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前尘与往生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人间已经历经了几番变革，一番日新月异的景象。人类的智慧也发挥至极致，诸般高科技层出不穷，传闻如今拿笔写字都成了很不入流的事。想想地府里，除了开通了几条传输专用的公交线路，判官、阎君还拿着毛笔写罪状、画圈圈，这生产力委实差了十几个“电脑之父”。也有鬼差跟酆都大帝谏言，何不让那些科技精英鬼魂施展所长，甚至也可与西方冥界搞个鬼才引进，在地府里推广网络技术，实现信息化办公，建设智慧地府未尝不可。结果酆都大帝把谏言的鬼差踹出老远，森冷一笑道:“有了这些劳什子，一个个都忙着打游戏，看鬼片，聊鬼天，难不成叫本君去拘魂、审判不成。”
不得不说酆都大帝是个很有远见的管理者，由于隔绝了一切信息化技术，近十年里鬼魂投生率不断增长。有些家属倒是烧了高仿的苹果手机和pad，偏偏地府里没地方充电，有些鬼魂想“摇一摇”泡个鬼妹子都不行，好不容易飘着飘着遇到个合眼缘的，想请妹子到“东记”茶楼喝个茶，还要自己赚功德，真的死无可恋，于是纷纷吵着要去往生。对此阎罗王很精辟地总结:“不论鬼还是人，都是有惰性的，有了轻而易举获取的方法，就不会再努力。”我深以为然，就像人有了手机，谁还高兴再写信；要是地府里也有手机，鬼差就会不高兴修炼“千里传音”之术，地府的整体实力就会因此下降，届时在六界之中就会成为被耻笑的对象。
诚然，地府也是个很讲究面子工程的地方，多年来酆都大帝和五方鬼帝想要扭转地府“阴森恐怖”、“血腥残酷”、“面目狰狞”等负面形象，大力推行以“善恶有报，微笑往生”为主题的鬼文化，在六界之中赢得良好口碑。西天佛祖盛赞:“让每个鬼魂有尊严地往生是个大功德，阿弥陀佛！”为此，作出突出贡献的现任孟婆又受到酆都大帝的褒奖。
说起现任孟婆，地府新鬼认为“明媚大方”，老鬼会称一句“仁义无双”，而供职千年以上的鬼差则会叹服“很执着，很任性！”她让旗下的孟婆一改死板的形象，以“东记茶楼”为首推出了微笑服务，还开展“最美微笑”评选，连带着到处飘荡的鬼魂都感染了微笑，所谓“一笑泯恩仇”，地府里呈现了空前的和谐氛围；她会为了一个被错判功德的鬼魂，直闯阎罗殿，与判官和阎君据理力争了三天三夜，寸步不让，不但纠正了错判的功德，还让渎职的判官入轮回历劫，造成很长时间里，包括阎君在内的一众地府公职人员见到她上殿来就会胆战心惊。不久前，她为了成全两个惨死的孩童往生前的心愿，耗尽自身魂力熬制成带着特殊功德的孟婆汤，许给他们福乐安康的来世，而孟婆一夕之间从青春少女变成了鹤发老妪的模样……
我就是这个传说中的孟婆，忘却了前尘，行事全凭本心的孟婆。“东记茶楼”的后面有一座小楼，就是我的办公之处。楼前有一个池塘，满塘佛莲盛开，终年不谢，这是我心境所化。
闲暇，五殿的阎罗王、地藏王菩萨座下的最得意弟子东生、《鬼话连篇》的欧阳主编会来莲塘旁的小亭里和我一起品茗闲聊。每每与不苟言笑的阎君、法相金身的和尚和散发着八卦气息的学者坐在一起，我隐约觉得自己在喝孟婆汤之前是有些精神分裂的，否则不能将这么多元素融合在一起。数千年来，我们就这样亦师亦友地度过。
今日，我又邀他们前来一聚，欧阳主编看着板正严谨的黑面阎君和变成慈眉善目的“婆婆”模样的我，忍不住跟东生嘀咕:“明明他们前世是父女，如今坐一处怎么看都像母子。”被前世女儿一脸慈祥看着的阎君大人心里也说不出的膈应，只能默默喝茶。
如今名满地府的鬼僧东生法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道:“哪有什么父女、母子，贫僧只看到两个慈悲胸怀的菩萨！”
我正想开口，“东记茶楼”的小鬼带了一个鬼魂过来，正是被罚入尘世历劫的余判官。见我一副老妪模样，他明显一愣，随后浮起一抹嘲笑，道:“孟婆，一别数十载，余某去时姑娘容颜正好，想不到归来时却见一垂垂老妇，想来太过操心了。”
我不以为意，施了一礼，道:“恭喜余判官历劫归来，不过看来此番历劫没能化解大人满腹的怨气呀！”
余判官还是面带嘲讽:“孟婆难道不是记恨着数千年前，我向酆都大帝告发你们东记茶楼的点心里加了能使众鬼上瘾的迷魂香一事？”
我没接他的话，反而看向一旁表面平静无波，实则兴趣盎然看热闹的三个观众，道:“孟婆是无权查看凡人运薄的，以我对余判官的了解，我来猜一下他此番历劫的运程，如何？”三个观众自然很给面子地捧场。
我道:“所谓相由心生，运由本心生，余判官，你机敏好学，转世为人后，应能学有小成；你善于变通迎合，定会比身边同等处境的人获得更多际遇；你性格隐忍，能屈能伸，易得贵人赏识。然而你进取心不足，目光不能长远，以致所学有限，遇事一味变通逃避。因此，你这一世必是仕途初期平顺，中期之后阻碍重重，难有建树，后期颇受诟病，落个昏庸无能的官声。余判官，我说的可对？”小亭内静寂无声，余判官脸上神色难以捉摸。
顶着一副祖母级别的长辈脸，我说什么都没有心理压力，不像以前说话还要字斟句酌。阎罗王袖子一挥，余判官前世种种历历在目，果然与我说的一般无二。
欧阳主编道:“孟婆，你居然还会相面？”
我摆摆手:“是他本心如此，因此运也不过如此。”我又对余判官道:“你此番历劫，确是我向阎君建言的，本以为你在地府供职太久，忘了本心为何。如能通过历劫重新审视自我，还能有一番作为，想不到你心胸如此狭隘。”我失望地摇摇头，缓缓道:“你竟忘了，孟婆接任前都要喝下一碗孟婆汤，断了所有的恩怨情仇，从此无私无情。”
余判官尴尬地立于当地，我忽然一喝:“迎合之道，终不长久；莫再执迷，修心修身，方得大道！”震得余判官的魂体几乎飘散，久久方重新凝聚成型，身上的怨气已经散去，目中一片清明，对我肃然一礼，转身离去。
方才那一喝，又耗费了我不少魂力，好在余判官本心纯正，慧根尚在，终不再执迷。我看向犹在沉思中三个观众，心中有一丝眷恋和不舍，终究还是到了缘尽的那一刻。
我端起茶碗，对他们道:“三位，我魂力已尽，但心愿得偿，再无遗憾。此番缘尽，还望各自珍重，勿再挂念。”言罢，一饮而尽。没有前尘，没有往生，再见无日。
阎君、和尚和八卦主编也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随后对我施礼。今日，他们正是为了送别我而来。
在东生的诵经声中，我的魂体渐渐消散，满池荷塘也一并消失。从此我将飘散在地府里，也许化作忘川河的一滴水，也许化作花丛中的一朵曼珠沙华，也许化作黄泉路上的一块石头，也许在每一个微笑所到之处……
数百年里，地府里关于前任孟婆的传说一直在流传，仿佛那样一个睿智通透、个性鲜明的女子从来没有离开过。
一日，酆都大帝飞升而去，帝座上开出了一朵莲花，花瓣上不断闪现天道的光华……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