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均比我先入职几年,却比我小几岁。他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伙子,又矮又瘦,经年苦读让他的眼镜片跟啤酒瓶一样厚。谢天谢地,应试教育虽然摧残了他的身体,却没有让他变成一个书呆子。与同龄人相比,他总是不苟言笑,性格虽然沉稳,但也缺少了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本应该具有的蓬勃朝气。大学毕业后,在成为一名公务员以前,他先在社会上打磨了一年,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毫无疑问,那肯定是一段心酸的日子。
“确定了我被录取的那一刻,我感觉就像水中快淹死的人脚突然触到了地一样,心里瞬间就踏实了。”他不止一次对我这样说过。
刚入职不久,王向均缺少眼力见儿的特点就暴露出来了。也许,那并不是由于见识不足而不懂如何为人处世,纯粹是性格孤傲所致。在他刚到单位报到后的第三天晚上,领导张罗着大家聚餐,轮到他向众人敬酒时,他没有按规则以主要领导为起点,而是从右手边的驾驶员开始,依照圆桌的座次挨个表达感谢、送上祝福。谁都知道,这种桀骜不驯的态度在中国这种人情社会里是大忌,但纵使成了领导眼中的愣头青,他还是凭着踏实、勤奋和好学的品质逐渐在单位站稳了脚跟。很快,工作对他而言便逐渐没了难度,他的积蓄越来越多,生活也变得越来越顺。似乎,他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按照这个趋势,他接下来一定会拥有一个美满的人生,而过去近二十年的不如意也能就此得以弥补。
对于一个出自普通家庭的普通人而言,岁月静好的时光不会持续太久。这都快成生活的真谛了。不知是长还是短,算幸运还是不幸,他惬意的日子持续了近十个月。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天应该是元宵节后不久,他轻松地完成了手里的活儿过后,来到江边散步。树上为烘托新年气氛挂起来的灯笼和彩灯还未撤去,让人不觉生出一种春节已过而春天却还未至的伤逝之感。江风带着寒意“嗖嗖”扑面而来,掠起了人行道上还没长出嫩芽的柳条。虽然天阴沉沉的,但常绿的榕树、草地,飘荡的芦苇,清澈、宽阔的江流,以及江对面山上成片的红豆杉,都让他不禁觉得空气清新,想要畅快地呼吸。
但王向均的心情很快就紧绷了起来。
“你的妈想将老家的房子装修一下。”他父亲在电话里说,“过年初几头,她将楼顶水池外的积水都放掉了。”
“我可以先问你几个问题吗?”他稍作停顿后问道。
“你说。”
“你们打算不再打工、回去长住了?”
“那倒不是,就是想逢年过节回去有个落脚的地方。”
“那你们打算还在外面打多少年工?”
“十来年吧。”
“想过需要多少钱没有?”
“找你大伯算了一下,至少十四五万。”
王向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明确表示对这个计划不能接受。从感情上而言,他能理解父母,但回归理智,他因父母的感情用事而愤怒。当然,他还是强忍着心中不快,耐心向父亲阐明了自己反对的缘由。在他看来,个中利弊再明显不过了,而自己的解释也算得上条分缕析,父亲没有理由不支持自己。然而,对方在他侃侃而谈过后,给出的回复却让他哭笑不得。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但这些年你母亲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居无定所,既然这次能让她开心一点儿,不如就遂了她的愿。”
听到为人情绪化、对妻子有过多次家暴的父亲这样说,王向均差一点儿就破口骂了出来,但他还是尽全力克制住了自己。
“就为了让她开心几天,就要这么糟蹋你们这些年的血汗钱?”
他的父亲无法反驳他,但终究觉得他母亲的决定并非不可接受。王向均逐渐明白,自己的父母为何会大半辈子都处于穷困之中,也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过去的悲惨经历都是在为父母的错误决定买单。他曾一度以为,家庭的不幸来自于生活的不易,但随着与父母接触多了起来,他逐渐认识到,他之所以会比周围同龄的大多数孩子过得更艰难,固然是因为现实本就残酷,但更大的缘由却在于父母的愚昧、短视以及那为了面子不计后果的性格。
在王向均六岁左右,他家修了两层的混凝土楼房,成了整个村里为数不多的拥有楼房的家庭。即使到现在,随着公民受教育的比例不断攀升,绝大多数人还是不明白,判断自己能不能消费得起一件商品,在于拥有了它之后生活水平是不是丝毫没有下降。令王向均痛心疾首的是,他的父母即使到现在也不懂这个道理,哪怕他再三阐明。新房落成后,他们一家还没来得及在里面住过哪怕是一天,他的父母便因负债累累背井离乡,去了一千多公里外的沿海地区务工;而他,则寄养在姑妈家,直到大学毕业。每每想到过去寄人篱下的滋味,他就暗暗告诫自己务必要努力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他明白,自己并无过人天赋,一路走来靠的无非就是勤奋。于是,他清楚自己并无试错机会,必须每一步都走稳,行差踏错,可谓是万劫不复。他理解母亲想要重新修缮老房子的心情:亲朋好友以及邻居都有自己的居所,而自己一家三口却只能在大姑子家过年。可是,理解并不等于认同。在他看来,为了在情绪上获得好的感受,甚至说是为了在面子上挂得住而做出极其损害现实利益的事,这对他们家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
“那毕竟是他们自己的钱,他们有权利任意支配。”王向均一遍遍在心里给自己说。
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袖手旁观,毕竟,他有责任保证他们的晚年,如果他们本可以应急的钱就这么浪费了,真有啥事,压力也自然给到了自己。一想到父母曾经因与别人怄气(当然,他们并不承认这个原因)而修房子,进而造成一家人分离至今,如今明摆着的错,他们却要再一次犯,他便气得呼吸急促。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后,王向均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但没聊几句,对方便生气地将电话挂了。没办法,他只能再次寄希望于父亲。
“我们每次回去都住在你二爸爸家,心里真的别扭。”
“我能我理解你们的感受。”王向均停顿了一下,“但那毕竟是你亲姐姐家,况且现在确实不是修缮老家房子的时候。”
“大过年的连一个自己的家都没有,像什么样子?”他父亲语气中已有了怒气。
“可以租房。人在,家就在。”
“可那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
“租房过年的人多了去了,不多杂一家。”
“你妈辛苦了这么多年,打了这么多年工,回去还要租房过年,别人会怎么看我们?”
王向均瞬间来了火气。
“ ‘别人’,‘别人’,又是‘别人’……那‘别人’究竟是谁啊?他们高看我们,低看我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们看不起我们,背地里嘲笑我们,我们会少一层皮还是什么的?别人和我们的生活没有半毛钱关系,说得直白一点,他们死了都不会让有我一丝一毫的伤心。我实在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让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看法来左右我们家的重大决定。”
“你晓得那些人的话说出来有多难听吗?”
“重要吗?”王向均语气冷淡。“你们做出这种不明智的决定他们就会看得起我们了吗?当年我们家根本就没那个经济实力,你们为了所谓的‘面子’,非得修那个楼房,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因此拿正眼瞧我们了吗?你们当初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抛下你们的儿子,让他至始至终都以留守儿童的身份长大。”
这些话的效果相当明显,电话的另一头先是陷入了沉默,等再一次开口时,语调明显乱了。
“真的……真的……不是面子问题。当时我们确实是没有地方住,况且修房子我是想……想到跟你留一套房子在那儿,以后你有地方住……也……也可以有房娶媳妇儿。”
王向均不知父亲是在强词夺理,还是当初确实有为他将来打算的考虑。不过就算是为了他,他也一样不认同。
“可我们当时住在外公外婆留给舅舅的房子里,那并不是不可以住;况且我当时才四五岁,我要房产娶媳妇儿时你那房子早就破旧了。还有一点,就算一定要修,我们家当时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钱,为什么不先只修一层?”
电话那头再一次沉默,片刻过后,王向均的父亲说出了一句几乎让他崩溃的话。
“因为村里老人们说:‘楼房重楼房,家破人亡。’”
王向均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说法,甚至都怀疑这是他父亲因被驳得无话可说,自己编的。这话就算不是父亲因为理屈词穷突然间想出来应付他的,也极有可能只是当初别人一句随口而出的、毫无根据的谐音之语,因为在他们本队就有好几户是只先修了一层平房,待多年后经济条件好转时又在平房上加了一层,变成了楼房。
经过漫长的争执,他们父子俩谁都无法劝服对方。王向均本想再说点什么,但他父亲却不愿再多费口舌了,便让他亲自与母亲沟通,毕竟自己夹在中间,除了受气,什么也做不了。
各位读者,我在前面提到过,王向均的父亲曾对母亲动过手。关于这一点,他一直对父亲嗤之以鼻,认为他缺乏一个男人应有的风度。因此,在父母闹矛盾时,无论是在情感上还是行动上,他始终是偏向母亲的。在大学时,因父亲对待母亲的粗暴态度,他曾明确表达出了不满:“既然不爱她,当初就不应该娶她;既然娶了却又做不到好好待她,就应该平和地离婚,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儿体面。”他一直都坚信,母亲是婚姻中的弱势方。在他看来,母亲在外出务工之前,虽与部分亲戚、邻居有过争吵,但她绝不是一个难以沟通的人。上了大学后,他与母亲相处的机会便多了起来,对母亲的艰辛与不易也就有了更为直观的了解。他觉得母亲能站在别人的立场想问题,会很好地照顾别人的感受,不似父亲那般敏感、小气;在面对生活中的一些难处时,母亲总是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并能迅速、果断地付诸行动。有时,他真的会疑惑母亲为什么会选择父亲这个各种婚恋条件都没啥优势的人。偶尔忍不住与亲戚聊到父母之间的相处,他总会维护母亲,并毫不掩饰自己对父亲的不满。然而有一次,当他提到母亲在婚姻中的不容易时,他的表姐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与他不一样的看法。
“舅妈爱争论,但很多时候一点儿理也不占。为了争个口头上的输赢,她会借助毫不沾边的论据,给人一种胡搅蛮缠的感觉。她的道理压根就不通,又偏要强硬地让舅舅接受她那一套,在那种情况下,对你头脑清晰却又不善言辞的父亲而言,暴力是让你母亲闭嘴的最有效的方式。”他的表姐停了下来,笑了笑,那表情让他有点儿不自在。“你若不想徒增烦恼,最好别太去管舅舅和舅妈的相处模式,他们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不会有啥问题的,毕竟双方都习惯了这样。”
表姐的建议被他记在了心里。他父亲对母亲的态度并没有随着他成了年,走上了社会而有所改善,动手的事也没有因他对父亲的指责而杜绝。在一次劝说被家暴后打电话来找他诉苦的母亲离婚,而对方却各种闪躲、搪塞过后,他便不再想管父母之间的那些糟心事儿。关于表姐对母亲的评价,他虽不愿相信,不愿认同,但却在心里种下了有关母亲真实性格的疑惑,可即便如此,母亲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固执和偏激还是令他震惊。
“你说你们还要打十来年的工,我又不回去住,修好后就只有看着它朽坏。”
“谁说我不回去住?我节假日就回去。”
“你一年能有几个节假日,每个节假日有几天?”
“还有周末呢?”
“在路上花一天,回去住一夜,然后再花一天返回重庆?”
电话那头没再答话。
“这次装修你是打算直接定额包给大伯他们,还是自己亲自请假回来料理?”王向均继续问道。
“直接包出去,谁知道他们怎么用料。”
“你如果自己请假回来,没有一两个月,时间根本不够。你确定你离开厂里这么久过后还能回去?”王向均的脸皱得越来越难看,语气也显得越来越没耐心。“我们家修了这栋房子,这些年来没住过就坏掉了,现在又要重新修缮,然后又不住人看着它坏掉,我们家是钱太多了还是咋的?”
“我平时就要回去住三!”他的母亲继续争辩道。
听到这个强词夺理的答复,表姐的话顿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知道母亲就算把节假日利用到极致,一年到头也回去住不了几天,如此一来,翻修老房子就太得不偿失了。她在日常周末回去?这太不现实了,她不可能坦然接受那笔巨大的路费开销,更不可能承受得住往返路途的折腾。为了获得一点点心理上的收益,她就要去做一个必然会给家里带来“灾难”的决定,这令王向均既怒又悲。这一刻,他似乎能够理解父亲为何会诉诸暴力,又为何不愿在这件事情上劝说母亲了。他也想到了表姐那意味深长的微笑。虽然他内心有千百个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母亲本质上就是一个小事开明大事糊涂、不分轻重、偏激执拗的人。这样的人,她的一生怎么可能会过得好?
“你要请假回去装修,还不如花一天去赌场把这十几万给输掉。”王向均继续说道,“至少你不会那么累,也把误工费给省了。”
他们的通话再一次不欢而散。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王向均数次联系母亲,拼劲全力让她打消那个疯狂的念头,但并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效果。这并不令我意外,因为接下来的几次争论都不过是上一次情形的复制。无论王向均如何好说歹说,她的母亲就是坚持自己的计划,而她除了节假日回去住以外,找不出其他任何理由。
阻止母亲计划的念头一直萦绕在王向均心头,而与母亲一次次沟通的失败严重影响了他的睡眠。上班时,他开始变得魂不守舍。他这些年来虽受尽白眼,但父母的不容易他也看在眼里,因此他努力告诫自己谁也不能去怨。他本下定决心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父母接下来的人生可以轻松一点,可经此一事,他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可笑。他再一次体会到了人生的绝望,而这绝望与以往不同,曾经感觉到的是走投无路,但这一次却是眼看着最亲的人坠入深渊却无能为力,更可悲的是,他和那个自愿跳下去的人被拴在了同一根绳子的两头。
“那你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样呢?”我最终忍不住问道。
“当时单位恰巧有同事在商量组团买房,我突然想到,与其与我妈硬刚,不如釜底抽薪。于是,我便让他们给我目前的这套房付了个首付。谢天谢地,我订了房后几个月房价就开始疯涨,要不是我这么阴差阳错地决定出手,拖到现在我就买不起了。”
王向均在讲到及时买了房这一点时虽然一脸轻松自然,甚至还带了点自谑的口吻,但我明显感觉出他心里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这出自男人争强好胜的本能所衍生出来的一种自尊,当然在这个一代托举一代拼命内卷的社会里,大多数男人的这种自尊都被践踏了,包括我。
“在你买房和修缮老家房子之间,你的母亲有没有尝试坚持后者?”
“这倒没有,她还挺支持的。我刚考上公务员时她就问过我要不要买房,而我当时一心想靠自己的本事,便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说着说着压低了自己的视线,语速也逐渐降了下来。
当他再一次用目光承接我的眼神时,我咧嘴笑了,但没出声。我知道他捕捉到了我心里的问题,便没再问出口,而是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我无法保证百分之百没有这种可能。”王向均笑了笑,看得出来,他已没了“啃老”的心理负担,“但他们的语气、声调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假的。我房子都买了两三年了,但我妈因那件事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并无多少改观:在大事上仍然分不清轻重。我爸的脑回路也仍然清奇,当然,他们也肯定觉得我不可理喻。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为了尽量少为他们的行为买单,我学会了与他们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