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巴车在乡间公路上拐来拐去,窗外是大片大片的苞谷、高粱、树林,和绵延的山峦。庄稼和草木在耀眼的阳光下发着绿油油的光,显示着这里的土地肥沃、松软。这些完整、干净的绿色,带给人的眼睛一种说不清的安怡。
从车窗远远地望出去,大地辽阔、平远,绿色一层层铺在上面。高粱地是细腻的青绿,像一块巨大的绒毯,若有一只巨手触摸上去,触感是否也会柔软?一旁的玉米地,绿得更厚、更浓,更粗糙、坚硬,这是一块块巨大的青色糖果,泛射着阳光。土地后面,草地、斜坡和山峦,色调暗淡一些,斑斑驳驳,青黛相接,像画家的调色盘。走近了,才看清高粱已开始放花,花蕾鼓鼓包包架在顶上,风一吹晃来晃去。苞谷背好了花苞,一棵秆上一个两个甚至三个,花丝还是粉嫩的红色。它们漂浮在绿色的海洋里,像一只只漂亮的水母。柏油路的黑色夹杂在绿色中间,格外明亮、清晰,竟让人心生欢喜。
我总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坐着车行驶在乡间公路上,窗外的风景澄澈、明亮,风儿轻柔,心里浮着浅淡的欢愉,像夜里湖泊上的月光。许多记忆在悄悄凝结,往事浮现又消逝。人似乎变得透明,所有以往的岁月又重头,从中穿过。
2
眼前的山、树和庄稼美得像一幅风景画,又远比一张纸上的画丰富。
人们喜欢把美好的风景比喻成画,这是因为在人们的印象里,画是永恒的、美的,是画家以自己独到的艺术嗅觉为观者精心挑选的风景。但画永远比拟不了真实的自然。她也许没有画家笔下的那么鲜艳、明亮,那么完美无缺。但当一个人站在真实的风景里面,走进那片美好安静的绿色里,大自然神奇的魔力将渗透他的肌肤,流过他的筋骨。
仰视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峰,身在谷底他会感到自己的渺小,但他还有期待,他期待着山巅,拾级而上。站在激荡的河流边,胸中血液仿佛受到了召唤,猛烈地撞击着胸腔,令人忍不住高唱人生之豪迈。你是否也曾在宁静的夜晚,窥视深邃的夜空,在意识到自己卑微的同时,你也要明白身为人类的伟大,因为只有人类,才会抬头凝望那浩瀚的宇宙,并询问自己的心,要去哪里?
从眼前的这片土地,我看到了生存的幸运,也窥到命运的残酷。山坡上那些真实、自然、杂生、互相竞争又互相依赖的草木,在自己或丰沛或贫乏的环境里,以自己的韧劲,挣破种皮,冲出土坯,顶住风雨,向上拔节,去追逐那颗闪耀的恒星,然后生息繁衍。在这个过程中,会有许多死亡——干旱、病害、虫食、涝灾、土地贫瘠、巨石嶙峋……每一个因素都足以致命。无论多么顽强的意志,多么巧妙的生存策略,有些草,注定半途干枯,有些花,注定无法绽放,也有些树,注定无缘蓝天。但自然是公平的,每一次死亡,往往也意味着更多生长。一些草的枯萎、一朵花的早夭、一棵树的腐败,也意味着另一些草的葳蕤、另一些花的盛放、另一棵树的繁茂。
只有站在自然的绿色里,才能看见草木们身上——无论是茂盛的、葳蕤的、高大的、强势的,还是枯萎的、荒芜的、矮小的、弱势的,看见它们身上那种对生的本能的渴望。那种渴望将战胜一切恐惧,治愈所有哀伤。或许,凋零、枯萎、失败,亦是生命的一种可能。若是在你的那一种可能里,你真做到了你所能的一切,哪怕满目绝望、穷途末路,也未曾停下脚步,那么,当一个悲伤的结局来临,又何妨?
这些是任何一幅画也无法带给我们的。
3
风从天际荡来,裙裾掠过这片绿色的山野,深深浅浅的绿色似乎把风的裙裾也浸染。大巴车和风撞了一个满怀,风在窗口呻吟,又像是对窗里的人们耳语。风的长发拂过旅人的鬓角,拂过一张张疲惫的脸。脸上的汗珠干了,留下一层浅绿的盐垢,嵌在深深的皱纹里。我的记忆被唤醒,虽然那并不是一段让人愉快的记忆。
小时跟着奶奶在地里种玉米,嫩绿而脆弱的玉米苗被我们一棵棵种到铅黑的土地里,东倒西歪,零零散散,看起来不成气候,人倒是累得够呛。之后赶鸟、驱虫、补苗、锄草、松土、施肥,一道道工序,耗费着人的光阴和汗水。在奶奶的悉心照料下,那些零落的嫩绿开始长大、变浓、挺拔。渐渐地,绿色连成一片,盖住了土地。后来,绿色发黑、变青、长高,遮住了人。
这片绿色是奶奶一年里最重要的希冀。奶奶每天无论多忙,无论刮风下雨,早晚两趟一定要去地里看看,回来就念叨着(玉米)又长高了不少,草要不要锄,虫是不是染上……说这些时,奶奶的言语间透露着不多见的喜悦。年少的我却不以为然,甚至讨厌那无穷无尽的绿色,因为它们代表着无穷无尽的疲惫与煎熬,代表着长期的折磨和受苦。烈日下那锋利的叶片割开皮肤,汗水一渍,疼痛难忍,伴着一阵阵的灼烧感。阳光重重地压在脊背上,让人喘不过气。一次,我负着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锄头正好落到了玉米粗壮的茎上,就在奶奶眼前。“你眼瞎了是不是?那么大棵苞谷你看不到?”奶奶用她一贯的大嗓门朝我吼,对面的山头都被这吼声吓矮了一截。奶奶丢下锄头,艰难地蹲下去,去拾那棵将断未断的苞谷,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刨泥巴,乞求它还能站立。无奈我的锄头没有留下太多余地,那剩余的粘连远不足以支撑整棵玉米的重量。其实就勉强站立,这么大(热)的天,也活不下去,奶奶不会不知道,但她还是执意要去扶。
玉米秆不出我的所料又倒在了松散的泥土上,我暗暗得意,心里有种恶毒的快活感,似乎这是我向这片绿色施加的一次有力的报复。奶奶站起来,转过身,佝偻的背让她比年幼的我还矮半个头。她的眼里是愤怒,黝黑的脸涨得发红,脸上的汗水干了,在横七竖八的皱纹里嵌着青黑色的盐痂。奶奶咬紧下嘴唇,右手掌用力地在我的大腿后掴了一下。其实并不怎么疼,但奶奶愤怒又疲惫的模样,让我的心像是被真正抽过一样,火辣辣地痛。“你这是浪费粮食,是造孽,是要被天雷打的,你晓得不!”说完她撇下我,弯腰拾起她的锄头,继续锄地。她拿锄把拿得很靠下,挥得也不高,加上身子矮小,锄地时上半身上下晃动着,足像一只为了在地里刨出半颗玉米粒而不断挣命脚刨嘴挖的老母鸡。我坐在那里,对着那棵断掉的玉米,犹如守着一具尸体,那也是我对待粮食轻蔑态度的尸体。
如今,那片土地已由母亲打理。春夏时节,母亲依旧每天要去一趟地里,去看看那片绿色。每次从城里回家,我都十分愿意,有时也主动提出陪母亲去地里看看庄稼,聊聊长势、虫害和天气。每当母亲在我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地里的事,不时重复那句:“就像你奶奶常说的,庄稼就像人一样,只要你对它好,它也一定会对你好!”我就总会想起奶奶,想起奶奶的那一巴掌。那一巴掌给了我深刻的教育,让我不仅从言语上和思想上,更从心底,感受到粮食的珍贵,感知到那些绿色对农人的重要意义。
4
绿色对城里的人们一样重要。吃绿色食品,让身体获得足够的营养,保持健康。我们呼吸的空气也大都来自些绿色的植物。人们在选择住的、工作的地方时,绿化也是非常重要的参考项,没有他们,人们可能会被各种城市噪音扰得难以安宁。有闲心的人们还会自己培植些盆景,在侍弄这些美丽的植物时,自己也得到了很好的放松。有时工作累了,遇到烦心事了,人们也都愿意去公园、去森林里,走走停停,听听闻闻。人们对绿色的渴望似乎源自本性,毕竟我们无法居住在荒漠里。
大自然的绿色并不单调,相反,是丰富的。在公园里一片小小的树林中绿色也五花八门——广玉兰除去树顶一层浅绿,整棵树青得发亮;柏树也是青黑色,但是沉沉地,不似玉兰那么明亮。桂树青绿,洋槐的青色则朦胧、柔和一些,没那么耀眼。构树比之洋槐又要浅上一层,是绿色了。石榴是正宗的浅绿,阳光下发着玉一般的荧光。同一棵树身上也有着许多不同的绿色,黄绿、红绿、嫩绿、青绿、黛绿、墨绿你都能在一棵树上找到。当你细细地看,你会发现,一爿林、一棵树,甚至一片掉落的叶子,身上的绿色也不尽相同。随着季节的更迭,这些绿色又会慢慢地发生变化。这些变化无法用语言确切地形容,词语只能在它们最突出的几个时间点上才能安放,而点与点之间的过程,细腻到语言难以到达的地方,这些地方,只有心能够到达,只有心能看到。
人难免有不顺,即使再乐观的人,也不免会有灰心丧气的时候。这时人会自我怀疑,有时也会质疑生命存在的意义。再多的大道理也难以抬起那颗沉沦的心,再温柔的手掌也难以擦干那对忧伤的泪眼。这时,可能要做的并不是急于摆脱这种状态,而是停下来,静下去、去自然里走一遭,让那大片大片、丝绸般的绿色,包裹、安抚、治疗、亲吻你,去细细的看,去感受。为清晨的第一抹霞光欢呼,为滴下的一滴露水感动,为一朵花的绽放欣慰,为仍能看到这一切,为还能呼吸,还能行走,而流泪,而幸福。这之后,你会发现你能接受那些失意了,你又有勇气从容地走进热闹的人群了,并且怀着一颗宽广的心。
5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怀念家乡,只是这些绿色好舒服、好亲切。”这是大巴车里两位上了年纪的奶奶聊天时,过道旁那个说的一句令我记忆犹新的话。她们的头发都快白完了,一路上都在大声地交谈。从听到的对话里,我了解到这两位奶奶是因为某种原因,拆迁去了城里的安置房,但她们总是会想念家乡。她们没事总会相约着回来,在亲戚家住两天,去看一看她们度过了一生中大部分时光的地方。
无论是离家千里去读大学,还是后来参加工作,我总会时不时地想家,想故乡。我的家在农村,故乡在我的记忆里,就是绿色的。我记得在大学有一次,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很难过,这让我更加想念我的家乡。于是我忍不住用卫星地图去看家乡,尽管看得很模糊,但我还是根据大致的轮廓,认出了我的那片小山村。那些青色的山野和土地,碧绿的河流和池塘,仿佛又在教室窗外的黑色夜幕上映现在我的眼前,呼唤着我去奔跑,期待着我去拥抱。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怀念故乡,眼泪不觉间就盈满了眼眶。
叙利亚著名诗人阿多尼斯在他的诗里写到:
你的童年是小村庄,
可是,
你走不出它的边际,
无论你远行到何方。
我觉得,小村庄也是我的童年,无论我远行到何方,我既走不出我的童年,也走不出那座小村庄。
6
大巴车继续行驶,远处出现了一条河。松林的青绿蘸上一点天空的浅蓝,就成了河水的冷碧,透明,阳光在上面跳跃。这是我第一次去我爱人的家。我想起刚读不久的《皮囊》里有一篇文章中的一首诗,蔡崇达老师说这是他第一次搭火车远行时写下的:
我生平一定曾路过
你洗过澡的那条河
你的六岁
还浮游在水面
我抬起头
看到一个硕大的
橘子
悬在上空
我知道
这就是童年时代的
所有黄昏
——《关于所有旅行的故事》
我的爱人也来自农村,她曾告诉我,她的家门前有一条河,水是淡绿色的,清澈见底,她小时总爱在里面游泳。远处的那条河在流淌,波光粼粼,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照着我,不知怎的,我没来由地觉得爱人就是诗里的那个小女孩(虽然诗里没说是女孩),而我则代替作者,成了诗的主人,坐着火车路过她家门,路过她的一个黄昏,路过她的童年。诗里的那条河,也应该是绿色。不同于作者,他只是路过,而我则要躺到那片绿色里去,沉进去,陷进去。
我握紧爱人的手,她感受到了,回过头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随后微笑着,摸了摸我的额头,也握紧了我的手。
《皮囊》里那片文章的末尾,蔡崇达老师说那次旅行回来,他又写了另外一首诗,叫《世界》:
世界都不大我可以哪里都不去
我可以在这里
只看着你
直到一切老去
6
关于绿色,我还有很多记忆和感情,却写不出来了。但它们和那片玉米地一样,和奶奶一样,和故乡、童年,和爱人的那条河一样,一直存在于我的心里,并且还会,永远存在。
2023/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