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带点开化的野茶,想你龙井总不需要。”虽然看我有客人在,朋友还是直截了当。
“野茶好!野茶好!”我忙不迭地回答着,一只手接过装茶的塑料袋。
上一次喝野茶还是在径山脚下,大夏天,临近傍晚的阳光依然火热。朋友的亲戚家做茶叶生意,却偏爱高山上野蛮生长的茶树,往往摘完鲜嫩的新茶后,总是不辞辛苦爬上去,摘下来这些无人看管疯长的叶子,自己炒自己喝。坐在小板凳上,我面前的这一杯就是,看着这一撮聚拢来的茶叶,起初蜷着身子,在开水的浸泡下,苏醒着,慢慢打开来,颜色也由深一点一点泛出来新绿。野茶,明显个头要大一些,而且喝起来滋味浓郁,特别禁泡,几泡之后,依然香醇入喉。
所以朋友送野茶过来特别喜欢。已经打开一小包泡过几次了。很明显,野茶,打开包装,粗大的一根根,凌乱地支棱着,像一堆小型的绿柴火,野气十足。轻轻一抖,一小撮就落在在杯底,冲入开水,本来散乱着,一下子就紧密地积聚在杯口了。慢慢地,有几株,迫不及待地吸足了七八分水分,翩翩起舞地往下旋转着飘落着,果然,大叶子的野茶,比嫩芽头的新茶,多了几分舒展。等到大部分叶子又在杯底相聚的时候,水已经不是水了,像舞台的白光一下子加了渐进的滤镜,淡淡的颜色,一点一点深起来,突然某一刻,不再深下去,而是亮起来,柔亮的颜色,仿佛一个生命的新生,格外鲜活。自此,水不再是水,茶不再是茶,交融,转换,让人顾不上热度,喝上一大口,尚未完全淳化到位的茶香,已经随着呼吸和吞咽,从鼻腔,从口腔,化作身体的一部分了。
有人会说,不是野茶,岂不也是这种感觉吗?
于我,却是有差别。明前的嫩芽,来自于茶园,就像菜园,人工的成分明显多于野茶。同样的生命,圈养与野生,自然大不相同。植物不像人,主动权少一点,无法自己选择圈养还是野生,虽然人的命运也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送茶的朋友之前是圈养的,全资国企,后来彻底改制,变成民企,成了野生的了。这句话已经是快20年前的事了。我认识他的夫人比他早,20年前和他夫人同事过一段时间。他夫人很要强的。没想到的是,后来他夫人生了重病,查出来已经是晚期了。我和几个同事一起去看她,精神还不错,在保守治疗。再后来,我已经在县里了,某一日,收到他的一条短信,向我表示感谢关心,夫人已经仙去。我心头一痛。
他夫人后期就茹素敬佛,静心修养。刚好那几年我主持佛教公司工作,从河北曲阳出差回来,背回来几座汉白玉的佛像,面慈身润,很有亲和力。虽然我始终不重视形式,其他几座都跟人结了善缘,自己还是留了一座,就当做佛教雕塑艺术品欣赏一下。一直也没拆盒子,放在办公室的沙发边上。有一天,我都已经忘记这档子事,他恰好来办公室,随口问我,这盒子里是啥?哦,一尊佛像,很精美。我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把盒子放在沙发上,请出里面的佛像,那一刻,我看到,他一下子呆住了,那么壮实的一个大号男人,瞬间凝固了。我心里都明白了。对了,你家夫人不是信佛了么,这个你请去吧,我跟他说。真的啊?!他不敢相信,看起来这个佛像应该比较名贵的。真的,我从河北背回来,你是第一个看到的,有缘人啊!
整块石头啊,很重的,没想到他捧着盒子就走,据说他腰不怎么好。
照片比较久远了,一下子找不到。前年在另外一个朋友的工作室拍了这张照片,这是双色佛,模样大体一样,那个比这个大一倍多,全汉白玉的。曲阳就是这个工作室朋友的老家,那年我们一起去的。
佛像,石头的佛像,不能言语,不能动作,不要说跟野生的比,就是跟圈养的茶树比,似乎也少了几分生命的鲜活,可是,那么一块石头,经过能工巧匠的手,我们怎么会竟然觉得他是活的,他是一个令我们敬畏的生命呢?有时,看起来不在乎形式,可是,当在乎起圈养还是野生,这岂不更是形式主义吗?而且,某种程度上,还不如一尊石像来得令人震撼。这后面到底藏着的是什么呢?
形式重要,比形式更重要的是什么?
是无论圈养,无论野生,无论石像,都可以自由自在的灵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