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镇到了!”人高马大的售票员没精打采地向着车厢说了一句。安秦升赶紧抱着书包从后排站起来往车门口走。车门一开,他一步蹦下车,摔了一个屁股蹲。 “小心点,小伙子!” 原来是替他买票的那个叔叔。 “叔叔,您也是在这儿下车?” “对呀,不然咱俩咋能站在一起呢?” “您是回家呀还是有事要在这里办?” “小伙子挺明白的!我是回家休假的。” 说着话俩人一起向镇上走去。这时候,安秦升才抬起头仔细打量眼前这位给他解围的叔叔。他看上去没有爸爸年龄大,因为爸爸的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再说,他的皮肤比爸爸也白多了。 “小伙子,戏唱得不错啊!” 安秦升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下说: “不行,跟人家任哲忠先生比起来差远了!” “你还想跟任老先生比?”替他买票的叔叔提高了嗓门说,“在今天陕西境内的秦腔圈子里都没有几个人能跟得上他老人家的!” “我就想学任哲忠唱《周仁回府》。” “想学戏是个好事情,你家里的人愿意不?” “没跟我爸爸妈妈说过,奶奶好像也不愿意。” “你奶奶不是唱自乐班的吗,她怎么会反对你学戏?” “不知道。” “给奶奶唱过没有?” “没有。今天要不是被逼急了我还不会唱呢!” 替他买票的叔叔诺有所思地看了安秦升一眼又问他: “刚才在车上我听你说你奶奶在石门镇唱戏,她是不是跟着皂角坡自乐班给镇东头范家来唱堂会的?” “我不知道在谁家唱,反正奶奶说来石门镇了。” “你奶奶让你来找她的?” “没有,奶奶不让我来,说这里离我家太远了。但是我不想一个人在家里呆。” “爸爸妈妈呢?” “他们在省城打工,爸爸把腿摔断了——”安秦升低下了头,咬着嘴唇想把眼泪憋回去。 “别难过,没事的,爸爸的伤一定能好。你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了,有奶奶陪着你就很不错了!” 安秦升听着叔叔的话,想到每天和奶奶在一起的快乐,心里平静了许多。 “叔叔,你怎么还不回家一直陪着我走路啊?” “我和你进的是一家门。” “一家门?莫非叔叔你也是去唱戏的?”安秦升不解地问。 “我不是去唱戏,我是去听戏的。” 从公路上刚拐进镇子,就听见锣鼓家伙敲得山响。一听这鼓点就知道戏马上要开演了。 “快点走吧,我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办呢!”替他买票的叔叔对安秦升说。安秦升跟在叔叔后面紧走慢走才能赶上他的步子,等到了范家门口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了。 “赶紧看看是不是你奶奶他们的自乐班,是了就快去找奶奶吧!” 说完,替他买票的叔叔急急忙忙地进了范家大门。安秦升往人堆里一瞧,只见一大圈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四周放了四条长板凳,敬义爷爷端坐在桌子上首,旁边坐的人有冬瓜叔叔和李四姐,还有些打杂的人。奶奶左手食指挂着小马锣,右手握着锣锤,随时准备开场。安秦升连给替他买票的叔叔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一个人猫着腰穿过人群到了核心场地,一把抓住奶奶的胳膊—— “奶奶!” “天哪!”奶奶大吃一惊,“谁把你带来的?” “我自己坐车来的。”安秦升不无自豪。 “小祖宗”——奶奶来不及再说什么了,一把把他按在长凳上说了句“老实看戏”就再也没有搭理他。 演出就要开始了。 皂角坡自乐班是个远近闻名的秦腔社团。班主于敬义当年是省城里一个大剧院的名角,因为倒了嗓子不能登台才回到了乡下组织了这个自乐班。自乐班的旗子一打起来不到半年时间,就由自娱自乐过渡到接活儿挣钱了。 这个班子舞台实在是很大,有方圆几十里长,只是这个舞台不固定,没有灯光,不用化妆, 音响一般。就这条件,只要音乐声起,演员一开嗓,就能让人热耳酸心血气动荡! 石门镇范家今天办喜事,十天前就给皂角坡自乐班交了定金。因为离得远,自乐班的一干人马上午就坐拖拉机过来了。主家宽厚,招待吃了中午饭,好烟好茶供着。自乐班也很仁义,原本晚上才开唱,下午三点就敲起了锣鼓点。一霎时,石门镇上的老婆孩子,老头姑娘像潮水一样涌到了范家门前。 安秦升看见冬瓜叔叔已经把经常喝水的小茶壶放在了桌子上,李四姐也从长板凳上站起来,只等开场锣鼓一停,板胡发声,演出就会正式开始。就在这时候,安秦升看见敬义爷爷站起身来冲演员和观众一抱拳: “乡亲们,静一静!范家二公子今天大婚,他哥哥从省城回来了,他可是我们平常不容易见到的名角呀!所以,我们先请范大公子跟大家见个面如何?” “好啊,好啊!”四周围的人一起鼓起掌来。 人们把目光投向范家大门,只见从门里走出来一位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约有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范玉峰,范玉峰——” 人群一阵骚动——“快看,快看,他就是范玉峰啊!在台上经常看他演姑娘媳妇,下了台原来是个很俊的小伙子呀!”尤其是那些小媳妇,小姑娘,个个眼睛放光。 安秦升个子矮,看不到前面,他索性站在了凳子上—— “啊——原来是他呀!” 范玉峰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向着大家伙儿一个深深的鞠躬: “各位亲友,各位乡邻:今天是我弟范玉林大喜的日子,谢谢各位前来祝贺捧场!大家都知道,我们哥俩从小没有亲人,多年来亏得亲朋好友接济,四方乡亲眷顾才能长大成人,才有今日之家业兴旺。在这里,我代表弟弟、弟妹给大家鞠躬致谢。为表达谢意,我们哥俩除了略备酒席,还特意请了咱们县上最有名的皂角坡自乐班前来演唱助兴,衷心祝愿大家吃好饭喝好茶听好戏!” “哗——”掌声热烈响起。 范玉峰冲敬义爷爷点点头,表示可以开戏了。 有名角在场,自乐班里人人使出比平时十倍的力气。安秦升这时候的注意力都在范玉峰身上,他看见无论是谁唱戏,范玉峰都是全神贯注地听,听完了还送上热烈的掌声。中场休息的时候,安秦升还看见敬义爷爷和范玉峰坐到一起热情聊天,过一会儿又耳语了几句,然后敬义爷爷双手拉住范玉峰对大伙说: “咱们平常要想听玉峰的戏还得上省城去,今天他就站在我们面前,说什么也得给大家唱两句对不对?”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安秦升扯着嗓子大喊:“唱——一定得唱——”他把一对小巴掌都拍红了。 范玉峰推不过,答应清唱几句。敬义爷爷真是有办法,只见他又走到冬瓜叔叔跟前,和冬瓜叔叔小声嘀咕几句,乐得冬瓜直拍手。原来,敬义爷爷给下半场的演出做了最好的安排。 安秦升听过自乐班里排演本戏《夺锦楼》里的《团圆》一场戏。这场戏主要是三个人物的三段唱,柳子俊的“怪我从前太鲁莽”,钱琼英的“见得探花着了忙”,还有钱瑶英的“姐姐不必那样讲”,都是很见唱功的戏。平常冬瓜叔叔身兼生旦两角,唱了柳志俊再唱钱瑶英,今天有了范玉峰,冬瓜叔叔两角变一角,他只演柳志俊,范玉峰饰演被柳志俊抛弃的未婚妻钱瑶英,再加上李四姐饰演钱琼英,三个角色由三个人合作。 开戏了—— “怪我从前太鲁莽,一封书休退旧糟糠”…… 冬瓜叔叔一开口,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他长长的一段唱,把个浪子回头的柳子俊悔恨,羞愧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观众马上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可能和范玉峰在场有关,李四姐唱的“见得探花着了忙”也很不错,她声音很柔和,像极了姐姐的样子,想方设法劝解妹妹与柳子俊和解。 “姐姐莫要那样讲,听妹妹与你讲比方……” “哗——”范玉峰刚一开口,观众的掌声震天响。自乐班里除了手里拿家伙不能鼓掌的人坐在原地不动以外,敬义爷爷率领全班人马都站起来热烈鼓掌,现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安秦升多次听过冬瓜叔叔唱这段戏,他能随冬瓜叔叔唱出每一句唱词。但是今天,范玉峰的唱腔让他耳目一新,他唱的每一句戏词都是那样入耳中听,委婉清丽。闭上眼睛光听唱腔,范玉峰就是一个心有幽怨而又不舍柳生的二小姐。安秦升心想,不上妆他都唱得这样引人入胜,要是上了妆,还不把人迷死了! 当掌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安秦升知道范玉峰已经唱完了。他真后悔刚才胡思乱想没有专注听范玉峰唱戏,恨不得煽自己俩耳光。 “小伙子,找到奶奶了?”范玉峰走到秦升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问。 自乐班里的人一起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俩。奶奶更是满脸狐疑。 “奶奶,我今天坐车来石门镇就是范玉峰叔叔替我买的车票。” “范先生,真是谢谢你了!”奶奶伸出手又赶紧缩了回来,她没有勇气去握大名角范玉峰的手 “省上的名角给你买车票,你小子好有福气哪!”敬义爷爷扒拉了一下安秦升的头大声说。 安秦升歪着脑袋看看范玉峰,再看看敬义爷爷,然后低下头,两只手在胸前搓来搓去——他也觉得自己今天真地很有福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