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体 文/马来江
春节前十五天,饮料厂宣布破产。
朱先生是厂办公室秘书, 不得不卷起铺盖,从县城回到了古镇。
闲着也闷得慌。朱先生咬了咬牙,在古镇的闹街摆了一张桌子写写春联,换几个小钱。
围观的人很多。 朱先生凝神运笔,方圆并用,横轻竖重,一副布局严谨、平稳匀整,字体左紧右舒、上松下紧的春联跃然纸上。 好一手浑厚雄健的柳体!围观中有行家点头啧啧。
朱先生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笑意。他心里明白:这里的父老乡亲最喜欢柳体的稳重端庄和兰亭体的妩媚多姿。可惜他的兰亭体写得不太理想。要不,这一带的春联市场就完全被他垄断了。
怎么?对面也多了张写春联的桌子。朱先生皱起了眉头,不由得打量着对面的同行,五十多岁,面容憔悴,眼神却很好,斟酌片刻,磨墨润笔。
世路艰辛,围观朱先生的人有一半走到了对面。一会儿,对面的墙上挂起了两对墨迹未干的春联:“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南西北财”;“出门求财财到手,在家创业业兴隆”。
墨气随浓随淡,行款忽密忽疏,用笔反覆偃仰,变幻无穷。好一手生动自然、神清骨瘦的兰亭体!朱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直到了除夕那天,对面的同行伸出了手:
“我姓田。先生贵姓?”
“姓朱。”
“你的柳体写得很好,可登堂入室了。”
“你的兰亭体也很不错。”
“不怎么样吧,刚从省纺织厂下岗,省城没有我一角席次,只好回乡,以后请朱先生多多包涵。”
朱先生心里惭愧,点了点头,紧紧地握着田先生的手。
就这样,柳体和兰亭体平分着古镇的春联市场。
光阴似箭,又一个春节临近了。朱先生知道田先生从村里来,还得在镇上借桌子写春联,索性从家中搬出两张,在闹街等候。田先生来了,毫不犹豫地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在古镇的群众眼里,他俩俨然兄弟,一个稳柳体,一个媚兰亭,平分秋色而又相得益彰。买春联的人很多。有时田先生来不及到饭店吃饭,朱先生就叫爱人送来饭菜,有时朱先生干脆就叫田先生晚上睡自己家,互相切磋书艺。
除夕前三天,朱先生的爱人神色慌张地把朱先生拉到了一边:儿子闹肚子痛。朱先生托田先生卖自己的春联,急忙抱儿子到镇医院检查,是急性阑尾炎,住院及切除手术费要二千多元!田先生一听到这个消息,二话没说,拿出自己卖春联所得的五百元,朱先生情急之下也不拒绝:
“谢谢你,怎么还你呢?”
“明年写春联不就行了。”
田先生一脸轻松。
第三年春节前,朱先生早早就备好文房四宝,摆出桌子等候,却迟迟不见田先生的踪影。是不是回省城纺织厂了?朱先生心里替田先生高兴。于是,他不分白昼黑夜,拼命抢写春联,让他的柳体在市场上独占风骚。到除夕前两天,进帐一千五百元,朱先生松了一口气:还田先生五百元,还剩一千元,可以过一个安稳的春节了。
后来一打听,朱先生急了:田先生在农历十二月初患脑溢血死了,再也不能来写他的兰亭体了。朱先生顿时觉得心里像是缺了点什么似的。
去他家看看吧,更何况还欠他五百元呢,工作下岗了,做人万万不能下岗啊。
第二天,朱先生一路打听,上坡下坡,转角拐弯,风尘仆仆来到田先生家门前,一脚跨进了门槛。
在客厅,迎接他的是一块雄浑的匾额:高山流水。
朱先生未语泪先流。
那“高山流水”是田先生比自己强十倍的柳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