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日凌晨,香港女星蓝洁瑛被发现于住所去世。这个死神与文化艺术界过于亲近的秋天,又制造了新一场的香消玉殒。
用“香消玉殒”大约牵强了些,因为在这具肉身枯槁、寂静、孤独、无人问津着走向“消殒”之前,她所曾经拥有的那些、和“香”与“玉”有关的部分,早已被世界摧残殆尽。
确切来讲,5年前当她在港媒专访里披露那段被两名大佬强暴的痛心往事时,风华绝代的女神的物理生命就已提前终结,“靓绝五台山的传奇”从此零落成尘,在舆论的群嘲中堕为白发苍苍、神情恍惚、胡言乱语的疯婆子。
坎坷蹉跎历历细数,活脱脱一出《松子被嫌弃的一生》。
娱乐工业本就消费着公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凉薄,万千宠爱、风华绝代,曾经的溢美不过是一场空洞的施舍,咫尺天涯里就是被侮辱与被损害。以至于挽歌初起,你都不知该说红颜命薄、该说峣峣者易折、还是该说人间不值得。
只是无论如何,这个在《大时代》和《大话西游》里反复惊艳过整个华语影视圈的女人,走得如此凄惶而寒碜,内心惨然之余,总有太多的让人生疑。
不知为何,港岛好像盛产这种身世飘零、遭际凄楚、后半生陷在厄运与嫌弃里自救无门的晚景凄迷。
谭晓欢卖鱼丸、沈颖婷街头卖烟、叶蕴仪孩子生病去不起医院、周海媚身染红斑狼疮死撑开工交房租、徐怀钰打官司要靠粉丝接济、萧淑慎染毒无法自拔、陈慧珊破产每月限用八千、王祖贤陈美琪梁洛施豪门梦碎、潘越云杨采妮陈淑桦李若彤这些年都被披露过生计艰难。
上述兔起鹘落的、人生如戏的唏嘘,都发生在香港一地。
风生水起、繁荣昌盛、众志成城、给每个人平等的自我实现空间、当代通俗文化自我经典化的奇迹、以弹丸之域建起一座娱乐帝国、深度影响了背后那个13亿人的庞大民族,这就是我们对于香港娱乐产业最通常的印象和描述。
这样的描述太过于美好而史诗,以至于大家常常忽略了,它也有古老陈腐的一面:也有根深蒂固的父权等级,也有无孔不入的黑道势力,也有麻木不仁的、嗜血的资本游戏,也有畸形丑恶的、百年积攒下的梨园陋习。
香港影视,起源自抗日时期和国共内战时期上海影人的多次南渡避祸。外来者带了团队、设备、技术,也带了颠沛流离的命运,和肆意疯涨的求生本能,撞上那些盘根错节的本土势力,三教九流,能给容身之地的都是恩主,也就都有了指手画脚、从中渔利的资格。
上世纪60年代起,香港电影业和唱片业爆炸式发展,整整三十年独领中华文化圈的巅峰,也因此愈加树大招风,官商匪盗、黑白两路,人人盯着娱乐圈的热钱和美色,靠电影电视洗白黄赌毒收益的更是大有人在,内地人耳熟能详的第一代巨星,功成名就之后,大多回忆过初出茅庐时遭遇过的、来源诡秘的胁迫。
待到大陆改革开放,恰恰赶上亚视和TVB双龙戏珠的黄金时代,从80年代的古装剧到90年代的时装剧,几乎任意一部都能引发万人空巷,直至97之前,还有6个卫星台同时播放港产武侠剧的盛况。只是一来二去,好像我们也听说了许多电视帝国背后的故事:陈鸿烈片场突发心绞痛去世却拿不到抚恤金、车保罗领取救济金度日、江华为糊口去做保险,“每天只睡两三小时”的片场生态和配角底薪440元的瞠目结舌。
乃至于这些年香港文化衰微,几近失业的娱记们再无文章可做、却只好如蝇逐臭地挖掘那些昔日明星们残余的价值,仿佛让曾经的屈辱和黑幕沉渣汹涌泛起,成了他们仅剩的被再度谈论机会。
每一阶段的历史,都留着斑斑血泪。
就像专栏作家陶杰所说:“(邵氏影业)就是用最低的成本区榨取最大的利润,把创作人和艺人当作畜牲来用。”
换而言之,香港娱乐圈盛大的风声水起和绵延一世纪的曼波,底座下分明都压着蝼蚁般卑微的撑持者。作为产业整体的绚烂与华美,作为从业者个体的挣扎与卑微,此二者的对立,几近无解,从来未曾消泯。
之前就写过:香港最迷人的部分,在我看来,可归结为“明明置身国际大都市中,却无处不涌动着一股江湖草莽气”。
江湖,固然意味着粗粝的鲜活、意味着跃动的生机、意味着英雄不问出处,可也意味着泥沙俱下、意味着鱼龙混杂、意味着丛林法则、意味着契约和保障的缺失、意味着胜者为王的暴力逻辑,尤其是,意味着很多陈旧的、倒错的观念,意味着在这些观念里,位高权重者理所当然地拥有和支配着一切资源。
“都市中的江湖”,这句自带反差感的描述,落到影视故事里供人观看,当然有种别样的过瘾和带感。可落到现实中供人体验,就未免伏下了许多的生杀予夺,许多风刀霜剑、雨露天寒。
遭人艳羡的香港明星们,其实就置身在一个前现代与后现代杂糅的吊诡欢场。“最新的”和“最旧的”,一直等量共舞、互为表里。
享受“最新的”机会和平台,代价就是,一不留神,你就撞上了“最旧的”压榨与盘剥
就像在蓝洁瑛的故事里被曝出前台遭遇指控的曾志伟。许多人起初不愿相信的理由,也无非是来自于他素日间仗义疏财的、扶危济困的“江湖大哥”人设。(当时的采访中,曾志伟微笑着说“香港演艺协会将会对蓝洁瑛进行照顾——香港演艺协会,又一个很江湖的结社组织,恍若古代的商帮与行会)
大哥有担当、有责任感、在危急时刻里振臂一呼,这当然是江湖,让人心驰神往、所以众口传颂的江湖。
可大哥也总该有几个女人,这也是江湖,让人不堪忍受、所以选择性忽略的江湖。
江湖一直在那里,江湖也一直需要大哥。
就看你的修炼结果,是终于打熬成了大哥本人,还是一辈子默默扮演着大哥的仆人,又或者,忍气吞声地成为了大哥的女人。
对了,大哥往往是男的,大哥的女人,自然都是女的。
那些自带性别弱势的女演员们,遭际总会更惨一点。
那个几乎隐姓埋名了半辈子的林凤娇,和那个19年后才得以“转正”的龙太子房祖名。
那个怀着孩子就被遗弃的吴绮莉,和那个至今也没能被父亲公开认下的“小龙女”吴卓林。
那个能把李嘉欣关之琳蔡少芬袁洁莹都收揽一遍的刘銮雄。
那场叫艳照门的闹剧,那位叫李宗瑞的阔少(哦,他是台湾人,不过被他玩弄过的女星里,好多都是香港人)。
看看那些报纸和周刊,至今还何等不吝篇幅地描绘着三级艳星喜入豪门的阔太传奇、赌王庶子抢夺继承权的兄弟阋墙,何等热衷于操练上位、争宠、嫁人产子、家产分割、肚皮争气的中世纪词汇。
看看无论是香港本土演员张文慈、还是台湾演员吴亚馨、又或是内地演员应媛与陈嘉恒,都曾向媒体控诉遭到性侵,可物议汹涌后,不过成了眼球经济时代又一次赚取关注度的阳谋,等来的最好结果,也不过是一次公开道歉而已。
以及,别忘了一直被诟病成选秀女现代版的港姐大赛;也别忘了内地荧屏上宫斗热潮的鼻祖,正肇始于那部港产的《金枝欲孽》。
这就是香港,显意识里对新潮时尚的,潜意识里对腐朽落后的,它几乎一样迷恋。
一如所有那些明眸皓齿、风情无限的弱女子,美貌、演技、天分、机遇,都有,却在这个迫切需要风月热议的时代里,成了八卦全席上一道刺激过味蕾、又迅速被忘却的开胃小菜。
当你想要反抗时,那个曾经对你施恩的江湖,随时准备利用双方截然不对等的话语权,祭起漫天流言蜚语,将你碾作齑粉。
毕竟,当初,你是不敢报警的。
毕竟,后来,你是没有留下证据的。
毕竟,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方甚至可以起诉你名誉权损害的。
毕竟,以一般人对娱乐圈的想象,出名这件事伴行的所有潜规则里,多半该是你情我愿的。
像刘嘉玲那样在绑架案和“东周刊裸照案”后敢于正面对怼还能让自己不入魔障的勇者,太少太少。
蓝洁瑛也以为自己能勇敢一次,但是港媒依然站在娱乐至上的窥私角度,磨牙吮血地等着揭开让人兴奋的黑幕,既没有对当事人的共情与伤后疗愈,也缺乏制度反思和纠错的弥补。
可以说,蓝洁瑛正是死于这几十年娱乐圈弱肉强食的那条规则链惯性,死于变化万千背后的某种根深蒂固,死于香港这座最新的城市里、那些最旧的晦暗与模糊。
逝者已矣。我只是希望,这条用了数百年才走下来的、把“戏子”称呼回“艺人”的正常化之路,能够借一次死亡为触动,去检视一下那些藏污纳垢的陈腐,不要让“演员”这个最正常不过的现代职业选择,变成一场场天涯孤旅的上路、变成九死一生的仗剑走江湖。
情难自禁
我却其实属于
极度容易受伤的女人
不要 不要 不要骤来骤去
请珍惜我的心
如明白我
继续情愿热恋
这个容易受伤的女人
不要等 这一刻
请热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