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货厢和车厢各有一节无法支撑后续的行驶,结果,列车在抵达阿鲁诺伦之前,便在距离阿鲁诺伦较远的海戈尔市紧急停车。乘务员们在因混乱和恐慌而满员的车厢里,不得不用半是怒吼的声音开路。据说,列车到黎明时才修好,明早才能重新开动。
虽然没有人受伤,但行驶中的列车遭到来路不明的怪物袭击,也是大新闻了。估计是听信某个乘客的吹嘘吧,为了得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凑热闹的人和新闻记者们纷纷涌入车站。
我们一行人在不必要的盘问来临之前,混入人群中悄悄下了车,离开了车站。如果在客房过夜,恐怕会因闻讯而来的记者们而度过一个充满提问的夜晚吧,今晚只能在了。
我拉着芭达和艾娃的手,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挤出车站,眼前是令人仰止的商业综合体。
海戈尔市是东部屈指可数的大城市之一,是福拉尼亚州最大的城市,人口仅次于阿鲁诺伦和伊库斯拉哈,在全国排名第三。特别是在建筑方面,拥有无与伦比的景观,被称为摩天楼群。被誉为国内最高的建筑物鳞次栉比。唯一与伊库斯拉哈不同的是,大部分都是崭新的建筑,几乎没有砖瓦或石壁砌成的古塔。
在皇国时代,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火,大火蔓延了整个城市约两千英亩的土地,古老的建筑几乎都被烧毁。也就是说,城市是自那之后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的。现代都市的象征,前沿气息的体现——“带着谷风的街道”——海戈尔市。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天刚好是一年一度的大祭典,街上挤满了人,林立的开放式咖啡馆街店就像一艘即将沉没的救生艇,映入眼帘的多家旅宿门前罗列着“客满”的告示牌。
于是乎,我们在离车站不远的商业地产中心的高级酒店订了房间。后来才知道,那里是乔纳森·贾兹费勒经营的项目之一。果然,还是应该拥有有钱的朋友。
这座建筑是一栋起了一百八十英尺的十二层大楼,homesite hotel,最顶层有一个玻璃幕墙筑起的巨大餐厅。我们被带到了一张大圆桌的座位上,终于可以歇歇脚了。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客人稀稀落落。
一坐下,我就解开衬衫的一颗扣子,敞开衣领,深深换了口气。顺便一提,刚才的破烂衣服已经在车内换好了。尽管如此,街上的热气已经让我汗流浃背。
“哎呀呀,去年年底蓝鸟队夺冠时,也没引起这么大的骚动。”
我不耐烦地说,约翰望着远方,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决胜关键居然是从挥棒跑中挤出来的三垒跑者,真是太无聊了。”
“啊,如果投手马修斯的球当时没有失手,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
尼克也茫然地仰望着天花板,毫无生机地自言自语道。从车站到餐厅的路上,大家已经疲惫不堪。
唯一有精神的,就是不知为何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金发男子。
“不,就算他在那里投出了最拿手的球,如果是罗索·庞兹,肯定也会打中,——啊,服务生,给我来杯啤酒,要冷的”
戈尔德坐在我旁边,靠在椅背上,叫来服务员,颐指气使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对他的傲慢直言不讳了。
“我要一杯凉红茶吧。”其中,只有芭达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艾娃,你也点同样的,可以吗?”
在她问话的前方,艾娃在旁边静静地低着头。芭达轻轻地把手放在她肩上。
“放心,我并不是想现在就谴责你,我只是想听你把情况说得更详细一些。”
“可是……”
艾娃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有些担心地看着我和戈尔德。大概是想起了我刚才那副狼狈的模样。也可能是担心说了那个故事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苦难。然而,芭达却对此一笑而过。
“别担心,虽然他们看起来那样,但他们结实得很哦,吱呀作响的门才耐用嘛。”
“这就是东国所说的‘人不可貌相’吧,好得很啊。”
戈尔德觉得好笑似的哈哈大笑,夺过服务员端来的啤酒,一口喝干。看着他喝得津津有味,我也点了同样的。
“等一下,佛罗斯特。”开口的是约翰。“我确实很在意袭击列车的那个机械人偶,但我更在意他那怪谬的身体。”
在他锐利的注视下,我开玩笑地缩了缩脖子。
“也没什么,只是比别人更加健壮而已——如果这么回答,大概你是不会接受的吧。”
“啊,太好了。我也不喜欢被人瞧不起。”
约翰笑眯眯的,但眼中充满了不肯放过猎物的冷静透彻的光芒。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望向雇主,她沉思片刻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想出能骗过你的谎言,和写一部长篇小说一样辛苦吧。”
然后把视线投向我,再次叹了口气。
“由我来说明吧。这个男人就像小孩子一样,不擅长叙事。”
她真是一个不触怒我就不罢休的女人。我生气地反驳道。
“你不是也不会使剑吗?”
“不可否认,毕竟各有所长嘛。”
听到芭达冷冷清清的回答,我不禁咂了咂嘴,但并没有再插嘴反驳。虽然很生气,但就像她说的那样,这家伙比我更适合选择要公开的信息。最重要的是,我们与初春红衣主教失踪这件大事牵扯太深了。我也不能稀里糊涂地透露些不合时宜的信息。
芭达巧妙地绕过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的话题,讲述了初春发生的事件。阿塔赫依的长生不老研究、“最爱灵药”、副作用和由此引发的悲剧,以及“历史改写者们”,但没有告知圣女哈凡迪雅是其中之一。那是究竟是出自芭达自己的打算,还是对那个少女抱有不少同情——或许,两者都有。
讲完一遍,桌子上我和约翰各有三根烟头,构筑了忧愁的残骸。
“没错,这就是‘佣兵和小说家’。”
约翰一副佩服的样子,说出了芭达上周出版的小说的题目。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也说说我的报酬吧。如果算上模特费的话,我觉得这个金额多少有点让人怜悯。”
但是,约翰盯着我的眼睛,静静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放弃了雇用你的计划。相比之下,那个故事的续集对我更有益。”
这对我来说可一点没好处,我嗤之以鼻。
“可是,不死之身的灵药吗?”尼克盯着我说。“照佛罗斯特的说法,是那些历史改写者的未来技术——我觉得这和刚才那件事有相当大的关联。”
“我也有同感。”芭达点点头。“那个机械人偶怎么想都不是出自这个时代的产物。”
于是大家的视线都投向了一个少女。她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一动不动。为了回应她的决心,芭达毫不犹豫地追问道。
“那个时候,你在叫那个怪物的名字吧——你能告诉我吗,艾娃?”
“……我知道了。”
少女深吸一口气,让内心平静下来,然后抬起头。
“她的名字叫卡比奇·帕琪,是我的养父托马斯·阿尔巴·雷梅尔森开发的机械自动人偶。”
艾娃的话中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你的养父?”
“难道是雷梅尔森博士?”
约翰和尼克几乎同时从椅子上微微站了起来。芭达也罕见地露出惊愕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似的眯起眼睛,用手摸了摸下巴。
“原来如此——那么,那个怪物是《未来王手记》的产物吗?”
听了芭达的话,我也明白了。被认为是雷梅尔森博士所拥有的,记载着遥远未来科学技术的知识源泉。虽然我觉得他是个脱离现实的怪物,但和我起初的预想一样。
不过,艾娃似乎要纠正一下,以保守的幅度左右摇了摇头。
“原来的她——卡比奇·帕琪,是父亲大人为了给房子添女佣而做的。她一直照顾我,所以,怪物什么的......”
艾娃说着,话尾却被寂静吞没了。大概是想起了刚才卡比奇·帕琪面目全非的样子吧。
“既然是女佣。”芭达开口道。“这样的身份,为什么要威胁你的生命呢?”
艾娃一脸困惑,再次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平时就是个面无表情的人偶,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可是,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那个怪物的身体,怎么想都不是为了照顾小孩而制造出来的,这明显是以暴力行为为目的诞生的杰作。也可以说,这个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武器。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
“对了,那家伙的身体,从一开始就莫名其妙地破破烂烂的。”
尼克对我的喃喃自语做出了反应。
“破破烂烂?”
“是啊,它躲在货厢里,衣服几乎都成了破布,脸上也剥皮了,金属骨架上全是红色的锈迹。”
“红锈?——对了,是詹姆·巴尼号。”约翰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脱口而出。“就是我们和艾娃乘坐的那艘船。那个人偶,也上了那艘船。把艾娃推下去的,大概就是它。”
约翰自信满满地继续说着,仿佛他的推理真实无误。
“暗杀失败后,为了逃避船员们的搜查,卡比奇·帕琪逃进了海里。它抓住船体,或者做了什么事,随着渡轮漂到尤纳利亚。所以体内的铁都被海水锈了。”
“可是,掉进海里会把衣服和皮肤弄得那么破吗?”
我提出疑问。在我看来,那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撕裂过的痕迹。对此,芭达说道。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詹姆·巴尼号的螺旋桨有八千五百马力,以船速来说是十四节。如果是贴在船体上的话,其负荷非同小可。如果在航线上撞到任何漂浮物,就会伤痕累累。”
“可是,”尼克提出了问题。“在船上原本想秘密谋害艾娃的家伙,为什么在列车上就变得那么猖狂呢?”
我脑海中掠过那个怪物的身影,它不惜掀开列车的顶棚也要追艾娃。现在回想起来,表现得的确非常焦躁。
对此,约翰再次得意地开口。
“到达尤纳利亚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能正常活动了,所以才会在功能完全停止之前放手一搏吧。”
这么说来,我又想起来了。那时,艾娃对乘务员大声报出自己名字的瞬间,货物车厢上就发出很大的声响。原来如此,或许已经快要到达机能极限的人偶,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只能孤注一掷了吧。
“总之,这样就可以安心了吧。”
尼克靠在椅背上说。
“安心?”我皱起眉头。“那是为什么?”
“那个叫卡比奇·帕琪的人偶,不是一直在觊觎夏娃的性命吗?这么一来,威胁就消除了——”
“不,这可不好说啊......”
芭达一口回绝了尼克的话。她的视线落在我和戈尔德这个混蛋身上。
“剑,波德因,回想一下刚才的战斗——那家伙的武器是什么?”
“武器?啊,只有大钳子似的手臂。”
“没有使用发射子弹的武器,是这样吗?”
这个问题是戈尔德回答的。
“没有啊。既没有看到残骸,也没有发现类似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完全没有火药的味道。”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对了,艾娃离开港口时的事。她说被什么人枪击了。也就是说——。
“是的。”芭达肯定了我的想法。“至少还有一个敌人,而且还是一个狙击手。”
现场的气氛顿时鸦雀无声。尼克打破了沉默。
“可是,那不是隆多·维鲁法斯的事吗?狙击手不一定会跑到尤纳利亚来……”
“就算那家伙和艾娃不在同一艘船上。”芭达回答。“还有其他来自东欧的往返轮船,可能只能搭第二天的轮船前往大陆了。最糟糕的是,我们在这里已经滞留了整整一天。那位‘狙击手’追上来的可能性并不低。”
“还有,一个……”
艾娃的表情变得苍白,芭达没有看漏。
“你有线索吗?”
“不,那个”夏娃欲言又止,终于踌躇地开口了。“……我的家里有两个女佣,都是父亲大人制造的。”
听了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的思考似乎都走上了同一频道。艾娃似乎明白了这一点,赶忙否定地说。
“可、可是,甘多施泰夫就像我的教师一样,要我性命的人偶怎么想都绝对不……”
“甘多施泰夫。”芭达则冷静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这就是‘狙击手’的名字吧。”
艾娃像是找不到说话的地方似的低着头,不久小声嘀咕了一声:“……是。”
雷梅尔森博士制作的两个自动人偶,卡比奇·帕琪和甘多施泰夫。听了这话,我的心情开始凝重起来。哎,那种怪物还有一个啊。
芭达平静地说。
“艾娃,现在就下定论或许有些草率。不过,照顾你的卡比奇·帕琪袭击了你是事实。你的理性应该已经明白,该警惕了。”
少女没有回答,微微低下头移开视线。芭达继续开导她。
“你能跟我说说,那个叫甘多施泰夫的人偶吗?”
既然是负责教育,那想必有一段相处的时间。对它颇有感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艾娃露出懊恼的表情,终于平静地开口。
“……我知道了。”
艾娃抬起头,皱起眉头,仿佛要压抑自己的感情,开始讲述。
“我听说甘多施泰夫是父亲大人制作的第二个人偶,外观和卡比奇·帕琪一模一样,但应该说是后期型的,也就是比她性能稍微好一些的人偶。卡比奇·帕琪只能用单词进行片断对话,而甘多施泰夫拥有丰富的词汇和连接词,可以像人类一样进行对话,只是——”
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芭达催促他继续往前走。
“只是?”
“这个和卡比奇·帕琪一样,声音没有起伏,表情也没有变化,至少我一次都没见过。”
“表情没变吗?”约翰嘟囔了一句。“模仿人的话,那可是致命的缺陷啊。”
“父亲曾经说过,理论上,那两具人偶也能哭能笑的……”
“即使是未来的科学技术,也无法制造心灵。”这次尼克像是在自言自语。“是这么讲没错吧。”
“对我来说,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芭达自嘲地撇了撇嘴。
“如果用科学的力量也能创造人的心灵,那么在未来,小说家这一职业就会消失吧。如果出现了解开人心、随意编造故事的打字机,我们只能流落街头。”
“嗯,机器虚构的作品,我个人倒是觉得毛骨悚然。”
约翰也苦笑道。
于是,我说出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抱有疑问的问题。
“喂,如果没有心灵,为什么卡比奇·帕琪要杀艾娃?”大家都沉默了。“机器人是不会怨恨谁的吧?”
芭达一脸佩服地看着我。
“吓我一跳,你有多少年没这么理智地发表过意见了?”
“和你相遇还不到两个月呢。”
“嗯,如果卡比奇·帕琪的行动确实没有源自个体的动机——那么很有可能是受到了第三者的指示。”
“第三者,难道……”
尼克厌恶地皱起眉头。我也察觉到了,不由得吃了一惊。
人工制作的自动人偶。能对那种东西下达命令的人只有一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的发展也太令人恶心了。
但是——。
“我想不是父亲大人。”
艾娃罕见地明确表示了否定。但当大家的视线集中到她身上时,她微微颤抖,低着头继续说。
“啊,不,那个,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觉得父亲大人——梅雷尔森博士指示卡比奇·帕琪它们来杀我的说法不太合乎常理。”
“怎么说?”
约翰反问,艾娃立刻回答。
“让我踏上这趟旅程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
“你说什么?”
芭达皱起眉头。包括我在内,其他所有人都对新出现的情报感到困惑。
芭达抱着胳膊,有点不高兴地呻吟。大概是对还没有收集到的信息,或者对还没有收集到这些信息的自己感到焦躁吧。她把眼前那杯被人遗忘的红茶倒到嘴边,喘了口气,直勾勾地盯着夏娃。
“……艾娃,一开始说‘旅行结束后’,但现在情况变了。能不能把你的情况更详细地告诉我?”
尽管如此,艾娃还是有点犹豫的样子。看得出来她很想把一切都坦白,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她做不到——那副表情。也可能是他的父亲吩咐她不要说出去。我实在看不下去,也插嘴道。
“不愧是作家,这个女人的谎话简直病态得天衣无缝,艾娃。”
“你是抽的什么风?”雇主投来责难的视线,但我没有理会,对艾娃说。
“所以你放心吧。就算有人追究,这家伙也会用适当的谎言把她卷起来。”
约翰和尼克抿嘴一笑,芭达意外地瞪着我。
“哼——顺便说一下,这个男人记忆力差得让人绝望,他也很安全。”
“啊?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
“再说”,这次约翰插嘴道。“这里是世界上嘴最硬的资本家,这位是世界上话最少的科学家。”
在他旁边的尼克露出友善的微笑。
“嗯,至少可以肯定,我们是拥有‘信息就是财产’这一观念的人。”
“顺便一提,你也看到了那个男人了,你可以无视他。”
我用下巴指了指戈尔德,他靠在椅背上,对着天花板发出鼾声。面前摆着好几只个空玻璃杯。大白天就醉醺醺地熟睡,真是个荒唐的男人。
艾娃哑然了好一会儿,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我知道了。”
艾娃坐直身子,喝了一口自己的红茶。她似乎平静了下来,抬起头,用坚定的语气说了起来。
“那我就从头说起,从我被雷梅尔森博士收养的时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