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我要结婚了
一转眼就到十月十号,农历九月十六日。妈妈找人查过了,这是一个好日子,黄历上写着“宜婚配,宜嫁娶,宜安家……”是九月里难得的好日子,反正诸事皆宜。算命先生说,今日干嘛嘛成,干嘛嘛顺溜。妈妈乐呵呵说:“那感情好啊,让我早点抱上大孙子,到时候我再好好报答你。”看日子的先生看她高兴,还多要了他十块钱。
我们结婚的消息早早就放出去了,因为特殊,所以传得几乎人尽皆知。街头巷尾,田间地头,村里人人都在好奇兄妹结婚究竟该怎么结?他们怀着好奇和嫉妒的心情,还有幸灾乐祸的快意。他们其实盼望着那天会出点什么事,有点什么麻烦当佐料,最好出点幺蛾子,提供点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不枉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来看热闹。这是搭本费功夫的事。
不管我愿不愿意,那天终于还是来了。我心里又郁闷又痛苦,日子越近我越难过。我整天躲屋里不肯见人。我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面目示人,更怕别人问起。虽说我与哥哥私下约定是假结婚,但仪式却是真仪式,亲戚朋友都来贺礼,四乡八村统统告知。虽说不像古代十里红妆,但也要摆上二十、三十桌流水席,杀上三五头肥猪待客。
一旦拜堂结婚,我们就是名义上的夫妻。在周围人的心目中,我就是哥哥杜海的老婆了。我对他就存在妻子的义务,不容我抗拒。这个义务像一张狗皮膏药,糊到我身上轻易就扒不下来,让我郁闷又纠结。我做不到装作是小孩子过家家。亲戚邻居都来见证,就因为法律不承认,我就能一口否定那是假结婚吗?
但哥哥随着婚期的临近,却慢慢亢奋起来。他仿佛真的变成新郎似的。这几天,他每天在外面跑,不是给我们两人买新衣服新鞋子,就是操心铺盖少添了什么?该请的客人礼节都到了吗?就连找吹鼓手,他都要货比三家,一家家对比,看哪家唱戏最好,女旦要漂亮,还要屁股扭得好看。我看他真的入戏太深了,仿佛很享受当新郎官的滋味。
我看他越忙,我越生气——更多的是不安。如果哥哥投入太多,岂不是越失望?我们只是作假啊,稍微意思一下,对外宣称结婚了就好,这样大张旗鼓地折腾,要把我置于何地?
在结婚头一晚上,他十点多才从外面回家。简单洗漱后,我听见他沉重地倒在床上的动静,仿佛一座铁塔倾覆似的,他腿脚不好,重重把自己的身子扔在床上。我听见他似乎在偷偷笑,吃吃的声音尽管很轻微,但却令我毛骨悚然。我心惊胆颤地想着,拜堂后的洞房花烛夜,我们兄妹共处一室,该如何面对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啊!
后来,我又听见他低低呜咽,似乎在哭,让我愤恨的心情变得不解。想来他的难过不是没有理由。也许这是他一辈子唯一的一次婚礼了,但新娘却要妹妹来客串,让谁想想心里都不好受。但事已至此,我们这两个当局者自导自演的这出闹剧,只能继续演下去,直到我一周后开学,才能告一段落。
我对哥哥除了怜悯,更多的是依赖。虽然看不惯他的冲动脾气,但最理解他的人就是我啦。一起共患难这么多年,他习惯把心事与我分享。在村里,他唯一的朋友就是猴子。但猴子去南方打工,他们好久也没联系了。所以,他的心事无从排解。他的烦恼没人倾听。他只是偶尔跟我聊几句,通常被我一通批评,每每把他憋闷一下。
我想起我们之间互不染指的约定,生怕他明日在拜堂成亲后反悔。如果他果真把自己当成我的丈夫,欲行夫妻之事,我真的没有一点办法。我既不能告他强奸,也不能骂他不遵守诺言。因为,我们是夫妻了呀!夫妻是什么?是能赤裸相见,相互融入彼此的两个人啊。从兄妹转变成如此亲密的关系,得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啊?我自认为,我们缘分没到,互相之间观念还没有转变。在彼此心目中,他还是我哥哥。我还是她妹妹。
这种认识太让人纠结了。
我想找哥哥谈谈。我在帘子这边咳簌几声,试探着问:“哥哥,你睡了没有?”
他那边却没有声息。我轻轻敲了两下石头的墙壁,轻轻问道:“哥哥,我们能谈谈吗?”
他那边还是没有动静。我失望了。我想他拒绝和我交流。也许他在隔壁正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屋顶发呆呢。我不好受,他能好受吗?
我侧耳倾听,等了十来分钟,他还是没有说话。我身体累,精神也累,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醒来就是十月十号,我和哥哥的婚期。从昨天开始,陆陆续续到了几家重要的女客。我姑姑家、舅舅家、表姐家的女客都到了。陆续还有远程来的客人,熙熙攘攘地涌进家门。我家的新房子简单装修了,也买了一套便宜的红木家具。房顶上,屋檐上都悬挂上火红的灯笼,大红的喜字耀眼,显得一派喜庆。
按我们家乡的习俗,女儿出嫁要在娘家。现在我家就算是婆家,但我没有娘家,连发嫁都没有地方。有聪明人出来说,这几年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媳妇,娘家不知道是哪里,就从亲戚朋友那里发嫁,或者干脆从理发店(因为要在理发店化妆盘头)发嫁。嫁时也简单,坐上婆家派来接新娘子的车就行了。如果娘家有陪送的嫁妆,就在新娘子车后运去。如果没有嫁妆,只把新娘子送去就行。
我妈妈说,让我从叔叔家发嫁。所以天刚明,婶子就来接我过去。我带着我的新嫁衣一起去了她家。婶子家刚盖的新房,屋里收拾得干净利落,还有现代化的家具家电。婶子爱怜地给我做了一碗鸡蛋面。我心里不好受,不愿意吃。她望着我,心疼地说:“妮子啊,事情都到今天了,由不得你后悔了。吃了这碗宽心面,从此没有烦恼事。”
我眼圈一红,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婶子轻轻把我搂在怀里,下巴抵在我头顶。她叹着气劝说道:“杜海这孩子,除了腿脚不好以外,的确是一个好孩子。他人善良,对你好,找个这样的男人也不错。你知足吧。人家可是辛辛苦苦养了你十九年,就是报恩你也得嫁给他啊。现在他家的情况,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关系,谁愿意嫁他呢?你是乖孩子,如果愿意嫁就嫁了吧,以后对他好好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想到自己可怜的身世,不觉眼泪流得更欢。婶子说:“孩子啊,别难过。女人一辈子都这样,咬咬牙就过去了。”
我叹着气。我想,如果我不去继续读大学,而是待在村里干体力劳动,估计就要走婶子那样的路,一辈子土里刨食,辛辛苦苦过日子。
婶子见我不再哭了,就在我头发上抹了头油,为我细细梳理头发。我的头发乌黑顺滑,她在我脑后用一把树脂的发卡给别上,做成一个发髻。然后在发髻上插了一朵鲜红的玫瑰花。那花儿芬芳馥郁。她还学会了粗燥的化妆术,把我的脸染得红红白白的,看着俗艳而喜庆。她看看表说:“吉时快到了,你快盖起红盖头来。在拜堂成亲前,不能让他看见你的脸。”
我想这么做可能显得神秘。但我和哥哥十九年里一起长大的,还有什么神秘可言?我熟悉他的身体,知道他身上每一粒雀斑的位置。他同样了解我,懂我最细腻的心思。
但哥哥还是让我惊艳了。他不但里外焕然一新,还新理了头发,打了头油,毫不含糊地打着领带,穿着皮鞋,看着特别精神。他的脸庞泛着幸福的光泽,让我心惊胆颤。我觉得自己很坏,很残忍,让他盛装陪我出丑。
哥哥一见我,也是很兴奋。我这副俗气样子,让他很喜欢。他高高兴兴把我迎到车上。虽然婶子家离我们新家不远,但还是雇了轿车,欢欢喜喜来接我。路上所有人都看着我笑眯眯的,让我感觉自己像被油煎火燎的虾子一样煎熬。
终于到了新家。司仪早早备好了香案,摆好贡品,爸爸妈妈也在天地桌旁坐下来了。他们满脸喜色。都说十年媳妇熬成婆,他们感慨地想着,自己终于还是等到儿子结婚的那一天啦!
司仪在喇叭里大声预告:“新娘杜鹃,新郎杜海的婚礼正式开始!”
沸腾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笑眯眯地观礼。爸爸妈妈高高兴兴得等着新儿媳妇来给自己敬茶。司仪大声喊着:“一拜天地!”我们恭敬地给老天爷磕头。
“二拜高堂!”我们给父母深深跪倒。在心里默默感叹他们对我们的养育之恩。
“夫妻对拜……”如果我们对拜了,这个仪式就能正式结束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时一声暴喝:“拜什么?我不是让你回家吗?”
张如海铁塔一样,堵在大门口,严肃地大声吆喝:“我要带走杜鹃!他们不能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