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菜市场,手里提着一斤刚绞的羊肉馅,他站在一个来往人较少的地方点燃了第三支烟,透过飘忽的青烟,眼神仍然停留在对面那个花店的玻璃门上。玻璃后面明明暗暗晃动着各色鲜花。
他几乎有点烦闷地想,这个日子虽然不该忘记,可是也不该想起了。11月11日,他的那些哥们发短信玩,说是这是光棍节啊,大家虽然不光棍了,可是也不防刻意地让自己光棍一天,应该聚聚。聚聚,又少不了一醉方休,这样放浪形骸他已经不想了,妻子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他们不喜欢,他就不应该喜欢。如果说第二次婚姻他有什么进步的化,那就是学会了有些东西不坚持。不坚持似乎让他真正享受到了生活的宁静祥和。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后,他总结了,绝对的自由是没有的,相对的都比较少。如果说没有结婚的两个人是自由的,是独立的,各自都是个完整的圆,那么婚姻之后就一定不能是了,婚姻无论是哪种多么强力的胶,也无法将两个圆球粘在一起。仅有一点点的吸引是不够的,稳定的婚姻、结实的婚姻需要两个圆球都削掉一块,然后在粘合。削掉那一块会疼,但不削的话会更疼。
不能去和曾经的狐朋狗友聚会,他不遗憾,他渐渐习惯了远离那种生活。遗憾的是他被提醒着想起了这个日子,11月11日,这是他前妻的生日。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这个城市虽然不大,还是足以让他们通常能够走在彼此的视线之外。偶尔关于她的消息,像是从风里吹来的尘埃,轻飘,闪烁,无法把握。她刚离开时,他的生活里到处都是她留下的阴郁的拉长的影子,他被那些影子包围如同困兽,骨子里的颓废和自卑野草一样疯长。
他不断回想离婚前的那段混乱时光和时光中自己斑驳的嘴脸。他像一个骄傲的愤怒的刀客,他要让自己的每一刀挥出去都要溅起淋漓的鲜红的血,于是他很冷酷很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我早就不在乎你了,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你用不着来这一套……”他潜意识里感觉到了这种无情刀对她这样的女人有多厉害。
他忘记了为什么争斗,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在意的是争斗的结果,他要占上风,他要多伤害她一些,他就要使她难过,就要看她难过。她没有多么对他不起,他就受不了她的喋喋不休,她的抱怨,她自顾自地拿他和别人比较……也许这些都是借口,反正他就是受不了她,越来越受不了她。他知道自己的感觉,尽管通常他忘了感觉。她应该也知道吧,每一次吵架,她总要较真,一定要弄清谁对谁错,谁错轻谁错重,争吵到深夜,他懒得争了倒头就睡,她独自坐在寒凉的夜里,穿着单薄的睡衣。他睡了,但不踏实,睡一阵又醒过来,拉拉她,哄她也睡,哄得诚恳了耐心了她也就罢休了。后来有一回,情形差不多吧,他也睡着了,很不耐烦,拧着眉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身边是空的,她蜷在旁边的沙发上,什么也没盖,脸上哭得乱七八糟,眼睛肿着,闭着。他狠了狠心,没有理会,换了衣服甩了门径直上班去了。
心这个东西,只要狠起来就会越来越狠,刹不住地狠。所以他撂那些响当当的狠话时毫不迟疑毫不嘴软,他就要人听得血冷。
他看到老婆的眼泪像山洪一样泄出,眼睛红得似乎还要流出血来,“不在乎了那就离婚,谁离了谁都一样活。”
“离就离。”他脑子里一些狂热的细胞跳动着,他几乎有些迫切地想要履行那个仪式了。
离婚比想象的要简单得多。老婆在他的视线中消失得也比想象的快得多。
一起生活了五年,居然像做了一个梦。看着满屋狼藉,他觉得自己突然有些腿软,一股深深的疲惫和空虚从身体内部升起,传到四肢,传到头顶。
他身上有一部分就在那次深深的疲惫和空虚之后丢失了。
11月11日,“真可笑,”他曾经开玩笑说:“就像两双筷子,这孩子应该天生就比较能吃。”
“不是能吃,”她立即反驳道:“两双筷子有一双是你的,这天给你生了个老婆啊,要不你就光棍了。”
他们结婚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有很长时间,老婆都有些矫情地说,我们是白手起家。她有滋有味收拾着那套租来的小房子,一张旧桌子上被她精心地蒙上了一块天蓝色的布,看起来颇为典雅。好像就是在那年夏季,不知道为什么城里鲜花特别多,巷子里老有人自行车载着些鲜花卖,还特别便宜,康乃馨一大把3块,玫瑰花一大把5块,一点也不像奢侈品。他们一起去买菜,她听见了吆喝,犹豫了一下凑了过去,仔细地挑了一把玫瑰,然后望着他。
他有些不以为然,说几天就蔫了,要那个干啥。
她有些不高兴,说就要。
要就要呗。他无所谓地说。
那付钱啊。
你那不是有零的吗?
你付。
他付了,嘟囔着说,一家人嘛,谁付都一样。
热情被他泼得凉了多半,她拿着那束花索然无味,插在自行车筐里,和那些菜挤在一起。
进了家,他把花往她怀里一放说你要的东西你收拾。“小气鬼,买个那么便宜的花你都舍不得。”她咬着牙说。
“就是,我觉得买这玩意还不如买成肉呢。”他半真半假。余光看着她认真找来一个玻璃瓶,洗得亮亮的,把花修剪好,插好,又抱着瓶子满房子转,这里放放,那里放放,最后放在蓝桌布上。鲜红的玫瑰,天蓝的桌布,又鲜艳又宁静,小屋里立即有了别样的气氛。“还满好看哦。”他有点由衷地说,他看到老婆脸上阳光一闪。
女人,真是可笑的动物。听老婆抱怨他对她不如婚前好了,他不耐烦地说,一个阶段一种表达么,怎么可能都一样啊,都一样,那不有病嘛。刚结婚的时候,老婆花样可真多啊,生日要过,情人节要重视,结婚纪念日要纪念,甚至他们相识的日子都要铭记……他怎么能那么辛苦,结了婚还那么辛苦还了得,他自卫的武器是淡漠、调侃、讽刺、打击。两三年之后,这些日子大多就成功地过成了平常的日子,硕果仅存只有生日。
老婆重视生日,认为重视生命就得重视生日。他过生的时候,她要忙上一整天,上班再忙,也要把早中晚三顿饭做出不同的意义。他家并不重视过生,包括他的母亲,通常会忘记儿子的生日,他对她的认真采取的态度就像现在说网恋的“三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她的生日离他的不远,有前面这铺垫,即使潦草也不能完全忽略,以她的标准她是不满意的,他觉得自己算努力了,也就行了。
现在,她不会被敷衍了。他心里有些微微的绞疼,为这个已经和他没有关系的女人疼。有时他觉得当初他甩出的那些刀,又旋转回来了,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深深浅浅地扎在他的一些不要害的地方,疼得他手忙脚乱。
有天晚上,他看艺术人生,他早就不喜欢朱军那三板斧头了,那天斧头砍的是腾格尔,他喜欢腾格尔,就在电视前面坐了下来。
这个草原上的汉子出人意料的细腻、温情。他也离了婚了,他也又结婚了,他说他再结婚后,变了,变得没有缺点了。
看着腾格尔,看着腾格尔额头的头发像草场一样地后退,看着腾格尔在产房快乐地抱着他初生的女儿,他心头一热,眼角渗出了泪。
是啊,他知道,在第二场婚姻中,他也几乎没有缺点了,他知道遏制自己的毛病,知道理解女人的需要,知道了婚姻需要的东西,两个圆球粘合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削掉一大块。现在的妻对他很满意。孩子说要吃饺子,冰箱里没有肉馅了,他立即换鞋出门。
在去菜市场的半路上,他收到了光棍节聚会的短信,也由此想起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的她的生日。买完肉馅,他又恰巧看到了那个花店。
第三支烟抽到一半就被掐灭了。他朝花店走去,他要给他在光棍节出生的曾经的老婆买一把花,一大把花,就红玫瑰吧。他现在真的想重视她的生日一次了,他希望她看到那束花的时候眼睛里还能有年轻的那种惊喜,他希望那束花能映红她苍白的脸,她的血色似乎全丢在那场破碎的婚姻中了。
那么一大捧玫瑰,娇嫩的花瓣,扑鼻的花香,鲜红鲜红的红,他几乎无法对视。他给了花店的女孩一张整钱,说不要找了,又坚持另外给了她打的的钱,交代完送花地址,又说,不用插卡片了,也不用说谁送的。
她没有再结婚,和她的母亲住在一起。
他朝家边走着,边想,首先开门看见花的,说不定是老太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