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揚灵
夜,凉如水,静的透彻而空灵。寥寥几颗星星,在天空一角。
孤独,如远古巨兽,吞没烛灯下,无声写着信笺的人。他脸显得很焦急,但每写一句却又那么的缓慢,似乎在斟酌,似乎无话可说。的确,要给一个只谋过一次面,喝过一碗酒,说过几句话的人写信,很难。
烛台的蜡泪越来越多,蜡烛也越来越短。火焰直挺挺的,似在沉默。过了半晌,他拿了一张崭新的纸,写上:
南宫兄:
瑾言有危险,速去画汀轩。
他没有署名,一大早便托人送了出去。他也没有要再回去睡下的意思,坐到了桌前,竟把一张张写过的废纸慢慢点起火来。火光闪动,他的眼也跟着动起来,是躁动。
谨言是谁,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便是那时对她的赞美。她是千金小姐,来自书香门第。如果美貌是对男人的罪恶,那么优雅的举止、大方的谈吐可以让男人远离犯罪。
然而女人却不会对此望而生畏。
昨天中午,他和押他的衙差在客栈里歇脚,邻座的是两个有川味口音的人在低声嘟哝。
“要不是那个臭娘们有两个钱,咱们也不会大老远跑过来。真是热的要命。”
“算了算了,反正明天晚上也到了。是那个画汀轩?”
“别说太多,快喝,快喝。”这人边说边用眼睛瞟这两个衙差,另一个人看了看这边也不在说话了。
那两个衙差却毫无反应的,只顾喝着自己的酒。他的眼睛却如鹰一般将他两搜索了一遍。画汀轩,是谨言的独家别院。那里除了一两个丫鬟和一两个护卫加上她自己,就再也没有别人。他看见了那两人怀里的刀,刀短小而锋利,刀背上还有点黑渍,这是毒刀杀人没有洗干净留下的。这时他感觉不妙,这两人一定是个刺客,晚上去画汀轩作何?顿时他觉得手有些发冷。
没错,他是喜欢她的。他们还是同窗。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他现在是戴罪之身,不管是不是遭人陷害,在这人多的客栈中,都不能冲动。
那两人走了,他们的背影,极像扭曲的毒蛇。
“越铭,你可把我们害惨了啊。这么热的天,还要带你去沧州这样的鬼地方。”说完这个衙差猛喝了一晚酒,推了推越铭准备上路了。
越家也算有钱,才能上的起贵族学校,才能有机会和谨言同窗。
他们三人离开了客栈,天色已近傍晚。但温度还像个无赖,不肯离开。
他们越走,人也越少,越为荒凉。越铭看看就要落下的太阳,突然站住不动了。
“喂,你干什么……”这个么字刚刚说完,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另一人还不及呼喊,也昏了过去。他们虽然用绳索绑住了越铭的手,可那是一双灵活,有劲的手。只是一缩,一挣,绳索便裂开了,然后以闪电的速度击昏了两人。
他要去救谨言,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只能自己去救她。
他相信过他的挚友陆祁峰,那还是不久前,陆祁峰约他去天音山庄共赏天音琴所奏的天籁之音。那天,天气很好,大家兴致盎然,陆祁峰想借天音琴一观,一睹为快,他没有自己说,而是让越铭去借。越铭那时也想先看看这绝世名琴。于是向庄主借天音琴一刻钟,那庄主本意不肯,不过越铭态度诚恳,以自己性命保证,便借他一观。拿到琴时,越铭和陆祁峰都不禁赞叹,世间竟有如此做工精美,音色细腻,风格超凡的琴。
然而他还琴时,却还了一把假琴,一把足以以假乱真的琴。他分辨不明,但庄主一眼便已看穿。他自己都不明白,好端端借的琴,怎会变成一把假琴。
他百口莫辩,也不知道真的琴在哪里。不过,和他一起赏琴的,不就只有他和陆祁峰么。那时他的心就像泪干了的眼睛,死灰色的。他隐隐感觉心痛,但后来就不痛了。一块死了的肉怎会痛。被好朋友陷害,认了吧。
他要被发配到沧州了,如果不是他还有些钱,也许就会直接被庄主叫人打死。然而现在他没钱了,甚至走前无法跟谨言道别。他也不愿再见她,现在的他有什么颜面去见她,又能给予她什么。
他突然停住了,没错,她不会想看到他如此不堪,一个偷琴的犯人,一个要被发配到它方的人。那么要如何救她,谁能救她。
他被发配的第一天,那两个衙差带他到城里的客栈饮酒。他喝不下,极端复杂的心情让端碗的手都战战发抖。他面无表情,一阵阵回忆顿时涌上心头。谨言虽然文静,但却喜欢看他练刀,他的刀法很好,常常练着练着就在树桩上刻一些图案。练完了,图案也完成了。有花、兔子、小鸟。谨言拿走了他的刀鞘,跟他说如果他能刻出她心中所想,就把刀鞘还给他。然而终于没有机会再为她刻下去。
一个身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道:“我请你喝一碗好酒。”
越铭才回过神来,瞧了瞧他,他脸很白,也很干净,笑的很自然。随即看他招了招手,给了小二一锭银子:“上你们这最好的酒。”
那两个衙差脸也笑了起来,往旁边挪了挪。
那人看了看他们,对小二道:“在来一坛慰劳慰劳差哥。”
越铭只是诧异的看着他。他笑着道:“我是西门南宫府的南宫文若,看兄台定是对这酒不感兴趣,但这里也有好酒,不妨尝一尝。”
越铭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碗。
南宫文若将越铭碗里的酒倒了,满上了新来的酒:“我认得你,有一个姑娘对我说起过你的样子,不曾这么巧就遇见了。”
越铭心头一震:“姑娘?”
“那是一个很美很善良的姑娘。”他自己也倒了碗酒。
越铭能够从他眼睛里看到闪动的爱慕的眼光。
许久,越铭猛地端起碗来,一口气把碗中的酒斗喝了干净,“你喜欢她?”
南宫文若笑了一笑:“兄台一眼就看穿了我啊,是。不过她说过比较多你的事情。”
越铭也笑了笑:“我和她是要好的朋友。”然后自己满了一碗酒。
“她为何不来送你?”南宫文若的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痛了他的手指,让他的手一抖。
他不知如何回答,他根本不想让她知道他这样。他又喝了一碗酒,道:“你觉得她有多美?”
“像花。”
“什么样的花?”
南宫文若瞧了瞧越铭,重重吐了一个字:“莲。”
出淤泥而不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越铭不知觉笑了笑,他不愿别人把她比作桃李,莲却是好的:“好好对她。”
他和南宫文若的交集就仅仅是这样,然而他觉得南宫文若可以救她,没错,不仅可以救她,或许他们还能在一起。
他悄悄回到了客栈,换了装束,低着头,要了笔墨和一间房。
太阳已经升起,那炙热的懒汉走的慢来的却很快。越铭不放心,他还是要去画汀轩看一看,哪怕不现身也要看一看。
他带了顶斗笠,先去找到了那把没有刀鞘的刀。刀只是用普通铁打造而成,两尺长,三寸宽。要说和其他普通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刀背上刻有“画汀筑梦”四个字。他找了些竹片,绑在刀上,算是刀鞘。
来到画汀轩,刚好傍晚。太阳已经落下,月亮却还未起来。画汀轩却像伫立在天之边,幽静安宁。
越铭找了一颗大树,跳了上去。从这里往画汀轩的主楼中瞧,可以看见那里的窗户。窗户是开着的,但里面漆黑一片。他不禁皱了下眉,不会,那两人不会在还没入夜时动手。他不停这样跟自己说。
接着一个光点亮了起来,慢慢的,驱走了黑,同时也驱走了他的心忧,照亮了整个屋子。那点灯的人,是她,谨言。
他就这样看着她,注视着她,眼睛从未离开过她。她在做什么?只是静静倚在桌前,望着烛光开始发呆。
“嗖嗖”两个黑影飞了过去,那两人趁着夜色来了。今天是个好天气,没有月,只有园子中稀疏的灯笼。那些看护园子的人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站立在门口,树下。
越铭一手已经握住了刀把,他脚尖已经卯足了力气,随时可以像箭一样弹射出去。但他还是忍着,他不能此刻出现在她面前。他不愿让她有所留恋,不愿让她见到如今的他。
南宫文若为什么还不来,莫非没有收到信,莫非收到了来不及赶来,或者不敢来。他很焦急,甚至能感觉到呼吸困难,像是有一条蛇,勒住了他的脖子,要窒息而亡。
“啊”的一声,是谨言的叫声。那两人已经跳入了窗子。越铭再也等不及了,刚要飞出去时,一道剑影闪过。
南宫文若来了,他是从另一个窗子跳了进去,挡住了那两把毒刀。越铭能从窗户外清楚看到,那两人和南宫文若搏斗了起来。谨言已不知从哪儿拿了把刀鞘,护在胸前。
两个刺客的武功不弱,招式诡异,南宫文若虽能抵挡,还要护着谨言,难占上风。不过好在护卫们现在听到了厮杀,赶了过去。刺客见势不妙,难免招式开始散乱。南宫文若一剑刺中一个心口,另一个从窗户跳了出去,不见踪影。
谨言舒了口气,施了一礼道:“谢谢文若兄了。”
南宫文若也只能还了一礼:“客气了,谨姑娘没受惊吓吧?”
“我没事,南宫兄真是来的及时。”
“我……”他停了一下:“是有一人写信告诉我。”
“哦?”谨言想了想:“是谁告诉你的?”
“不清楚,信并未署名。”
谨言有些失望,眉头下垂。忽然又微笑了起来,对南宫文若道:“文若兄先坐下来喝杯茶吧。若非你及时赶到,我……”
“诶,现在可不好好的嘛。我看谨姑娘还没用膳,我们不如去外面走走,我会叫人调查清楚这件事。”
“这……”谨言本想拒绝,但终于也不好拒绝,“有劳了。”
另一人逃了,不过越铭不会让他走远。漆黑无比的林子里,那人跑的飞快,好像长了猫的眼睛,夜间宛如白天。他终于跑的累了,停了下来喘着粗气,整个林子中只听得喘息声,空洞回荡着。
突然,他觉得脖子一凉,一把刀已架在他脖子上,刀很冰,没有温度。他自己也觉得全身开始冰凉。自认为在这漆黑的林子中,能够安然逃走。但有人比他还快,还没有声音。这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越铭已站在他背后,淡淡道:“是谁指使?”
那人腿已经发麻,扑通一声跪下道:“不知……我……不……”
“我只会再说一次,是谁?”声音很冷,很严肃,像一座大山压了下来,不容人反抗。
“陆……陆祁……雪”仅仅几个字,那人却说了好长时间。
陆祁雪,陆祁峰的姐姐,同样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心却坏了。
“陆祁峰,陆祁雪。”越铭冷笑了一声,刀已抹过那人的脖子。
月依旧给肃杀让路,漆黑的夜,甚至连星星都看不见。越铭如死神一般,降临到陆家庄。他不允许有人伤害谨言,如果这个女人存在一天,那么谨言就多一分危险,她必须死。即使她曾经和他玩耍过,给他下过厨,即使她是陆祁峰的姐姐,对了,陆祁峰又怎样。想起陆祁峰的诬陷,越铭篡紧了拳头。
被一个好友如此诬陷,真是讽刺。讽刺的连他的刀都冷了三分。
他知道陆祁雪的闺房,他已经到她窗外。陆祁雪还没有睡,屋里头还点着灯,一个人影走来走去,似乎等待着什么。
越铭敲了敲门,陆祁雪竟然连问都没问,就小步跑着开了门。她看见了门外的人,门外的人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她确实也挺美,水灵的眼睛,小巧的嘴,棱角分明的下颚。但如果把这层面皮撕掉,那里面就是个丑陋的恶魔。只有丑陋的恶魔才容不下别人。
她轻轻吐了两个字:“越铭。”
“是我。”越铭不想知道为何她会雇凶杀人,只是抬起手,刀锋已经划过她的喉咙。她已来不及说第二句话。
越铭再也没有瞧她,飞上了屋顶。从这里看去,能看到不远处的园子里还有一个人影,几个高挂的灯笼红彤彤的晃着。
越铭悄悄跃了过去,那是陆祁峰还在看着他的宝物,天音琴。天音琴在陆祁峰的手里。越铭早已想到,但现在看到,令他不仅有点作呕,心痛的作呕。
陆祁峰笑得很灿烂,笑得连皱纹都挤了出来。
越铭握紧了他的刀,他怕一不小心,刀看不下去都会飞过去砍了陆祁峰的脑袋。他的刀格格作响,他的手不停的抖,刀不停的拍打竹片。
“即使你诬陷我,但曾经你也与我共同困苦,共同快乐。”越铭闭上了眼睛,然后转过了身正要离去。
“是谁?哦?是你……”
背后传来的叫声和疑惑。越铭缓缓回过头,没有说话,他已不愿再与他说话。只是瞧见陆祁峰胀红的脸,哦,那一定是灯笼的原因,一个没有脸皮的人如何会有胀红的脸。
越铭一跃,已消失在夜色当中。
天色亮了,朝霞染遍了整个东方的天空,是个好天气。
城里热闹起来,一群群官衙打扮的人在贴告示。
谨言起的很早,她很在意昨晚的事情以及南宫文若说的报信人。如果没猜错,会是他,可他为什么不自己来?他有机会报信就有机会来救她,以他的武艺,对付那两人也绰绰有余。那为何他不来。
谨言心中的疑惑让她一宿未睡。她要来打听打听情况,她并未知道越铭“偷”琴的事情,没有人告诉过她。那她也更不知道昨晚越铭杀人的事情。当她看到告示是通缉令时,通缉令上画的是越铭时,她眼睛开始花了,两腿一软,就要倒了下去。
但也并未倒下去,她是个坚强冷静的姑娘。她再仔细瞧了瞧通缉令,没错,上面写道:
于某某日戌时在枫子林杀害成年男子一名,亥时在陆家庄杀害良闺……
她知晓其中一定有缘由,但越铭如今在哪里?贴出通缉令说明越铭还未被捕,她稍稍心安。想起报信人,昨晚的暗杀,逃走的人,枫子林被杀害的男子。她觉得越铭昨晚也一定在画汀轩,她想到这,快步赶了回去。
如果此时越铭要走,那么他会去哪里。
画汀轩,一如往常的安宁,犹如远离喧嚣的人间仙境。但只要有人,总会有波澜。
越铭抬头看着画汀轩几个字,这些字仿佛活了,在对他笑。他也轻轻一笑,转身便走。
“越铭?”
背后一个温柔而又温暖的声音叫住了他。
他知道是谨言,但他没有回头,回头意味着可能再也走不了,意味着可能毁了她。
“你要去哪里?”声音很动听,也有些沙哑。
“漠北”他努力的镇定,说的很认真。
“你……你不要你的刀鞘?”
“我实在画不出来。”
“现在的你,只是不肯画。”
越铭顿了顿,才缓缓道:“我已有刀鞘,你也遇到了你的刀。”
“刀和剑还是有区别的。”
“但剑比刀更加君子。”
“有的君子确是丑恶的。”
“他应该不是。”
她知道他去意已绝,她也没有落泪,她明白他现在为了她,愿意去他乡接受孤独,她本想开口和他一起去,但他肯定不会答应。
“那……”她脱下了手腕上的一串珍珠,“这个送你,算是告别的礼物。”
他依旧没有回头,他也不愿猜测她的表情,也没有去接她的礼物:“有‘画汀筑梦’就够了”
画汀筑梦,那时她刚搬到画汀轩,拿了他的刀,把这四个字刻了上去,刻的很仔细,很认真。
风很静,不愿打扰这两人的谈话。两人沉默许久,虽有难舍,但又怎么轻易说出口。
越铭咬了咬牙:“保重。”
谨言像是受惊的小鸟,轻轻捂嘴道:“那好,保重。”
越铭不回头,迈步已经离开。
前方是一片朝霞,灿烂的阳光拉长了他和她的影子,影子下却藏有孤独和伤痛。
画汀筑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