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自棠下村蜿蜒到棠德南路,从北端人群出发把喧哗带到了南面尽头。你让我在这里下车,我身上背着四年前的黑色书包,不知如何才是好。
一条街坐落在广州市天河区某处,距离浙江两千多里。迎面的舌头迅速翻动,一个一个粤语感叹词坠落在阳光布满的水泥路面上,下午四点,我看到了绿牌红字的大参林连锁药店,想进去解决找不到宾馆引发的胃病痛苦。
某家你要我住下的店在哪里,你人又在哪里?
一条街长长没有尽头,有的人在这里短跑,有的人牵女士的手散漫彳亍,不去看沿街商铺里揶揄服务生的脸和半嘲讽的眼。
一条街窜出来的一身八十年代衬衫的老妇女跟我说,有房,有房,靓仔要住吗?老婆子、火龙果、猪脚饭传单、百年烤鸭、肠粉世家、手机维修店和移动营业厅、一撞而过的胖子。一条街藏着太多故事:花棉袄纹理装饰的哈尔滨好吃饺子馆坐东朝西,服务生把水泼到隔壁包子铺的蒸笼,谁也看不惯谁的两地人干脆要来一架,没有一个旁观者准备劝阻这场决斗,两派人见看戏者不嫌事多,没闹,对峙了二十多分钟后冷淡下来,在人群中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第二天早上,有人指着招牌告诉东北老板,“你们怎么‘孬’吃了?”燕塘牛奶批发商的老光棍从来不说好话,他让货车司机把纸盒奶制品搬仓库。“不干!”司机二话不说,什么都没落下,整车拉回总部。
一条街在早上人不多,水果贩子也不愿早起,但货又甜又便宜,横霸整个市场。我走过这条路,尤像经历火龙果食之又被泄之的迂回过程。夜熄灭了,我可能到时候就在城市的其他灯光下,和逃避生活叱骂的压力不断苟合。三个月前我们发现,一个同学从广西山区老家,经过了一趟铩羽的考试,到你的故乡云南工作。她的手机号码我们保存了下来,她的问题你在意过吗?一条街上的老五和大皮哥仍旧在争论漫画里复生的恶霸最后一集是否会死,他们忧戚穿过人群的声音,从我身边擦过,不像还在校园里遇见我问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时脸上涌动的激越又轻松的表情。我看到在街上扮演过客的他们影子后面阿三羞答答向阿昌借钱的褪色图像,彩票号码逢着吉利数字买的,可“彩票能中吗”,阿昌说,还在吉利前加了“狗屁”两个字。我也看到我回头喊你名字,拿着淘来的粗糙鱼竿,在令人扰心的水泥城市中,我们去哪里钓,又要钓什么,来回张望。
蔓延我的遭遇和幻想的一条街,是我行走,赶往能够身体安歇、指定宾馆的必经路。那些复杂问题不过是生活设的开放题,那个广西女孩留下的疑问——她是失败者吗?谁替她回答?无人,并不是没有回音,是大家都不愿面对自己在生活中左右不逢源的那份受伤自尊。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学校里盛德路专门供学生发布通知的广告窗,沿街设置,我们当时贴了一墙的虚假招聘单,第二天即被清理。可是窗内歌功颂德的老报纸谁去揭去,去整饬?盛德路上一家重庆酸辣粉“怎么还没有倒闭”,你流露这句是因为它的萝卜干让你闹了肚子。还有一家和太阳共起床的米粉店,常德人说着拖抑调长音的湖南话,总问喝下汤的消费者,“吃够了吗,加粉不加钱”。
棠下,广州最大的外来人口集聚的城中村,城中村就是老鼠过街、如蚁寄居的场所——旨在给年轻人储放理想、给中老年人掩盖失意。湖南在永州也有一个棠下——那是阿昌的美丽家乡,三年前他带我们玩。青绿的烟叶还未盛,农田渠道里的蛙鸣未透彻村庄,路边孤独的枇杷树结了酸涩的果实,我们到大浊流中畅游,差点儿淹死了同伴,挺怕。夏天在当时还未现在这般汹涌来临。我不知道是因为流动到此地的湘民多,因而棠下成了他们第二故乡,还是仅仅作为一个凑巧的同名教无聊人解其虚渺之意罢了。
云南是你家,是你安睡、长夜里鼾声阵起、痛快做梦的温床。但有人在你转战广东棠下后移至云南玉溪。玉溪位于滇中,邻红河州——那是你家乡,地形复杂,产量又产烟,看上去像个不错的地方。棠下仅仅十八岁,玉溪却又百年以上的历史,只是在你说出“穷乡僻壤”四个字的形容词后,大家为她担忧了一把。
一条街隔几个巷口跑出来老妇人跟我说,有房有房,要住吗?住在这些城中狭窄房间里,没有窗户和自然光的温柔,许多初到天河区混日子的工人以这种生活特别能锻炼人为托辞。我不以为意,“我在这里有朋友”,拒绝了她。亟待转让的花棉袄饺子馆、湘厨、另一家借名的大湘厨、想要推到前浪的第一湘厨、上了锁的自行车、猫阿狗啊、错落的生活。二楼空调水隔三差五落下的清悦声,让我有种路真长的触动,有些美的空调往街上吹嘘的热风意味着七月刚刚到城中村的孤独在我身上膨胀。
盛德路上发生过一桩事,学生嫌空心菜不新鲜,对于店家概不处理的态度予以报复,他们拒不付款。这些小伙子们当然有所顾虑,退到街上,忿忿不平地转身说:“你们对得起消费者吗?”这句有意为之的话刺激到了伙夫,他举刀奔来,一刀下在空调的护架,骂道:“我让你对得起我这把刀!”后续没有太大新闻,无非是凶恶的蒸菜店老板各种奸诈故事,也无非是店开不下去了,受伤的空调移了地方,不为人知。当初是你把这件事转递给我的,此刻我们相距不足千米,面对这两者时间上以年为单位的跨度,不禁在心头念起“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诗句。空调水刹那消逝,却滴在了我的心河里,慢慢抹平。
笔直的盛德路是我们毕业各奔东西的最后地点。去新疆支教、意在延续考研路的老五是因为有人告诉他去“那边”呆两年可以为成绩加分,但目前此人在“那边”合伙开起杂货铺,不知道这个学术梦会否持续;大皮哥的实习公司是一家手机专卖店,后他几经跳槽,不知去向,立誓不碰销售;阿昌最先到广东省,落地深圳,岗位不知;供职于阿里巴巴一外包公司的阿三,岗位不知。送走大皮哥时他想拥抱我,忌惮于彼此之间四年的恩怨,我没有应和这种泯恩仇方式。我们送老五那天下着快雨,火车和复杂的情谊穿梭于夏日湿淋淋的丘谷田野间。阿昌、阿三、你都是我看着走完盛德路,都是在天气炎热、世界杯开幕前的日子里匆匆结束平庸的大学生涯,没有白云,我清楚记得。
我异常认真地往心里铭刻告别时的一景一物,一种思绪,半个身影。
虽然看上去我与你的现实距离在棠德南路上迫近着,但一年的未见时光却让心灵上的亲密度颇为疏远,这恐怕是迈入社会后的青春代价。一旦见面了,有些话可能就不该讲了,比如以嘲讽彼此为乐的推心置腹的言辞;有些话就必须冠冕堂皇地寒暄出来,比如我很想你,我亲爱的朋友。最后以一种弥散在代价中的方式我们陶醉于互相回忆的昔日往事并借酒濯愁以掩盖令人新关系里刚出现的不快。
老婆子、火龙果、隆江原味猪脚饭、男人、女人、牵手、拥抱撒手、天长地久丝袜奶茶店制的烧仙草、酴醾味。一条街藏匿的故事又被释放:好吃饺子馆转让店铺的原因是经营不当,这背后又发生了类似嗜赌侄子拐走小姨子某某的家庭纠纷,怪可怜的,天河区东北菜系只此一家走上倒闭路。燕塘牛奶的老板娘肤色清霜雪白,逢陌生顾客的一句话就是,“这是喝奶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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