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颐站在明湖的中央。她只是脚尖轻点,身上围漫着的青纱羽衣,被湖上升腾的雾气轻轻地衬托着,膨胀开来,又忽然下落,不会坠到湖面,像门眉上镶嵌的轻纱偶而碰触珠串了,风吹过,不断地飞舞。如果她的身份不是武林中人人追诛的女魔,我又何必被她的周身隐隐透露的哀伤所迟疑。她就这么垂着手中的剑,而剑没有鞘。我这才看见寂剑的真面。却是粘了血,更是光芒四射。
洛阳李家,十六年前,从我降生于此,柳叶和牡丹花瓣总是莫名地败落,这似乎无关吉凶,因我仍然被富养于深闺。我的父亲李贡阳是洛阳城盛名的铸剑师,富甲一方。但是我的降生没有名份,因为我不真实的母亲。庄外的人不知道我是谁。李贡阳对我说,叫他伯父,而我本就没有母亲。以前我是信的。
我一直称呼他为伯父。直到洛阳城的牡丹开开落落十四载。然后李贡阳把正在习剑的我唤到书房,眼中流露着关爱,他说,你的娘亲来了。他没有料到我的沉默。他想我会高兴,或者其他,但没有沉默。我开始叫他父亲,他迟疑着却没有拒绝,仿佛已经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一年后,当我在明湖见到莫颐的时候,才明了父亲那么舍不下而宁愿被逐出李氏宗门。她的容貌美丽无常,有种若有还无的哀伤,浮在云鬓的仅一支绕金点翠步摇会偶显叮当脆响。大概那种爱慕是从心中散发,让我抹不开眼睛,中间的某种粘连的感情让我有点手足无措。我清楚李家于武林中的驱魔责任,却不是从李贡阳的口中,甚至他不让我习武,直到我偷偷练习的剑术能把一株及臂粗的柳树轻易地劈断一截。他站在书房的台阶前,看着我,对我说,莫离,你来练寂剑法吧。我伸开手掌阻挡眼前渐斜的落日,金色的光线差点迷住了我的眼睛,余光下灰尘跳动着颗粒,透射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景象,这一瞬间让我莫名的开心,而我自己都忘了当时我也不过二七光景。但日光掩不住他的忧伤,在他转身的时候,一滴眼泪滴落在阶前的牡丹花瓣上。我大概是猜测的,并没有细看。
练寂剑需是排遣七情六欲的,而我若是没遇见关凌,也许一切都非常简单。在我十四岁末的时候,从小伺候我的侍女英儿要出嫁了,那是父亲为她找的姻缘。因父亲对我说,我们这里待不长了,你需要寂剑。他没有说过多的话,一直以来,父亲的话就像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服从并且心不可违。
英儿出嫁的前一天,我带她偷偷溜到洛阳城里最为繁华的夜市去。我看得出她面庞上的兴奋与害怕。我拉着她的手,在一个摊位上挑一件玉簪。一只清逸的手越过我的肩膀,与我同时碰触了那件玉簪。然后,我认识了关凌。
很简单,我从他的眼中望到自己的落寞。而他的身形俊毅而忧伤。他说,你像莫颐。我张大吃惊的眼睛,却被他微微上翘的唇给淹没。他笑着说,但你应是莫离。
等庄内的牡丹花瓣零落成凄凉,我与父亲早已踏上去漠北的道。他说,你的娘亲,莫颐,在关外的明湖,很美的地方。她选得很好。我听到父亲第一次提到母亲的名字,和关凌说起的会是同一个么?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在提到母亲的时候总是忧伤,然而他也不告诉我原因。他说,到时你会明白。我想着也许到明湖为止罢。
我们上路很风光。父亲请了洛阳城里最好的车夫,买了最好的马车,带足了干粮与盘缠以及他的孤剑,那是他花费十年的光阴与心血铸成。我用我鲜红的萝纱包住孤剑,紧紧地抱在胸前,当马车远远地把牡丹庄甩在后面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我的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从未谈起的母亲,在洛阳至漠北的路上,突兀地明显起来,他说你像你的母亲。她很爱很爱牡丹。她还是离开了洛阳。就只一件事狂燥地占据我的思想,他说,因为你的母亲爱着另一个人,他叫关凌。
我坐在华丽的车上,心却破碎不堪。从长安开始我一直泪流不止,父亲看我的眼神很古怪。他见到了十五年来我所有可能的眼泪,然而他没有一句话。
我认为他是懂的。那种眼神在父亲再见莫颐的时候尤其强烈地流露在外。
我站在明湖的边缘。我没有像父亲一样超脱的功力,当他能与莫颐并排站在明湖的中央,我只能远远地判断他们可能的对话。
风卷着雾气,而孤剑亮丽的白色和着寂剑的血色伴着我的至亲,上下飞舞着。我不清楚到底怎样的一种对抗,直到我见到莫颐的青纱羽衣沾了滴滴血迹,她手中的寂剑因见血光而分外耀眼。然后我发现环抱的孤剑不见了,而包剑的萝纱依然留在我的身边。莫离。莫颐的声音低婉好听,有一种隐隐的忧伤。但我找不到一丝关怀的音调。
我声嘶力竭地朝明湖中央的那个女子大喊,莫颐,李贡阳在哪里,在哪!我的声音很硬,也很陌生。我甚至想到了我是对着我万古不复的仇人,而不是我的娘亲。
莫离,你知道关凌在哪么?我对不起贡阳,对不起你,但是请你告诉我,关凌在洛阳了,是不是?
我的悲伤与气愤容不下她,我试着运用所有的功力走上湖面。当我能清楚地看到她因悲伤而不停抖动的双肩时,我说,你死,我就告诉你。
日光透过层层的云朵成多簇耀眼的光束落于这大地。如今已是秋季,长安正起风沙。我站在午城门前,向南眺望洛阳。如果此刻的我仅仅是着红色萝纱而未拿寂剑,我想我会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惹人爱怜。
风吹起我泛紫的长发,和着萝纱,该是多么亮丽的色彩。但是,我葬送了过多无辜人的性命,谁又知道我的内心是怎样一种流浪的孤寂,我似乎能从蔚蓝的天空上看到牡丹庄内牡丹树下的那一片汪洋血海。迷失的不会是我。但莫颐又能胜几分呢?我抬头,想从天空中望尽牡丹庄内落尽的繁华,应是人去搂空,花径杂草,一片凄迷了罢?而关凌会在牡丹树下轻弹起《落花吟》么?那曾是他多么痴迷的曲调,和着白衣长袍,牡丹开得万紫千红。
风佛兮,念久,落花忆及终……他用清逸的手抚过琴弦,和音而唱。
我说,关凌,你会在洛阳吗?待到牡丹花落尽,也许我会回来。
会去哪?
我沉默不语。关凌继续着他的琴音,却腾出一只手抚顺我被风吹散的长发,眼中流露爱怜。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去的地方将会见到他心中一直深爱的女子,而结果谁也不知。
或许我一开始就应该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关凌,我的父亲李贡阳就不会在明湖亡身。或许他们也就能寻到彼此了,了结这一段相思。或许,我亦会决定一生陪伴那个孤独的男人,也许,我们都会有幸福。
我与莫颐并排站在明湖中央,任风把我的红色萝纱与她的青纱羽衣交缠在一起。十多年来无望不及,早应知是有缘无份,莫颐你又何须如此!难道你的心中真早已没有洛阳,忘却了牡丹!还有你那十多年未见的女儿?……难道,真的一点位置也没有了么?
我声嘶力竭,连续的大喊,容不得莫颐的声音,我要淹没她的歉疚,直到我痛苦地跪下身去,击起湖水的一圈涟漪。莫颐的声音还是开始回荡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洛阳长华街上,我与关凌相对。我走之前的一天。洛阳城的上空开始布满阴云,我知道牡丹花期已到,我如何留恋亦不过是空念。而我说,关凌,请你一直在好么?就算牡丹花已落。我又想是怎样一种不舍,能让人魂牵梦萦。
转眼间几个日月,风过马车的珠帘,那种破碎的声音,难挡回首望去的漠漠黄沙和着夜空的漫天繁星,我的心已无法去想象结果怎样。我想父亲也不会了解,这段漫漫的路何时就要结束。只是从他紧皱的双眉下忽然闭上的眼睛,我似乎已经料到他的逝去。和着水雾,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亦如从小透过的纸窗,那种直立的轮廓给予的安全感似乎也模糊了。
那种结果,没有英雄,亦不是魔障,来去飘忽的浓浓白雾从激荡的剑击声穿梭。我没想过莫颐会真狠下心杀夫君,即便她的身份从来就应该害怕和仇恨。而我对其亦充满期望,只是这种真相太快太醒目。我从她垂败的手中夺过寂剑。我说,你死。
明湖的水始终平静,我找不到它的源头以及它将流去的方向。我拿起剑。莫颐,我这一生欠你实在太少。如何让我还你恩情,这种生命的延续甚至让我没有了继续的方向。
它有着如此亮丽的光芒,而且锋利无比。穿过我的发髻,完整的一束青丝坠入明湖。我曾多么想还尽你的恩情。多年之后,我又不经意留起的长发,似乎正和我开着一个大大的玩笑。从一开始到最终,我终是这感情的枝节,苦涩又胆颤心惊。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对她说,关凌,他会在洛阳。
你见过他了?是么?……我很久未见他了。然而我永远在为他而担心,为他痛苦。他总是那样的悲伤沉静,身旁围绕像明湖般沉静的孤寂,贡阳,实在欠他太多,感谢他将你养育成人,只是为何一直不肯放过,关凌,他,你的生身父亲,我一直在找他……找他……
她说这话,满脸落下哀伤。我转过头,看见明湖的四周升起团团雾气,我紧绷的眼睛忽然很潮湿。似乎已经不会思考,十五岁的年纪,应该和英儿一样,好好地出嫁,好好的不再过问母亲的故事,好好地一直称他为父亲大人......我知道自己想哭,为父亲,也为自己。我说,是的,莫颐,关凌会在洛阳等你。就算牡丹花尽,也会等你。你,我的娘亲。
我离开明湖,带着寂剑。越过想象中关凌一如既往的静逸脸庞,我的选择也许是对的。她亦不过是一位痴情的女子。忧伤地如同盛开在漠北风沙中孤寂的牡丹。
当我站上长安的土地,离了明湖与洛阳,忽然觉得一切应该早已放下。只是,贡阳,那个棱角分明,永远紧紧皱眉的父亲为何选择放弃,带着十年的心血与哀愁,离了思念,留我一人在世上,我该恨你狠狠禁我于牡丹庄内十四载,还是应该感激你爱护我如己出,这出无常的纠缠,红尘中使我愁断肠。
怎样冷酷的表情才会掩盖忧伤?寂剑的狠毒已经超过想象,那种出鞘的光芒,原来一直都需要血的祭奠。这一路上不断跌下的对仇恨的补偿,我清楚他们的无辜,也就明白了终于还是她的孩子。逃不出的魔咒,却因为无恋而更加无情。
长安——呵,终究还是回来了,对着牡丹的眷恋,和着莫颐的行迹。那个男人,等到她了吗?还是一如既往消失无影?
“如果,一天我不在了,离儿,会想伯父吗?”
“伯父,你去哪里?不要离开离儿!”
你知道那种结局,是吗?在我六岁未满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还是那么凌烈的英气,眉宇充满正义,只是牵着我的右手走在后花园,看着盛开的牡丹总有着那么明显的哀伤痕迹。
“伯父,我可以叫您爹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