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城区之外的一个小辖区里。每天的日子都是在捣蛋调皮中度过的。自己那会儿特别爱动,活脱从石缝儿里蹦出来一样,抓耳挠腮,一刻也没闲着。我妈对着我也觉得怕,后来好说歹说,把我骗到一家儿童医院,说要做个检查,看我有没有得上小儿多动症,我一听检查就怵了,闹着说我要走,我妈就允诺我,做完检查卖冰棍儿吃。好像对于这种诱惑向来没有什么抵抗力,我咧嘴一笑,乐呵着去做了检查,还好检查没什么难熬的,就是穿白大褂的问了我不少病症,然后让我躺在皮垫儿上,挠我痒痒。
我被痒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可我就忍住不笑。小儿多动症多毛啊,一痒肯定笑。我窃窃自喜自己多了个心眼儿。
挠了一会儿,医生跟我妈说,这孩子可能真有这病,照常理说,笑了就没什么事儿,可他怎么挠也不笑啊。
……
我脑袋炸开了蘑菇云,但还好在思维没被打乱,我立马开始哈哈哈哈乱笑一通,像着了魔,可笑成个筛子也没用了。抓了几副中药,我一边含着冰棍儿,一边小脸儿飘着泪,滋味可够壮烈。
我妈说有病就得治,于是药剂,药点,药量一分一毫都不怠慢,可药是真的苦啊。每次喝药都是一场拉锯战,我妈软硬兼施,三十六计,样样得手,我被动接受着局面,一边哭,一边嚷,我没病,我没病。
我爸看着我们俩,每天笑得那叫一个开怀。
后来,为了与我妈抗争,我每天活动量增加了一倍,再加上我一煽风点火就抱着一入邪教誓死不归的小伙伴们,我们一起走南闯北,风风火火,一众梁山好汉。
记得那会儿李爷爷家有一棵李子树,又大又密,一到夏天,成团儿的绿荫裹着殷红的李子,看得人唾沫直咽。可李爷爷是出了名的铁公鸡,自家东西臭了也得臭在自家院子里,抓把土怕是老人家都要心疼得汗血齐流。
怎么办呢?偷呗!
三人叠起一个罗汉,能够着的就摘,够不着的就摇,反正得吃到李子。我们得手好几回,所以一伙人对于这种能尝到真正胜利果实的行为都表示了默许。谁也不说,打死也不说,维护组织的庄严正义,一旦被查明有谁走漏了风声,逐出队伍,终身遭人鄙视。
碰巧有一天,我们正在偷李子的时候,放哨的人喊,有人来了,快逃啊。患难见真情,苦在我没见着啊,身在高处的我被众人抛弃,就地摔了个狗吃屎,手里还攥着一个赃物,李子。
我艰难地抬起头,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又把头低了下来,一条蓝裙子,湖水那种蓝,钻进我眼帘儿。
我爬起来,看见了她,她梳着小辫儿,带着红领巾,眉眼一笑就弯成了月牙儿,还闪着光亮。她真漂亮。可衰的是她高了我不止一头,我只能仰望着她,像瞻仰一尊神像。
形势窘迫,为了不引人怀疑,我问她,你吃李子吗?顺势我把手臂抬高,给了她一个洁黠的笑。
她俯下身子对我说,小朋友,我们少先队员不乱收别人东西。她看了看我的李子,又问了句,甜吗?我点了点头,她没说话,拿走了李子,大步流星走开,然后,烟消云散。
我看着手心,半晌没说出话。原来现实打小就这么残酷,别人的出尔反尔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自那以后,我们没再偷过李子。大家出于愧疚,拥戴了我几天,把自家好玩儿的,好吃的,统统让给了我,一群人真挚地说,我们永远是一个集体,永远团结友爱。话毕,一个个都热泪盈眶。感动了一会儿,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等到我快上小学的时候,城区改造。扩建的春风洗尽铅尘,吹拂到辖区每个人的脸上,拆迁款,大楼房,美好的蓝图波澜壮阔,每个人预算着手里的钞票,美滋滋的。
可他没没美到那时候我的心里去,也没美到李爷爷心里。李爷爷去世了。他死的时候,李子还是绿的小粒儿,等到它红的时候,养它的人就已经啥也享不到了。
后来,小伙伴们因为要搬家散伙儿了,我忍着气,没跟一个人告别。我踢着路上的石头,心里一个劲儿的喊,说好的永远呢?说好的团结呢?万一还能再见一眼我跟你们捣鼓了千遍万遍的蓝裙子呢?为啥要把我心里的这点火头灭得干干净净呢?
我们家要了拆迁款,准备住在旧城区里,方便我上学。我那时有点儿后悔,本想着他们一个个不讲情义,说走就走,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不也是背信弃义的一个?不去告别,当作一番嘲弄,到头来,自嘲自欺。
搬走前一天,我一个人在巷子玩儿。听到李爷爷院子里红火的很,我跑去凑热闹。一进门,李爷爷儿子正在砍那棵李子树。大斧一挥,就硬生生削下去一截儿。我有点儿膈应,李子刚熟,就这么被砍了,好可惜。可李爷爷儿子不觉得,李子树一倒,他们家就能拆了,款项也就能下来了。树砍倒了以后,李子四散一地,李爷爷儿子请大家吃李子,我也尝了一个,可那味道,真涩。
搬到新家后,就再也没回到过已成新区的辖区了。偶然有一次,回到了那里,那里也不再是我心中的样子了。高楼林立,一幢幢,此起彼伏。我的记忆就像这片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土地一样,把其他过往都忘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那棵李子树和那条蓝裙子,随风摇曳。
我妈那时候,常在我面前摆一摞旧衣服,说我长得真快,刚穿没到一年的衣服就有些小了。
我不说话,像做错了事,辜负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