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人归去,心画一杯中。
那晚狐帝醉了,折颜也醉了,被各自的伴侣扶了去歇息,白奕上神见夜深了过来请我的示下,问我是否也小住一晚,我此刻确实不想回九重天去,于是点头应允。白奕上神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轻叹了一声吩咐她为帝君和魔君安排住处,而后礼数周全的携了夫人而去。这个外冷内热的父亲,其实最看重就是这个女儿,在凤九和我的事上,他这些年来一直纠结着,内里却总还是顺了独女的心意,未曾当真为难。
众人渐渐散了去,石桌旁只剩下凤九,少绾与我,好一会,我们三个人都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少绾这一晚从头到尾都很清醒,与众人谈笑风生,兴致似乎不错,这会儿人群散了,她安静了下来,对着青丘的夜色细品一碗桃花酿,许久,似乎带了无限感概,她轻轻说了句:有家人真好。声音里是得不到,是羡慕,也许还有一点不甘。
这样多愁善感的少绾连我都觉得有些陌生,更别说凤九,小狐狸听得此言愣了愣,随后她挪到少绾身边的位置坐下,撒娇似的拉住她的袖口摇了摇,她柔声说:少绾师傅,你不是才收了徒儿吗,师徒也算是家人,往后徒儿孝敬你的日子还长呢。少绾温漠的抬起头看她,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可无论凤九还是我,都分明瞧见她的眼睛泛红闪着温润的水光。勉强着挤出一个笑来,没有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洒脱,少绾打了个哈欠,她说:我乏了。
凤九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我稍坐一会,起身引了少绾带她先去歇息。我独坐着,思绪飘忽走远,不可名状,这会儿夜已渐深,月亮被云浅浅遮着,看不大真切,只瞧着一个浑圆的轮廓,若隐若现着。久别重逢的盛宴总是如此,一刻欢喜,一刻惆怅,少绾也没能逃得过这样的情绪。又或许学宫的岁月对她格外特别,她的真诚仗义,爱恶分明,天然烂漫,青梅爱恋,都深埋在了那时。
少绾同我差不多,从小没有父母亲眷在身边,是靠着智慧和打斗生存下来的,她从未对此表示出介怀,我也一直都觉得她性格爽朗,对此是不在意的,可今晚看来,她内里多少是介意的,也许不单是对自己的身世,更是对魔族。
魔族是她生长的地方,就像碧海苍灵于我,是一个地方,却是个特别的地方。她曾为魔族斩断尘缘,与墨渊抵死一战,一战的结果是她被心爱之人刺穿心脏,魂飞魄散;再苍凉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如今,她好像看淡了许多,也务实了许多,她更愿意魔族平静的存续下去,没有征战,没有屠杀。所以她今次选择与青丘联手,虽说她和凤九都又名正言顺的理由,可青丘属灵族,与神族极为亲近,这一战过后,无论结局如果,她都不会再是那个为魔族敬仰着的魔尊少绾了。魔族多少会忌讳她,她唯一的家,曾为之出生入死,斩情断爱的地方,将再容不得她。
可魔族又真的容下过她吗?庆姜统治魔族的时候,忌讳她后起之秀,果敢才高,她总是备受排挤。她不是不如庆姜强大,她只是不如庆姜狠毒罢了。这一点仁心,是她的底线,也成了她的死肋。我其实挺想劝她一句,少绾,把目光放宽些吧。六界神魔灵异,百花齐放的才好,并非一定要谁压制住谁。这话我一直没能说出口,我总是会想起她空落寂寞的胸膛,像深不见底的漆黑洞穴,会让人感到苍凉,那是她失去的,她的执念。
凤九好一会才返回竹亭来,看我若有所思,沉默坐在了我的身旁,沉默着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沉默着一口喝尽了,桃花酿的酒香冲得她咂舌,又倒满一碗,这回没再急着喝,她自嘲的笑笑,自言自语的小声说道:
凤九总觉得自己伤心伤情的厉害,这么多年与帝君不得相守;自己经历着的,帝君都经历过,而帝君经历过的,自己不过是能精读一本上古史,一副四海八荒的绘图。如今看来,这已是上天格外善待了,还生在太平岁月,有家人悉心爱护,我看着少绾师傅,她的伤,不管是对墨渊上神,还是对魔族,都比凤九的更深挚诛心。
我轻蹙起眉头,扭头去看她的侧脸,她眯起眼睛,脸色泛着潮红,一手还握着酒碗,直直望着墨蓝的夜空,月亮被云遮了,有些幽暗。她没有再说什么,手里的酒碗又举了起来,被我握住了手腕,我温声劝着:别再喝了。她固执的说着没事,抬起另一只手去接那只酒碗,酒碗这时却闪着一道淡紫的光芒飘忽到了我手中,被我端起一饮而尽。她扭头过来看我,抱怨道:帝君怎么用我的酒碗——
桃花美酒的气息在舌尖晕开,好像还有一丝她唇间的馨甜,合在一起是醇厚的质感,我轻笑:本君不嫌弃你。
她赌气似的想要抽回被我握住的手,没能抽得出,我站起身来,手上用力也带着她站起来,随后我将她抱入在怀中,她的头靠在我的胸膛,静夜里听得到我的心蓬勃跳动的声响。她一下子安静了,任由我抱住她,她的手环抱在我的腰间,她的馨香与口中酒香混在一处,令我觉得微醺。
青丘的夜色里,我们就这样相拥着许久,直到空落的胸怀和心里都完满了。我轻抚着她的头发,柔滑像一批完好得丝缎,我喃喃开口:
不要理会那些我们无法改变的事情,比如你不曾参与我的全部人生,我们遇见了,这就足够了,凤九,这就足够了。
她懂得似的往我怀中凑了凑,好像她还是从前太晨宫里我身旁那只凑趣讨宠的小狐狸,令我觉得亲切熟悉;又过了一刻,她从我怀中扬起头来,眼中有一抹难掩的艰涩,眉宇皱起,似乎在不安着,她咬了咬嘴唇,犹豫着开口问我:
四海八荒如今战乱再起,是因为我们吗?
我微微一愣,方才明白过来她在担忧什么,竟是我曾一直推开她的那个四海晏平的因由,我心疼的轻抚她的脸颊,温声道:
凤九,我在梵音谷中对你说过我无法撩开手置四海八荒于不顾,可自古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今时今日的四海八荒,一变是必然,不见得不是件好事,所以不要把这些都揽在自己身上;便真是因为我们,也有本君同你一起分担。
她好像在仔细琢磨着我的话,我小心翼翼看着她的眼睛,不愿放过她哪怕一个细微的表情;我耐心等她思索,等待的时光这样漫长,我竟然隐隐担忧她会生出退守的心思来;末了她展露一个完好的笑,只说了一个好字,我悬着的心才又放下来。
抬眉笑相依,携手言不离。
辗转了这些年,我从推拒她,到竟容不得她再退守回去,心境的巨变有时令我自己也惊奇不已,我斩断尘缘的时候并不知情爱的力量可以这样庞大。可人心就是这样的,并不是所有选择都是博弈,有个优劣胜负,就像情缘,明明知道你在意了便输了,可哪又怎样,天地间我想要得到的,不过也就这一人一心罢了。
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可怜孤月夜,沧照客心愁。
这会儿夜已经很深了,凤九领了我去到一处竹楼休息,离她的狐狸洞并不远,房间简单利索,正是青丘的风格。安置下我她本来就要离开,却被我一把拉住,我故作不解道:你去哪?
她一愣,答道:回去睡觉啊——
也许是我眼里的光芒过于温热,她渐渐想明白了我到底在说什么,脸微红,是一抹娇俏颜色,她解释道:
这是在我家里,我爹若是知道我留宿在帝君房中会掐死我的。
她说的极为夸张,好像跟真的似的,见我不信,又加了一句:我从小顽劣不知被我爹打过多少遍,这是四海八荒都知道的。我本也没想对她怎样,只不过看她这一整晚都有些消沉,有心逗逗她罢了,听了她这话不禁轻笑,随手理了理袖口,我轻轻道:也不知是谁跟本君说的,青丘民风开放,你情我愿即可。
她没想着我对这细枝末节的事竟记得如此清楚,略卡了一卡,为难道:并非凤九不想陪伴帝君,实在是——我爹的家法——
她的脸皱成一团,在我看来可爱极了,我终是没忍住轻笑出声:好了,逗你的,快回去歇着吧。她听了好像有些失望似的,轻轻哦了一声,哦的很有些哀怨。本是个玩笑,不想惹得她进退不得,只听她轻声叨念:凤九近来总想着梵音谷中种种,好像在那里,能略把这里的事放一放——
我收起笑容走过去到她跟前, 握起她纤细如玉的手,我深深看着她,最终说出口的只是三个字:
我也是。
执手相看,心意了然。
青丘,东荒高台。
次日我晨起时,竹楼中有青丘的随侍上前侍奉,早膳是清淡可口的小菜和粥,这自是得了凤九的吩咐,我用了,随后问那年幼的狐侍她们女君呢?那是个灵巧的小家伙,大眼溜丢答说正跟魔尊在青丘高台整兵呢,我又问怎么一早没人来叫本君一声,小狐侍又答说,是女君吩咐,不叫打搅帝君,等帝君自己起身便好。
果然她最疼我,竟跟照顾孩子似的,却很得我心。
我登上东荒那处高台时,整个高台下边站得满满的,站得整整齐齐的,这便是凤九的陵山军了,大致看去不过也就是七八千人,都是年轻面孔。 高台之上,有三人正交谈,三个人均着戎装,其中一人是个年轻的男子,说是男孩更合适,年纪跟凤九差不多大,原身是灰色狐狼,小伙子稚气未脱,却是个俊秀少年,身形挺拔。我看着还有些眼熟,想了一想终于想起来了,当日我从东荒进入碧落泉,遇到几个少年拦住去路,为首的便是此人,后来少绾现身他还使出了我的阵法,自知不敌教我先走一步,对得起义气二字。
高台上另两个是女子,都身着皮制的衣裤,薄铁的盔甲,纤细中透着些坚韧,其中一个是少绾,我见过曾经少绾巾帼戎装的模样,如今相貌虽变了,气势还在那,丝毫未变;而凤九戎装的模样我是头回见,见她将头发高高挽起成髻,拿红色绸带绑着,脸上未施脂粉,利索干净,不似平日小女儿的娇艳,不似她身为女君的端庄,有些像她梵音谷中那一舞,巾帼红颜,绝尘无状。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