光发亮的手指拧开矿泉水瓶盖,轮番猛灌,然后又高声谈笑,在辣条的陪伴下走上回家的道路。
这泡椒牛板筋就是辣条的一种,并且是变态辣级别的。
朋友K极其热衷牛板筋,我也就这样被传染上了。在一段时间内,放学后,我会专门停在一家小卖部门前,甩出五毛,优雅地取出一包牛板筋,再推着车子踏上征程。那时的夕阳很大很美,配上牛板筋的辛辣味道,简直有致幻的效果。吃尽一包后,我再看那红日,红得像一团火,金色的光芒透过枫叶的间隙,大片大片地洒下来,地上就跟烧着了一样。部队的学员在火焰里列队跑操,一边跑一边大喊口号,我就莫名地跟着这口号一齐燥热起来。加之大口地嚼着牛板筋,香辣带来的快感涌入大脑,自己仿佛融进了这火红的夕阳里。于是我带着这沸腾的感受,豪情万丈又迷迷糊糊地推着我那小破车继续踏上回家路。
介绍了牛板筋,我觉得有必要回到正题了,这和下雨天到底有什么关系?又为什么成为了一种奇特的人生感受?
事情是这样的。每个周末的中午,我们的小区就会弥漫出一种安静祥和又慵懒的气息。这里的人们有着良好的午休习惯。微风吹拂,落叶沿着街道滑动,蚂蚱静悄悄地在草丛里跳来跳去,安静地开着会,老旧的自行车摇摇摆摆地排成一排,好像是古董展。一切都无比宁静。有时候家里的老人拗不过孩童的请求,可能会带他们出来晒晒太阳,但这样也只是给午后多加了一层宁静之感。除了08年的地震和很久以后才开始飘荡的荷尔蒙,午后的小区没有一丝一毫的躁动之感。而这,对于我这样一个不淘气也不安分的小孩来说,简直是神圣的。
在这一段时光里,上帝停止了世间所有的喧嚣,他让众人昏睡,独让我清醒。一个眨巴着眼睛的小屁孩。他选择让我去目睹这世界的全貌,而我,一般会选择在目睹的时候就着一包牛板筋和干脆面。它们在雨天口感尤佳。
关于雨天,这里需要解释一下。第一,雨天带来冷气,更容易抵消牛板筋的辣味;第二,在雨天信步闲庭,有违抗自然的快感;第三,在大雨的衬托下,你站在楼道口就可以凭空感受到一种巨大又模糊的安全感。你可以一大步走出去,淋成个落汤鸡,也可以转身回屋,对再大的风雨也不管不顾。第四,也之最重要的一点,雨声可以将我带到视线不可及之处,并且让我看到自然的动态图景,每一个暴露在雨中的事物都和雨滴有着某种交流,妥协,抗争,并存……好像万物都活了过来,我不再只是关注一幅图景,而是在欣赏一出话剧。
要在下文中写出下雨天和牛板筋给幼时的我带来的奇特感受,的确很不容易。尤其是以我现在这样一个状态——托着沉重的头颅,透过窗子,看着前方被挖的坑坑洼洼的施工现场,脑袋里80%的内存在跑着Final周的生存计划,我更没有把握把这模糊的感觉说出来了。然而我又何其害怕这样一种情形——失去对生活细节的感受力,这简直是一个人向自己坟墓迈出的一大步。所以我还是决定尽力记叙一下这种历程。
当空气由燥热变得潮湿,一场暴雨降临。哗哗啦啦,密密的雨点打下来,打在草坪里,打在树叶上,在水泥路上贮起一个一个小池塘。爬在窗户上看够了之后,我就想偷摸出去吸吸冷气,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把伞,往兜里塞上五元钱,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但实际上这样的举动实在没有意义。因为开门的时候会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关门时又要狠劲地摔才能合上。于是在轻手轻脚的筹划后,我几乎是向整层楼宣布了自己的出门计划,如果他们还不是睡得太死的话。
我走出门,先会支着伞在楼道口站上一会儿,为自己目睹“世界的全貌”做好身心准备。可能多半时间是在想象自己是一个单手持剑的江南剑客,毅然走进这暴风骤雨。一想到这里,我全情激动,一撑起伞,就大步向小卖部进发。
我不知道去小卖部是为了给雨中漫步提供一个合理化的动机,还是说去小卖部本身就是最终目的。我估计要用余生去思索这个问题。但可以肯定一点,我对雨中散步的防雨工具带有不小的成见:我一直不喜欢用伞。一个工具如果发挥最佳效用的情景极少,那么它的价值也就极低。一把雨伞,让它难得的发挥最佳效用的情景就是雨中散步。你可以把自己严格控制在伞的保护范围内,并且悉心听着伞上的雨点声,轻松地吸着清新的空气,水汽向你迎面扑来,这一切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我禹禹独行,但满心低沉的喜悦,看着万物在雨中舞蹈,感受到的是荒芜中透露的生机。我边走边想:草丛里的蚂蚱在雨天会躲在哪里?车棚里的自行车摇摇摆摆,有多少是废弃的了?摆在那里的健身器材都锈蚀地差不多了,有没有人将他们换掉?后面的活动室又我心爱的乒乓球桌,那里的灯可真叫一个富丽堂皇……
我也不知道当时的小脑袋瓜里都装着些什么,总是不知不觉就到了小卖店(总共也就只有几步路)。中午的时间段里,柜台前总是坐着一位老者,据说他只有一只耳朵好使了,我当时并不清楚这一点。架子上的零食不多,我也已经十分熟悉上面商品的摆放了。但处于某种原因,我还是会站在柜前一一扫视,好像是要向柜台后面的老者显示我潜在的购买力,觉得差不多了,再取走我注定会取走的那两样——牛板筋和干脆面(奥尔良烤鸡翅味的和下雨天更配)。我猜想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刻,首先欺骗自己有所选择,然后走上那条注定要走的路。
取伞,回到楼道口,放伞。我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雨,然后撕开牛板筋开始大口咀嚼。用虎牙咬下一条条然后慢慢享受。混合着雨的味道,我的感官获得极大的释放,世界在我的面前缓缓展开。我清楚地听见墙壁那面的狗叫,听见风的呼啸和雨点的破碎;我看见雨水一滴一滴地打在我的车座上;我看见厂长家里的象棋盘;我看见三楼碎裂的瓶子;我看见草随风动;我看见后面那栋楼里,K趁着父母睡觉而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我看见我们背着画板进城学画,在超市的餐桌上吃薯片……风停了,打住。
世界缤纷多彩,记忆交织更迭,当时的思绪里很少有将来的一席之地,这无疑是很幸运的。一个小男孩,呆呆地注视着大雨,大口地嚼着牛板筋,这样子想起来总是觉得有点凄苦,活像雾都孤儿的翻版。但当时的我还是心怀喜悦的。
曾记得有一次,在朋友家里,她的母亲出来教育我们不要吃辣条,当时用的理由惊为天人:说那是屎做的。好气的是,想到这一点,并没有对我造成任何干扰。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雨,咬下最后一条,看着自己呼出的热气在空中远去,简直心静如水。我想自己可能从小就不是一个很注重本质的人,以至于“是屎做的”这一点并没有让我有半点动摇,毕竟它味道不错,并受小孩的喜爱,是不是屎做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长大后的我开始改变这种想法,但同时又看见无数人带着我小时候的观点活到了成年。
干脆面是用来中和辣味的,像朋友K就喜欢将面揉碎,撕开口,仰颈,将碎面灌下。把干吃面吃出了烈酒的感觉,我很佩服他这一点。就像我佩服他的其他事情一样,号称在黑作坊里面吃到了最好吃的冰淇淋,尝试在曲里拐弯的楼梯口骑车,在父母睡觉时“无意的”打开电脑,以及对走进科学频道的痴迷和对外星人的无尽探索……三楼的Z有时也会在雨天下来,他看见我,并不意外,我们互相点头示意,像地下党员一般,然后他跑出去买干脆面,回来后和我并排看着大雨的降落。他吃面和K不一样,揉碎后,他将碎面倒在自己的手里,然后送进口中,这样的人在聚会的时候往往赢得尊重,因为他的面可以分享,源头并没有被污染,我喜欢这一点。
我们并排看着面前的大雨,仿佛自己住在水帘洞一般。我转过头看他,用目光无声的问——
“你有没有窥探出世界的秘密?”
他无声地回答“是的”。
这时,我就知道共识已经达成,再无需多言。小孩是最接近佛陀的人,世上的牵绊大抵都是源于成长。我们吃完拍了拍手,各自带着各自的思绪,转身回家。
回不去的夏日,下着雨的宁静午后,不知不觉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直到压力大时才不断的闪现。我想着自己一直都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记忆就像是一个永远可以回返的港湾。但旧时的小区回不去了;Z早已改名,上次再见时,性格也大变;K在小县城读的中学,可能成为我们中最独立的一个。时过境迁,只有在便利店里的感受在留到了现在——我们总是愿意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驻足徘徊,然后取走我们注定要拿取的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