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收到了一封信。
三十年来第一回,她难免有些珍而重之,甚至有些不敢去看。
拿了红烛的手纤细修长,晕着烛火的影,摇摇曳曳,没有半分稳妥。大约是封信的人很用心,烛火靠近的须臾已经能嗅到一阵冷香。沂蒙将信摆上了案台,转头对着烛火吹出了一口气,眼瞧着火光不动不灭,渐渐怔忡迷离,神游天外。
这里太平静了,不会有灰尘,甚至也没有风,一切都冻结了,只有她是变化的。
这正是她选择的啊,那么平静安宁,没有风,也没有灰尘,陪伴她的是八个未绘的人偶,白色的衣帽,一样的微表情,一样的小动作,偶尔经过她,也是忙忙匆匆,不停歇的脚步仿佛诉说着这精致的宇宙她们消磨不起。
胡思乱想了一阵,她看着这静寂的空间又只剩她一人,不得不对着信伸出了双手,先拿出来的是一串木质的琏,紫色的光晕,温润的触感,素手抚遍,她摸到尾珠上的刻痕,是“平安喜乐”四个字。将108粒小小的圆一圈一圈缠绕在手臂上,她的动作很慢,像透过轻薄的佛缘去看自己的一生。
另一件是薄薄的一张纸。
“好好养病,一切安好,勿念。”
——锦先
字是好字,笔画勾折之间能看出几分温柔缱绻,只是那“好”字之间模糊得仿佛氤氲着一团湿气。沂蒙捧着信,和衣倒在床上:锦先,锦先……手上的青龙木缎子一样的光泽印在她失神的瞳孔,更衬得皓腕如霜雪。
她是被吓醒的,后背靡靡的潮湿让她很快从惊魂不定的状态中清明,梦里的痛与黑暗她总觉得分外熟悉,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不过很快,她又不自觉哂笑,自己一生顺遂,丈夫更是人中龙凤,如今一双子女也已为人父母,除了自己因为身体不好静养在伊楼,几乎说得上圆满人生了。
除去了湿衣,长发披散,好一番折腾后,沂蒙看着镜中的自己:轮廓模糊,脸上的水迹还没有完全擦净,额角的疤痕周围白净得如同初生,伤早已好了,只是偶尔还隐隐作痛,沂蒙有些厌恶地想:眼不见心不烦,也不知锦先送的水粉遮不遮得住。
沂蒙取出尘封的妆匣,轻轻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铜绿缠缚的小锁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小巧地别致,暗沉沉的绿更衬得一个蒙字流光溢彩。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她想起从前的日子,情动时,锦先最爱用醇厚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念诗,一字一句都是对她的痴迷。时间停滞在那里多好,锦先是松生空谷,渊沉岳峙;而她是空谷幽兰,意淑且真。她遇见他,正是“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
可一晃儿,佳人已是黄昏逝,花容美颜曾几时?
她真的老了,眼角细密的纹线像一张网笼在她的面庞上,鬓发尾尖泛着的光像极了银针白线绣出的韵脚,十指不再青葱水嫩,食指与拇指还有边角发红的水泡。胭脂盒上的女人看起来却依旧光鲜: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满额鹅黄。低声念出锦先曾教予她的诗,她忍不住气闷,大概再细再匀的粉,也遮不住她这样的沧悴了吧。
这念头像黑洞一样,一点一点吞噬了她的动作。最后她颓然瘫在椅子上,镜中的女人望着她,像一株即将萎谢的花,对着她说:我歌卿起舞,潦倒略相同。
“沂蒙,等我,我会救你……”锦先未说完的话截断在电话的另一端,接下来加诸于身的是撕心裂肺的痛,她感到身体在飘,有什么脱离她而去,她怎么也追不到。最后的最后,她听到一个粗噶的声音飘忽在她身边:“……马牙槎,进六分,出……,别管……,直接砌,走……,到……分……”
仿佛置身在泥沼中,她拼命挣扎,试图从梦魇中走出。但这是梦吗?她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窒息感如此真实,她摸到额角的疤痕,很大一块,后生的皮肉在指尖颤抖,她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别过来,别过来,你们要钱,锦先会给的……”
她看到一抹光,火舌舔过窗台,印着她的身影,近一点,再近一点,她听到灵魂在叫嚣。先暖起来的是手腕,又温暖又明亮。阴影重叠,是他来救她了。真好,真好,沂蒙轻轻阖上了眼睛。
“锦先生,沂蒙女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