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言行,总可以从童年找到渊源。
我从小生活的家庭缺乏仪式感的。仅在小时候有过依稀的记忆,母亲会在春节的腊月里进行一些祭拜的活动,买来一些红纸,请人写上字,堂屋,灶屋,猪圈,阶沿各贴一张,插上三根为一柱的香,摆上一小方块煮过的白水肉,分别烧上几张纸钱,口中念念有词。我怀着童年的好奇心,费力地听清了几句,都是一些,恳求菩萨保佑一家大小平家之类的。没有提富贵 发财之类的。
之所以说缺乏,是我长大后在外走南闯北,见过福建,江浙一带的人们对于宗教的虔诚,觉得我们过于简略了。而我们举家搬来江苏以后,离乡背井也丧失了信仰的追求的机会了。但我相信母亲的心里一直对于神灵心存敬畏的,因为她无论在何种愤怒的情况下,表达情绪的方式最多只是谴责几句,更多的是流眼泪。不像父亲,暴跳如雷,骂脏话,日妈倒娘,打砸,他的行为更像是一个孩子,向全世界宣泄他内心的不满,然后用脏话和打砸来使对方受到伤害以达到抱复的目的,而且可以用这种方式向对方施压以期对方作出让步。
我的童年,就在父亲的这不稳定的暴躁的情绪下渡过的。在我的记忆中,父母经常打架。其实我那时太小,看到成人之间攻击是非常恐怖的。起因大多是因为父亲跟村里谁谁暧昧,或者很晚回家之类的。当时太小,根本不明就里,原因是现在在悟出的,你要说证据,我真不确凿。我主要想表达他们暴力的事实对于幼小的我的那种冲击。母亲挨不少皮带,也挨不少拳头,我和姐只是抱着哭,妈在挨打的过程中还大声嚷着让姐姐把我带走。现在想想我当时真怂,我为什么不去抱住母亲,我不敢,面对庞然大物,我连拯救的想法都没有过。
你说父亲一点不爱我们那也是不客观的。农村对于儿子还是很重视的,小时候母亲挑水,父亲将我放在自行车前扛上,晚霞很红,看着母亲甜甜的笑容,我一生都忘不了。高中的自习课,我靠窗的座位,在我埋头学习的时候,父亲熟悉脸出现在窗边。我出去,他从油腻的布袋里拿出一盒热乎的鱼肉,我把引到宿舍,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骑自行车回家。在昏黄的路灯下,我看清他一只裤腿卷起,一只裤腿放下,而腿上都是泥,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
姐考上初中的时候,有天晚上他摸出一块手表,为什么是晚上,因为晚上可以展示夜光功能。用手捂着昏黄的灯光,可以看见那迷人的蓝色的夜光,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精美的物品,震撼到我幼小的心灵。现在想来,他们对于初中可能有什么误解,导致有点用力过猛。因为轮到我小学毕业时,同村一个女孩没考上,有一次她妈碰见我,问我考了多少分。我如实报告了,后来她说,那这么说,你算考上了。你这个初中读完了会分配工作吗?我说这个。。。这个好像没有分配的。她有点如释重负,为她女儿没有考上,稍稍放下心来了。
我姐读完初中也没考上高中,就没读书。父亲把她叫到跟前,问她要不要读高价,我姐说不读了。父亲说,让你读你不读,那你以后不能怨我,姐说,我不怨你,是我自己不读的。这事就算了了。现在想想,这么小的孩子,她懂个啥,这个锅他要先甩掉,面对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考上初中并荣获手表的姐姐,也没有逃脱棍棒的袭击。那时她已经谈恋爱了,很快就面临出嫁了,为什么原因我不知道,而且我也被要求一起跪在他面前,在堂屋里,他挥舞着枝条,尽情发泄,惨叫声不绝于耳。我对于挨打已经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了,觉得不正常的是,这个年纪的姑娘还要挨打。经历
我的经历比较花哨一些,挨打的缘由和方式都不怎么固定。大多数都是考得不好。考得不好挨打太多了,以至于每学期一到测验我就很紧张恐惧,直到后来克服不了那种恐惧,有一次让姐姐帮我改了分数,没曾想被打得更凶。有一次我领了新书,在家里包书皮,看见父亲走过时他嘴里说了一句“报香”,老实说这句方言我到多年以后才知道意思。意思就是一开始爱惜,过不了多久的。当时听见这句话,我竟然怕得发抖,我以为又问到分数的事情。
孩子时候比较贪玩,跟小伙伴一起上学,在路上边走边玩。被父亲在骑自行车赶上了。我不顾一切地跑啊跑,跑到学校教室,还一直往窗外瞄,担心他追到学校里来。
有一天黄昏,他和三伯蹲在院子里因为什么事情说不好了。我一只手提着煤油灯,一只手拿着竹篙赶一群鹅回笼,哪 知那鹅根本不好赶,东扑腾西扑腾,正好他在跟前,我抱怨了一句为什么他不帮我拦一下。他从蹲着的石臼上跳下来,抢过竹篙,双手抱着往我身上打,我知道大祸临头了。我被打得眼睛看不见了,只有滚烫的泪水往下 流,闭着眼拼命地挣扎。后来母亲把我拉开,母亲和姐姐在那昏黄的灶屋里灯下,我仰着头,关切地问长问短,问我疼不疼,能睁开吗?姐姐说弟弟你睁睁看能不能看见,我明白了,她们一是心疼二是真怕我被打失明。几天后,眼睛消了炎,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
什么考不好跪瓦渣之流的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的创作。有一年冬天,该死的期末考试成为了我的恶梦,不用说肯定没考好。那天寒风凛冽,我家门前有个池塘,池塘里只有浅浅的水。父亲说,你不好好读书,就不要读了,我到学校去给你退学,他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了,说,学已经退了,既然不上学了,就得劳动。刚才其实已经挨过打了。现在改劳动了,他让我脱了棉衣,穿着单裤子,卷起裤腿下到池塘里,他穿着军大衣站在岸上。按他的安排,我在烂泥里将烂泥装在小桶里,他在岸上往上提。寒冬腊月,冰冷刺骨,没有多久我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后来被母亲捞上来时,我的双脚已经完全没了知觉了。母亲用热水跟我泡,流着眼泪,当着父亲的面,还得说些场面话。诸如,你爸都是为了你好,以后少贪玩,好好学习,知道错了吗?快跟爸爸认错你以后一定好好努力之类的。我完全像一个提线木偶般应着。那冻得失去知觉的四肢遇了热水,比单纯地冻着还要痛苦,仿佛我的四肢有千万条虫子在啃噬一般,既痛又酥。
后来的一切行为现在看来,既像是表演又像是讨好。比如小学时他教我算术,既凶又大声。问我是不是这样,我只好点头如捣蒜,生怕被他知道没理解又得挨打。其实啥也不懂。比如初中,应他的要求,每天要很早起来背书,我只好早早起来,打开路灯,在门口背书,山里的冬天,刺骨的冷,一阵阵的白雾袭来,那种生理上的痛苦的应激反应让人无论如何也进入不了书本的世界,但要表现 得刻苦,至少让父亲满意,我机械地大声朗读着,他睡在房间的温暖的被窝里听着我读书的声音,他感到很满意。唯有这样,我可以获得短暂的安宁。
童年恐惧痛苦的记忆是深刻的。但不能说父母一无是处,那样的话我良心也会不安。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一再告诫自己要站在一个公正客观的立场。
有人说,父亲给你的是坚强,果敢和力量。母亲给你的是爱和温柔。父亲教给了我暴躁,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像父亲一样,易怒,暴力。经过了很多事,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我才明白。暴力的本质是震慑,是吓阻。在现代社会,是没用的,相反还会带来很多的附作用。但他的勤劳坚强也同样带给我很深的影响。也许解读为辛苦也比较贴切,贴切的原因是,有时候辛苦会由于自己的性格缺陷带来。
父亲争强好胜的性格带给他的是喜忧掺半。他好强他能吃苦,可以带来部分超额收入,但紧张的人际关系又会使自己陷入无援的境地,增加自己负担。但好在老家都是熟人圈子。比如我们小山村,这边住着本家,堰塘对面住着另外一族。都是族人,谁也不会真跟你计较。
那年,父亲在釆石场劳作伤了眼睛,住院了。母亲奔波于县城和家里。家里只有姐姐和我,还有收了那么多的玉米没有剥粒,翻晒。父亲有六个兄弟六个姐妹,那段时间都是婶娘伯母们常常来我们家照顾我们姐弟俩,帮我们剥玉米,陪我们聊天,给我们壮胆,帮忙照料牲口。其实以父亲的性格,他和几个兄弟关系并不是很融洽的,但对于我们孩子来说,无论走到那一家,吃饭了都会叫去一起吃,从来没有让我感到陌生。姑姑们回娘家来,我们就在姑姑们膝盖上翻来翻去,姑姑会把我们衣服撩开,边和奶奶拉家常边给我们理衣服里的虱子,奶奶烧了好吃的总会给我盛上一小碗。那年月,能见点荤腥不容易。对于奶奶来说,这么多孩子,他该有多少孙子,你说他难不难。
其实,人到中年的我,常常梦见儿时的情形。那些叔伯婶娘,姑姑阿姨,他们那样的亲切淳朴。对我一生的影响真是很大。我脾气暴躁,但感情细腻。所有悲天悯人的情怀都与他们的善良付出有关。那年我回到儿时的山村,三伯已经老天,一双大手粗糙且硬,眼睛里满是慈祥。我握着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爷爷。那种血脉亲情,难以自己。匆匆见面又要风尘仆仆,我站在儿时的田梗上,我见到了当年帮我剥玉米粒的二伯母,她瘦小佝偻,满头银发,脸上干瘪,似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一直慈祥地笑着,就那样看着我讲话。就那一别,过了两年,就离开了人世。
有时候,我真梦想我能成为巨富商贾,能衣锦还乡造福家乡,为这些善良淳朴的叔伯婶娘。但现实让人无奈。人到中年,生死的人生终极问题我也暗自思索,随着长辈们渐渐的离去,内心里也有难以言表的难过。最重要的是,那些珍贵的情感仿佛也随着他们远去了。看看当下的环境,都是精致利己主义,讲感情是很奢侈的,讲情怀是要被嘲笑的。连笑都被标好了价格。
一个人的性格养成都是有原因的。爷爷的时代,正值文革大跃进政治运动的年代。作为地主成分的富农,常被批斗挨打,奶奶她弟弟当过国民政府的官,在一次走亲戚回家途中,被人拦下,极尽折磨。天明被发现吊在树上,下身用一把香活活地烧死。惨不忍暏。生产队被队长欺负,队长掌犁,父亲和三伯还有堂兄拉犁,他故意掌得很陡来刁难。分粮食少分,计工分少计挑最苦最累的活给我们族的人干,而最讽刺的是,队长是父亲的堂兄。受尽欺侮,受尽压迫。父亲常常出头反抗,甚至一度想到和队长同归于尽。后来,被几位伯父劝住了,说,你这样做,会连累爹妈的。
我的童年是这样的情感氛围,我无意谴责谁,我只是把我现在理解的说出来。把他作为一种现像来剖析,以对如今家庭的种种乱象作一个解答。
事实上,性格就像一种染色体,会随着家族代代相传。但好在能认识到就是一种进步,它会在你认知并克服的时候被阻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