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过后,大禹国碧罗城已入宵禁,帝都的夜晚,街市里除了照常巡逻的官兵,只有老态龙钟的打更人尚在活动。家家关门闭户,灯火阑珊,静谧的夜色里,偶有夜猫野犬在墙角处流窜,除此以外,只剩下明灭不定的街巷灯火和庭院楼台里难以察觉的簌簌低语。
这是碧罗城的最祥和普通的夜晚,天子脚下的臣民们正享受着百年难遇的太平和富足,如今的大禹国,外患平定,海清河晏,虽然雄踞西南的云顶王拥兵自重,隐隐与朝廷分庭抗礼,但面上毕竟是顺服的。大禹国百年之内,从未有过如此繁华昌盛的局面,在这样的夜里,有踌躇满志的少年人,正对月吟诗;有垂垂老矣的婆婆,在小院中纳凉;更有无法无天的登徒子,正搂着隔壁家的妇人春情荡漾。
但也是在这样一个美好而宁静的晚上,素娥却失去了她秀气而可人的鼻子。
这件事发生在碧罗皇宫最辛秘的宫室里,那主刀的御医脸上蒙着纱布,只露出硕大浑浊的眼珠。他熟练而轻巧的一刀,硬生生剜进素娥的鼻子,割下大块血肉。素娥无法承受血肉分离的痛苦,在浓重的血腥气中昏厥过去。
她醒来时,已经躺在城北的乱葬岗里,鼻处的伤口血流不止,滑入喉咙深处,素娥生平第一次尝到血的滋味,它是那么浓烈,在口中肆无忌惮的渲染、蒸发,变成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素娥艰难地站起来,她不敢去想自己的鼻子——那处必定是一个丑陋糜烂的黑洞,悬挂在面部中央。
她要活下去,绝不能就这样白白死在乱葬岗里。
她本是穷人家的女儿,父母送她入宫,一是填补家用,二是寻一个好前程。毕竟宫里出来的女子,即便是粗使的丫鬟,也高过常人百倍。
但素娥没想到,她入宫三年,本无大错,却被被带到那闭塞黑暗的宫室里,割去鼻子,最后还被扔在这荒郊野岭。她才十九岁,正是豆芽一般的年华,为何命运待她如此,她想不通!
她在漆黑的夜色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脚下并不是路,而是各种或软或硬的事物,许是没有腐烂的尸体?许是发着荧光的白骨?素娥已经无暇想这些,黑夜像是没有尽头一样,弥漫、张扬,吞噬了她整个身体。素娥害怕极了,她听说人身上的血会吸引野兽,那些野兽嗅觉灵敏,能在几里之外感知猎物,万一黑洞洞的夜幕里,蹿出一群饿狼……
未行几步,素娥脚底虚浮,四肢脱力——从早上被关进禁室,她没吃一个馒头没喝一滴水,又因断鼻失血过多,元气大损,再行几步,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沉重的眼皮上漫开一道模糊的光,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只有一团白色朦胧的事物。又仿佛过了许久,她终于完全醒来,却见眼前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她容貌清秀,几束青丝随意披在肩头,倒不像是本朝女子的发髻。
白衣女子见她睁开双眼,惊喜道:“你终于醒了,老天爷保佑!”
素娥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绵软的床上,屋内装饰简朴,像是个农家的小屋。素娥挣扎着想起身,白衣女子忙伸手扶她,道:“你睡累了,起来靠着吧。”
素娥环视周围,眼里满是困惑,便问道:“好姐姐,怎么称呼,这是在哪?”
白衣女子笑道:“这嘴好甜!你先别问在哪,你瞧。”
白衣女子移过一盏铜镜,对着素娥,道:“先看看自己。”
素娥这才想起自己的鼻子,她忙接过镜子,只见那粗糙的铜镜里,映出一个风尘满面的女子,她的容貌似乎发生些许变化,而那变化的中心,便落在面部中央——她有了一个新的鼻子。
素娥见到自己的新鼻子,有些不可置信,那竟然真的是一个新鼻子。
“这……”素娥诧异道。
新鼻子与面部连接处传来微微的酸麻与肿胀,素娥想去抓,却被女子拦了下来:“还没长好,先别碰它。”
白衣女子端起一碗粥,递给素娥,道:“你先喝着粥,我再慢慢告诉你。我同你一样,原也是进宫伺候主子的宫女,可在浣衣局作了不到一个月就被带走,我原本欢天喜地,以为主子看中,要我做些轻巧事,谁想到,他们竟割下我的鼻子!”
素娥瞠目结舌,道:“姐姐你也被割了鼻子?”
她这才发现,白衣女子的鼻子似有些不自然,尤其是与面部相接处,肤色有异,像是花园里的假山,虽也是山,观者却知道是假的。但白衣女子上了淡妆,可将鼻子的差异微微掩去,若不细观,到不明显。
白衣女子点点头:“我被割了鼻子,他们拿草席一卷,便丢在城北的乱葬岗里,任我死活。”
提及这段回忆,她的眼里似乎漫开一层恐惧的薄翳,面色也随之暗淡下来。
“后来,幸亏遇到云邈真人,他老人家大慈大悲,将我搭救至此,还施术为我制造义鼻,使我容貌恢复如常,否则我一个弱女子,又容颜尽毁,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
白衣女子面露悲色,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如今是有家不能回,只能留在此地,了此残生了。”
说道这里,素娥心中的疑惑算是开解一半,但是这女子口中的“云邈真人”是谁,却不得知;且又不知“此地”是何地。
白衣女子道:“说了半日,还未曾互报姓名,我叫春姑,是原先浣衣局的宫女,你呢?”
素娥道:“妹妹名作素娥,原先在花房摆弄花草。想问姐姐,这是哪里?”
话音未落,却推门进来一位鹤发银须的道人,那道人慈眉善目,见素娥醒了,道:“姑娘醒了?”
素娥心道,此人大约便是春姑口中的云邈真人了,忙起身见礼,却被真人拦住道:“姑娘还在病中,不宜劳动。”
素娥仍福了福,道:“小女子多谢真人救命之恩”
云邈真人笑道:“好说好说,你这鼻子可还好用?如今新鼻子虽比不得原先的鼻子,不仔细瞧倒也看不出来。”
素娥道:“我方才瞧着镜子,虽是义鼻,却反倒比之前的好看些,还是真人圣手灵心,能化腐朽为神奇。”
云邈真人见她虽遭此大难,却镇定自若,言语得体,不禁十分敬佩。又道:“这地方名作黄沙村,乃是大禹国北方边陲之地,你便在此静养,你的鼻子乃用黄木金汁和云母勾兑而成,每隔三月便要换一次。”
素娥读书不多,也知道大禹国北方边陲虽离帝都不远,但想再回京师恐怕已无可能,更况且义鼻每三月便要更换一次,即便回了故土,若无人为她研制义鼻,她也不过是个人见人怕的丑女,哪里还能见人。思及此,也便绝了回乡的念头。但故土难离,心中难免悲苦,她眼眸微垂,十分感伤。
春姑见她难过,以为她感怀命运,便安慰道:“素娥别伤心,这村子里多的是你我这样的姑娘,都是被云邈真人救回来的苦命女子,大家在一起,便和姐妹一般。等你好了,我为你一一引荐”
素娥点头称是,云邈真人道:“你好生静养,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素娥便在这黄沙村住了下来,在床上静静躺了一日,都是春姑端茶送水,照料有加,素娥无不感念。
后来,素娥才知道自己住的是春姑家里,家中还有一男子,名作青松,乃是春姑的丈夫,见素娥在此,倒也不以为意,还道:“好生照顾姑娘。”又到林中打了一只野兔,为素娥进补。
素娥初到此地,又身负重伤,原本只觉孤苦无依,如今见春姑一家古道热肠,待自己如待亲人一般,倒不觉滚下热泪来,她一生为奴为婢,在亲身父母跟前时,又因兄弟在,也不得眼。素娥心道,自己好歹活一回,便要争口气,就算到了这边塞之地,也要活出个样子来。
想到这,素娥一身的精气又回转过来,过了两日,身子已大愈,便也帮着春姑打扫庭院收拾屋子,无不勤快。
这日晚间,素娥见青松打猎的长裤破了小洞,便取了针线,正要缝补,却见春姑领了一群女子笑吟吟地进了院中。
春姑牵了素娥的手,拉到众人前,笑道:“来来,瞧瞧新来的妹妹。”
素娥知道这些人大约就是春姑先前提到的如她一般苦命的女子,忙福了福道:“诸位姐姐好,我叫素娥。”
来众甚是热情,也都七嘴八舌地自报家门,有叫小青的,有叫阿若的,加上素娥,足有十二人。全是先前皇宫中侍奉的宫女。众人坐在春姑院中,素娥细细打量,这些女子的鼻子竟全是义鼻。那义鼻虽十分精巧,但假的终究是假的,放在脸上,细细地看,还是能瞧出些门道。众人说起当年之事,皆与素娥大致相同,都是在皇宫中被割了鼻子,又被云邈真人救到此处。
素娥十分不解,问道:“我们好端端的入宫侍奉,为何要割了我们的鼻子?”
中有一个叫莲花的道:“听说,是皇帝老儿自己得了鼻疾,难以医治,又不知哪里得的药方,说要处女的鼻子入药才能医治,发病的时候定要吃了人鼻才见效。”
素娥心中一阵恶寒,怒道:“这是哪里的庸医想出的法子!”
小青却道:“庸医是庸医,也要皇帝信才行,人家都说爱民如子,我看这皇帝,多半是个老昏君。”
春姑道:“你们可曾有见过皇帝的?”
莲花答道:“那一年,我替掌事姑姑端花,倒是远远地望见过,只是隔着花草看不真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不是皇宫便是这黄沙村。素娥这才知道,原来云邈真人云游四方,曾在黄沙村落脚,为村中人医治疾病,治好了不少患者,极受感戴。后来,他路过帝都,偶然发现皇宫之中常有被割去鼻子的女子扔在乱葬岗,他当年救起一位女子,见她无依无靠,便带来了黄沙村。黄沙村民风淳朴,古道热肠,一位农户便收留了她,谁料女子因容貌被毁,不愿苟活于世,竟然割腕自杀。云邈真人深以为憾,又苦心研制义鼻,历时一载,终于成功。后来那乱葬岗中的女子,但凡能活下来的,都被云邈真人救到黄沙村,又制作义鼻为其佩戴。
那村中人不知众女来历,又因其没有真鼻,便都唤作鼻女。众鼻女虽然容貌被毁,俱带义鼻。但毕竟是宫中女子,深受宫规约束,各个端庄得体、进退得宜,仪态风度已胜过寻常女子万千,且扫洒浆洗及至针线女工等活计,无一不全的,更难得鼻女大多识字算数,虽说不上知书达理,但与村姑野妇相较,已有淤泥之别。庄稼人原不讲究容貌,娶妻多为持家立业,相夫教子。因此,众鼻女在黄沙村竟是炙手可热,奇货可居,阖村的男子无不以娶得一位鼻女为荣,更有外村来求娶的,俱被本村男子打了回去。而鼻女大多孤苦,无田无地,难以自立,又兼容貌被毁,需云邈真人更换义鼻,因此绝了回乡的念头,都留在黄沙村。如此,半推半就,你情我愿之中,下嫁本地的倒有十之八九,春姑便是个例。好在庄稼人老实本分,勤劳肯干,鼻女又善持家,日子都也富足。
这几日,素娥也为自己打算过,她这样的出生,即便在皇宫里熬出来,运气好,主子做主,做个贵人的侍妾,若不好,也不过是穷苦人家的妻子。如今,自己多半是要留在黄沙村做个农妇了,倒也无甚不好,至少强过被宫中贵人打骂折辱。
如此,素娥便在春姑家中住了三个月,日常里,不过是帮春姑浆洗洒扫、下田插秧,日子过得倒也充实。村中人听说有新鼻女来,有陆陆续续上门打听的,多半是为家中青年撮合婚事,都被素娥婉拒了,春姑私底下也问过素娥,素娥道:“此事,先等等。”
云邈真人常年在外走动,或是采药或是各处行医,其医术精妙,近有起死回生之神效,颇受爱戴。但他年逾古稀,近几年越发觉得走不动了,兼要照顾黄沙村的鼻女,便索性长居黄沙村,一是颐养天年,二是传道授业,使医术流传,门下倒有不少弟子。这一日,他为素娥及几个姐妹换上了新义鼻,又命弟子淮诗依着众女的容貌,微微调整义鼻的方位,淮诗原是路边捡来的孤儿,被云邈真人收在座下学徒,这几年已有小成,只是做事略毛躁些。
淮诗道:“素娥姑娘,这新义鼻材质好些,能用的比以前更久。”
素娥道:“多谢真人与小哥,我瞧着是比以前好看些。”
云邈真人细细端详了素娥的容貌,脸上却未见喜色,只临窗不语。
素娥在皇宫中历练多时,最会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见真人不语,便问道:“真人可有心事?”
云邈真人叹道:“昨日,我门下弟子又送来一位鼻女,如今村中已有十六位鼻女了。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
众女物伤其类,也道:“天可怜见,只盼她们也熬过来吧。”
云邈真人似有哀色:“我如今七十有六,将来一旦归去,你们这些女子可如何是好。”
淮诗见师父伤感,忙道:“师父不必难过,徒儿们必定勤学苦练,早日掌握造鼻之法。”
云邈真人拂须道:“此法终究不妙,且不说极难学成,即便你们学会,将来自立门户,终究要出去闯荡,总不能把你们拘在这为这几位姑娘作一辈子鼻子。还是得寻个长长久久,一劳永逸的法子,我方能放心去了。”
素娥听到此语,眼中一酸,忙携了姐妹齐齐跪道:“真人为我等费尽心血,小女子感激不尽,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云邈真人忙扶起众姐妹,道:“汝等不必客气,行医之人,慈悲为怀,且若真寻得妙法,也是造福天下失鼻之人。”
第二日,云邈真人便携弟子启程,自去远方寻访造鼻之术,村中一众鼻女携家带口,皆出郭相送,不必多言。
云邈真人这脚方走,便有过路的行商传来一个地动山摇的消息:云顶王起兵造反,已在碧罗城杀了碧罗大帝,自立新帝,号云顶大帝,成为大禹国帝十六代皇帝。
这样的消息传到边塞,已经是云顶大帝登基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这云顶王本是先帝的兄弟,素与先帝不睦,先帝继位后,云顶王在西南拥兵自重,伺机而动,终于寻到皇城防备空虚之时,一举挥师北上,夺取帝都。如今碧罗城已经改名云顶天城。
黄沙村的村民对这个消息,并无十分大的反应,天子易主,是天家的事,与乡野村夫而言,不过是多了些茶余饭后谈笑的话题而已。
但这个消息,对于鼻女们来说,倒老怀安慰,当初是那碧罗大帝鼻疾难愈,才挖人鼻作药引,如今新帝登基,大约这件血腥残忍之事,也从此烟消云散了吧。
但云顶王造反的余震,还是隐隐波及了这无人知晓的边塞小村,新皇登基,地方官员频频洗牌,主管北境军政的节度使大人却迟迟没有上任,这影藏云雾中的封疆大吏,直接关系着北境的太平。朝廷的风波未平,边境的魑魅魍魉便流窜起来,盗贼、土匪、流寇一个个便像随处乱窜的火星子,随时可以燃起一把火来。这几日,黄沙村便遭了几起流寇,幸得村中青壮奋力抵抗,终究没损失什么,但贼寇一起,村中人心惶惶。为了保卫乡里,村中耆老领头,组织各家壮丁,编做护卫队,日夜巡逻。春姑家的青松便在其中,晚间青松去巡逻时,素娥便陪着春姑灯下枯坐,难以安眠,两人皆是惴惴不安,一则担心青松安危,二则云邈真人尚未归来,如今兵荒马乱,他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家若遇着土匪,后果着实不堪设想。
这样草木皆兵的日子持续了半年,鼻女们已经换过两次鼻子——那是云邈真人临走时留下的备件。朝廷内的清洗似乎彻底完成,空悬已久的北境节度使亦有了归宿,那位大人从血气凝重的云顶天城风尘仆仆赶到北境上任之时,黄沙村外寂寥已久的村道也响起了熟悉的马蹄声。
——云邈真人回来了。
云邈真人不仅回来,还给鼻女们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他寻觅许久,终究找到新的造鼻之术,和一笼鸣声响亮的青蛙。
素娥和众姐妹再次见到云邈真人时,几乎要落下泪来,只见他枯瘦地如柴木一般,从前血气充盈的肤色已暗淡无光。据淮诗说,真人年老,病痛不断,且外面兵荒马乱,一路颠簸,本需好生调养,但他一心寻访造鼻新法,哪里肯歇息,只用药石强行压制,因此回到黄沙村时,周身病态复发,浑身虚脱,竟有不支之态。
淮诗说完这些,众鼻女红了眼,一一在真人榻前拜谢。
云邈真人脸上血色无几,却摆手道:“悬壶济世,本是医者的一点慈心。这一路虽凶险,却不曾辜负。苍天有眼,终于教我寻得造鼻之术。”
素娥十分好奇,问道:“不知是何处的名医圣手,竟有如此逆天改命之能?”
云邈真人笑道:“却不是这世间的凡人,而是天上的仙君,他不仅教会我造鼻之术,还告诉我一段故事……”
原来云邈真人和弟子们游历四方,寻找造鼻之术,先去拜访了西北名医管之重,那人却说,人鼻再造难如登天,只得以外物求得形似罢了。云邈真人仍不气馁,拜别了管之重,又向南边梦泽郡寻去,他听闻梦泽郡有一名医名作宋黎的,能起死回生,使断臂重生,盲目再明。谁料到了梦泽郡才知道,那名医早已作古,云邈真人对月长叹,不胜惋惜。这一日,他们一干人在一处破庙落脚,彼时云邈真人已然抱恙,行路艰难,他在庙内枯坐,想到自己年迈之身,大约大限不远,再不能行医救人,不禁悲从中来。
却在此时,那破庙内金光万丈,兀自从虚无中走出来一位衣袂飘飘的童子。那童子面如芙蓉,眼似秋水,脚踏莲花,身浮仙带,吐气如兰,抬眼处若四月桃花,低语时似鹂音婉转。他手中还提着一个金丝笼子,笼中蛙声起伏,呱呱作响。
云邈真人知是仙人下凡,忙携了弟子跪下道:“弟子云邈携门下诸人拜见仙童。”
那仙童微笑道:“不必多礼。”
云邈不敢抬头,虔诚道:“不知仙童下凡,有何赐教。”
那仙童道:“我本是天界妙赞天师座下童子,路过此地,今见你为寻造鼻之法,历尽苦难,委实不忍,特赠你灵蛙若干,再传你造鼻之法,待你造鼻成功,便可功德圆满了。”
云邈真人忙谢道:“上仙大德,弟子不胜欣喜。”
仙童又道:“此灵蛙,本是妙赞天师之宝物,两百年前他与二位弟子犯下大错,被玉帝一同贬下凡间,历三世尘劫方可回到天庭。如今,天师尚未归来,这灵蛙与你有缘,本童子便赠与你,助你再造新鼻。”
语毕,金光收敛,那童子消失不见。云邈真人再抬头时,只见破庙案台上立着一尊精巧的金丝笼子,蛙语声连绵不绝,而造鼻之法却不知何时已传音入脑,了然于心了。
众人听完云邈真人的遭遇,无不拍手称奇,素娥不禁问道:“却不知这妙赞天师和两位徒弟究竟犯了什么大错,要被贬到人间来。”
春姑却笑道:“那是神仙们的事,与咱们何干?我倒想看看这灵蛙是什么样子,竟能再造新鼻。”
春姑方说完,淮诗已经取来那金丝笼子,众人忙围了过来,那笼中蛙声四溢,与寻常蛙鸣并无不同。但往近了瞧,便大有不同,那笼中灵蛙通体淡黄,纹路花色十分清淡,与人肤色相近,再细细观之,却见蛙脸上都长着一只硕大无比的鼻子,与人鼻并无二致!
人鼻虽然寻常,但长在这黄皮青蛙上却着实诡异的紧。围观的众人吓了一跳,众鼻女倒退一步,莲花更失声尖叫,瑟瑟发抖。
春姑也道:“这灵蛙当真怕人的紧,我长这么大还没见青蛙脸上长人的鼻子呢!”
云邈真人却道:“长得吓人,却可治病,此蛙鼻可移植到人的身上,与血肉相融,尔等再不必用义鼻了。”
他又道:“这灵蛙习性与寻常青蛙不同,寻常青蛙捕食,多半以舌头粘连飞虫,卷入嘴中。而这灵蛙,却以鼻孔喷射弹丸,击杀猎物。那弹丸快如闪电,名作飞黎,故鼻器十分发达。”
春姑叹道:“这天上的神仙与人不同,养出来的畜生,竟也这般千奇百怪。”
淮诗笑道:“春姑姐姐,你休要嗟叹,等给你装上这蛙鼻,青松哥还爱不爱摸呢?”
这话说的粗俗下流,众人大笑不止,连云邈真人也禁不住乐了,春姑羞红了脸,“呸”了一口,忙要打他,却被素娥拦住了。
素娥笑道:“姐姐先别打,我们还求着淮诗小哥呢。”
一阵玩笑后,云邈真人却敛容道:“玩笑归玩笑,我初学这造鼻之法,并无十分把握,需得找一人先试。且那灵童将造鼻之术传音入心,又告诫:灵蛙灵力极盛,若施术者医术不足,则患者可遭灵蛙反噬,褪去人形,成为蛙人。”
这话说完,众女面面相觑,神色不安,有胆小的鼻女躲在素娥身后,不敢出声。
素娥却爽朗笑道:“我这条贱命都是真人捡回来的,就算成为蛙人,也不算辜负了。真人,便拿我试吧!”
云邈真人为素娥施术的这一天,春姑院中坐满了焦急又悬心的鼻女,也有带了男人拿着锄头弓箭来的,这是云邈真人先前嘱咐的,只因此术极其凶险,术中稍有不慎,患者便即刻化为蛙人,蛙人本无人的心智,做起乱来,谁也挡不住。
院中诸人只等得口干舌燥,焦急不安,又不敢入内探望,房中只有云邈真人、淮诗和素娥三人,时间越久,春姑越怕,万一云邈真人体力不支,凭淮诗一人可如何收场。
这场造鼻之术从晌午做到黄昏,众人在院中等候,不敢离场。待到夕阳西下,霞光送晚之时,却听房门“吱”一声。
晚霞斜照中。淮诗已扶了疲惫的老人推门出来,云邈真人眼含血丝,面容憔悴,他见众人还在等待,点头道:“成了。”
一时间满院沸腾,众人大喜,都围了过来,春姑则“阿弥陀佛!”念佛不止。
早有弟子抬了春凳,扶着云邈真人到房中休息了。临走时,还嘱咐道:“不可喧嚣,仍须静养。”
春姑将众人劝了回去,只留了莲花、阿青等相熟的姐妹帮忙收拾。几人端着开水毛巾等物进屋,却见素娥躺在床上,已经醒转,她满头大汗,脸上血色尽失,枕头上也是一片血污。但她清瘦的脸上,一枚精巧秀丽的鼻子却俏立婷婷,远胜义鼻万千,更衬得她娇美清润,楚楚可怜。
莲花摸着自己的义鼻,叹道:“素娥妹子本来就生的俏丽,如今更活脱脱的美人胚子了。”
素娥初初回缓,周身虚脱无力,倦怠之极,但又怕新鼻丑陋,心中不安。听她如此赞美,才终于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素娥换鼻成功,村中鼻女人心振奋,连带着鼻女夫君家也十分高兴,都跃跃欲试,抢着下一个换鼻。但云邈真人却道,新鼻再造,需观后效,如有不妥,下次施术才可慢慢调整。且他施术一次耗损极大,需要静养调息,因此定了一个月后再为下一位鼻女施诊。
素娥自换鼻之后,宛如新生,过去种种怨天尤人之念,早已不复存在。于无人时,总对镜自怜,细赏新鼻,有时被春姑发现,又羡慕又欣喜,便笑她状若花痴,不可理喻。
这一日,素娥正捧着铜镜仔细端详,忽觉鼻中似有异物,便用力一呼,只见一个黑点一闪,那铜镜应声粉碎,素娥吓地直直跳起,竟飞撞到房梁,落地晕厥。
北境节度使上任之后,以雷霆手段整顿军纪,整治郡县防卫,北境的治安较原先已有好转,只是政变之后,天下初定,流寇土匪一类,仍难根除。更有一支“北狼”悍匪,专在边境上做些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之事,且行踪飘渺不定,时常遁入邻国,难以追查,令官府头痛不已。
这日晚间,黄沙村的乡勇护卫队照例巡视村中安防,青松亦在其中,其时已过午夜,青松正举着火把在村尾巡逻,却听村头一声尖利的哨音,有人大喊:土匪来了!
那哨音正是护卫队用以传递警讯的信号,哨音一起,全村皆醒,各家青壮火速抄起锄头、镰刀,赶去支援。
青松赶到村头时,护卫队和土匪早打了起来,只见村头槐树上,扎着巨大的火把,火光通天,把黑夜照的如浸了一层血一般。
火光之下,黑衣土匪早和村中青壮缠斗起来,展眼望去,外围黑压压的一群歹人站正往村内急冲进来,护卫队在村口拦出一道防线,但村民手中的武器,都是锄头镰刀之类,正经用刀剑的不过十几人,而土匪有备而来,刀枪俱全,后方还有弓箭压阵。几个回合下来,民兵已经伤亡惨重,虽然后方村中的青壮不断补给进来,但兵器差距实在太大,只得节节败退。青松血战数回合,身上早已满身血污、伤痕累累,而土匪攻势加剧,宛如饿狼捕食,志在必得。那护卫队长早派人到县衙报信求援,但远水难救近火,等官兵到时,黄沙村大约已尸横遍野,那时男子断头,妇人被辱,何等惨烈。
青松不敢再想,他打了个哆嗦,手上大刀狂舞,踩着尸体冲入敌阵之中。
此时的黄沙村弥漫着一股血腥的杀气,火光之下,刀尖乱舞,血肉横飞,村民们虽节节败退,却越战越勇,土匪见久攻不下,竟开始放火烧屋,拿事先备好的火弹射向民屋,村中房屋多为土木结构,逢火既燃,那火弹飞处,便留下一片火海焦土,房中妇女幼子尖叫哭喊,哀鸣不断,杀声哭声混成一片。
却在这纷乱如麻的厮杀之中,一个形如鬼魅的白影,从村中房顶上飞掠过来,月光之下,那白影在屋顶上来回迁跃,数发流弹如闪电,射向土匪。
后方的匪徒被流弹击中天灵盖,直穿脑髓,当场命绝。
周围的匪众这才发现屋顶上的白影,土匪头子大喊:“射它。”
几道箭矢穿过火光,射向白影,谁知白影极其灵活,腾挪移转,轻轻巧巧便避开飞箭。它一边迁跃,一边射出飞弹,那飞弹如电如雷,中者毙命。土匪虽是亡命之徒,却哪里见过这等光怪陆离之事,心中已生了怯意。
夜幕之下,又见那白影身量纤纤,却披头散发,一脸煞白,形同女鬼,打头的几个土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又有几个土匪中弹毙命,前阵的匪徒已经不敢在冲阵,民兵这边虽然也莫名其妙,但见女鬼是帮着自己这边的,顿时士气大振,杀声震天,镰刀锄头纷纷而下,打得土匪报头乱窜,土匪头子见对方突然冒出一个女鬼助阵,情势急转直下,己方士气低迷,又折损了不少兄弟,便一声令下:“撤。”
谁知,土匪正要后撤,却见村口地震山摇,无数兵马已浩浩荡荡将全村围住,只见一个雄壮威武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阵前,怒喝到:“天兵已到!还不束手就擒!”
此人正是总管北方军政的封疆大吏,正二品北境节度使大人。原来北境节度使正在各处郡县考察防务,这日正在黄沙县审查边境部军事宜。也活该土匪倒霉,正撞在枪口上,那县府接到土匪扰民的报信,节度使大怒,便亲自带剿匪。他来时,极远处便见黄沙村火光横飞,杀声震天,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在半空中跳来跳去,心中更是疑惑。
土匪头子见朝廷兵马已到,懊悔不已,早不敢再战,忙命手下放下刀剑,束手就擒。村民见了官兵,大喜过望,纷纷擒拿住身边匪徒,为首的土匪头子更被青松逮住,押到节度使面前。
原来,此匪首,正是近来肆虐边境扰民无数的土匪“北狼”首领,节度使见了他,怒火横生,手起刀落,一只断臂滚到脚边。
节度使喝道:“全部活捉!”
部下领了命,便将坐以待毙的匪徒们就地收编,节度使不费一兵一卒就活捉北方土匪头子,也算是军功一件。
节度使见村头已成焦土,村民死伤惨重,脚下尸横遍野,但村民依旧对官兵感恩戴德,一排排跪下谢恩,心中有些惭愧,便亲自扶起一个年老受伤的村民,朗声道:“尔等今日不畏强敌,誓死不屈,助天兵擒贼,俱是我大禹国的功臣,我必定上表朝廷,抚恤黄沙村上下。”
又命身边县令道:“黄沙村忠勇有加,县里要抚慰嘉奖。”
那县令忙点头称是,黄沙村村长忙携了全村磕头道:“谢大人恩典。”
此时,村中的老弱妇孺听闻土匪已被捉住,都忙赶出来看自家壮丁,有那死了男人的妇女,早已哭天抢地,哀嚎不已;更有老人失了独子,心痛难当,当场哭晕过去。
节度使虽是沙场老将,杀人如麻,不在话下,但见了人间惨景,仍觉不忍,他不愿久留,正要离去,却想起那个古怪的白衣女子,便问人群道:“天上飞的白衣女子是谁?”
这一问,大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村长赔笑道:“大人,我等也不知那女子是谁。”
“是我!”
只见人群之中,一个身姿纤瘦的白衣女子款款走了出来,她长发如麻,在火光中纷飞飘舞,犹如鬼魅,而脸上白粉厚重,红唇鲜艳如血,在这昏暗的夜色里更显凄厉可怖。
但青松却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不是寄居家中的鼻女素娥吗?她怎么会如此打扮?
素娥在满地焦土与血污中走到节度使面前,节度使只觉眼前场景眼前情景过于诡异,不觉退了一步。
素娥低眉问安,恭顺向节度使行礼道:“民女素娥请节度使大人安,恭祝节度使大人万福。”
节度使见她着装怪异,礼数却周到齐备,兴趣更甚:“你为何做这副打扮?”
素娥道:“回大人的话,民女见村中有匪徒来犯,便装神弄鬼,想要吓退悍匪,却不想大人在此,因这副打扮怕污了大人的慧眼,所以躲在人后,不敢相见。”
节度使道:“你事出有因,我怎会怪罪,只是你的这身法,我看连习武的男子也未必能及,又是何故?”
原来,素娥自换上新鼻之后,总觉鼻中有异物,那一日用力一呼,竟从鼻孔中飞出一颗飞弹,她大惊失色,又弹跳撞上房梁,直晕了过去。
她醒转之后忙找云邈真人问诊,云邈真人细查其症,道:“那灵蛙捕食,本就靠鼻中飞弹,那飞弹名作飞黎,坚硬异常,能裂石破铁,如今你换上灵蛙之鼻,便也能产生飞黎,只要你学会控制不使它伤人,便不打紧。而蛙类本善弹跳,你即用了它的鼻子,身体必要受它影响,这弹跳的本事恐怕也源自这灵蛙的灵力。”
素娥听罢,方才释然,这灵蛙毕竟是天界的宝贝,用在凡人身上多半有些不同。她回去之后,常在无人处练习控制飞黎,没过几日竟已有大成,可以随心所欲,以鼻孔凝聚、喷射飞黎,那飞黎杀伤极大,可用作打猎,从那以后,素娥常在林间奔走跳跃,以飞黎击射猎物。且她腿力极佳,纵身一跃,能有数丈之高,林中走兽及至飞禽,哪里是她的对手,一天下来到能猎得不少野兔、野鸡,更有一次竟猎到两只野狼。她把野狼带回春姑家,只惊得青松目瞪口呆,春姑只乐得咯咯笑,笑骂青松不如女子。
但此法亦有不妥,数日打猎下来,素娥只觉鼻孔酸麻不止,后来便懒得再去了,更不再使用飞黎。毕竟鼻孔喷物实在不雅,更骇人听闻,因此她也不欲与他人说,只待今后鼻女换了鼻子之后自己体悟。
如今,节度使问起此事,素娥只好当着众人面将这故事前因后果全盘脱出,未免招麻烦,又隐去了众鼻女宫女的身份。村中人皆知素娥换鼻之事,虽不知后事如此蹊跷,却也不以为意,更无人嘲笑她以鼻孔喷物。
那节度使听完此事,只觉得是天大的奇闻,当下命人第二日套来马车,将素娥、云邈真人并其他十五位鼻女接到县府详问。
第二日,县里派了大队人马到黄沙村料理事,因北境节度使大人特地叮嘱,凡是家中男丁战死的,都列为“忠勇户”,由县里供养,县府为全人事,又着意添了许多赏赐,更将死者牌位陈列在圣贤祠中。逝者虽去,生者固然伤心,但有此殊荣,亦可稍减哀痛了。
未到晌午,节度使又派了一队车马浩浩荡荡迎接众女,那随行的小吏道,节度使大人尚有军务在身,特邀众女并云邈师徒到节度使府上小住,又道家中亲眷亦可随行。
素娥原以为,此行是去县府问话,却不想变成节度使府,还要“小住”,心中便惶恐起来。但北境节度使何等人物,众鼻女岂敢违抗,青松不放心,亦陪着春姑一同前去。
从黄沙村道北境节度使府,足足走了半日,云邈真人舟车劳顿,到了府中便卧床休息了,一众拖家带口的鼻女也安置在府中厢房里。
至晚间,节度使处理完公务,便一路快马加鞭回府,一下马,便请众鼻女在花厅问话。
节度使坐在花厅太师椅上,望着眼前站成一溜的女子,只见她们容貌姣好、皮肤细嫩,虽也做了多年农活,却难掩周身气度。
除了素娥,其余十五位女子俱带义鼻,节度使手指向右一划,便有府丁道:“请诸位姑娘取下义鼻。”
众女虽不愿,却都依言取下义鼻。
于是,那一张张娇美无暇的面部中央,出现了一个个残缺的黑洞,那种残缺是如此突兀、直接,令人无法回避。
节度使默默把目光从那残缺处移开,摆摆手,府丁又道:“请诸位姑娘带上义鼻。”
节度使问道:“那位云邈真人,真能以灵蛙制鼻?”
素娥欠身道:“是。”
节度使又道:“那就请这位真人明日在府中为鼻女施术,本官倒要看看他的本事。”
府丁接了令,自去通传。节度使又眯眼了眼,打量了眼前卑微的女子,忽然开口道:“你们是宫中女子,鼻子是被先帝挖去制药的。”
这并不是问句,而是一句了然于心的结论。
鼻女们面面相觑,都慌了神,齐刷刷跪下,道:“请大人饶命。”
素娥更是爬到节度使脚下,磕头道:“回禀大人,小女子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我等皆是孤苦女子,容颜被毁,本欲在黄沙村了此残生,却不想遇见大人,请大人可怜,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节度使却疑道:“放你们一条生路?”
众女哭道:“是……”
节度使却仰天大笑,扶起素娥,道:“汝等本无罪,何来生路一说,先帝昏庸无能,又嗜杀虐,如今新帝以仁义治天下,与前朝不同,尔等幸存于当年暴君之下,我自当报奏朝廷,将此事昭告天下,还要请朝廷好好抚慰。”
这一说,鼻女们一时间倒没回过神来,原来素娥只担心鼻女的身份事涉皇家辛秘,乃是极大的丑事,一旦曝光,必遭杀身之祸。却不想这位大人反其道而行之,竟要将此事昭告天下,还要上奏朝廷祈求抚慰。
节度使心中却是另一番盘算,其一,新帝登位乃是篡位,以弟弑兄,名不正言不顺,虽然云顶大帝登基之后,也暗命手下文臣罗织罪状,编造出“碧罗八耻”等文章涂污先帝,又罗列数十条先帝之罪昭告天下,斥其为暴君,以正视听,却收效甚微。政变之事,全国上下物议如沸,江南一带的文人竟大笔一挥,炮制出一篇振聋发聩、掷地有声的《云顶六问》,质问云顶大帝何为忠孝礼义廉耻,只气得新帝在宫中摔笔骂人。京中的文人虽不敢如此猖狂,却也大谈“嫡庶之别”,暗指云顶大帝以庶子之身取代嫡子,有碍祖宗礼法。如今,这十六位被先帝挖去鼻子的女子,不正是新帝反击天下文人最好的武器吗?
其二,素娥所述灵童赠蛙之事,虽不知真假,但只要云邈真人当真能再造新鼻。他便可以入“祥瑞”一案。本朝皇帝即位,便有灵童降临,又使女子新鼻再生,这不正是新帝顺应天意,改朝换代,连上天也动容的征兆吗?
这一来二去,岂不是投其所好,正中下怀?
因此,北境节度使连夜写好上表朝廷的奏章,又请了府中几个文书润笔,添油加醋,极尽夸张之能事,只把鼻女之事写得凄惨悲怆,令闻者伤心,观者落泪;又将童子显灵之事写的活灵活现,观之若亲临其境,更有歌功颂德等语,难以胜记。
节度使看了又看,又将奏章誊抄一遍,盖上私章,终于满意,只待明日亲眼看见云邈真人施法造鼻,便可报奏朝廷。
次日,云邈真人遵命为鼻女施术,这次却是春姑。云邈真人在黄沙村休息时,已将造鼻的技巧一一传授给淮诗,他虽不能独当一面,却可从旁协助,使效率大增,这一次只用了半个时辰便为春姑换上了一个崭新的鼻子。
节度使亲眼见此神迹,也不禁拍手称赞,如此他心中更加笃定,便令手下即刻将奏章送出,他远望着送信的快马哒哒而去,嘴角的微笑终于放肆了许多。
且说云邈真人本已抱恙,周身病痛不止,今日施术虽有淮诗相助,却任不免耗费精力,因此做完之后便在房中静卧休息,节度使令人好生照顾,每日流水般送去汤药补品,如此静养了几天,气色倒比先前好了些,众女关心真人,时常问安,春姑赞他气色甚佳,云邈真人却摆手道:“我这气色全靠汤水吊着,人说医者不自医,我近来为自己把脉,深知大限将至,不可回转,只盼归去之前能将汝等之事了却了罢。”众人听了,未免伤感,更勤勉侍奉塌前。
北境节度使的奏章如石落清池,惊起不小波澜,皇帝的使者带着诏书星夜飞驰,赶到北境,令节度使即刻送众鼻女与云邈真人入宫。
素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同春姑为云邈真人熬制汤药,春姑叹道:“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到宫里。”
素娥苦笑道:“大约这就是命吧。”
北境节度使知道皇帝看重此事,亲自带队护送众鼻女,又将自己平时乘坐的马车让给云邈真人,车内香塌软卧,又有徒弟、仆婢再侧,虽不免舟车劳顿,却也可稍减颠簸之苦。
云顶天城气象如昨,极远处看,已见城楼巍峨,高阁逼天,更有祥云浮绕,钟声隐隐,宛如地上天宫。车马入城时,更见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九衢三市之中商铺、酒肆、娼馆、书院等处,不可胜数,一派富贵繁华的天家气象。鼻女们于黄沙村避世多日,从未想过还能回京,如今见京中盛景,不免勾起归乡之念。随行的家眷也看得流连忘返,目瞪口呆,一并连青松也盘算着,若皇帝有所恩赏,便在京郊置一处田地,与春姑安度余生。
众鼻女入城后,天色已晚,便在客栈安歇,第二日天未亮,便有宦官传旨,命众人进宫问话。
众鼻女本为宫女,于皇宫并不陌生,但以鼻女身份入宫,仍不免紧张。众人瞧见红墙绿瓦、雕龙画凤,只觉既熟悉又陌生。往常在宫中,鼻女不过是最下等低贱的婢女,如今,却成为帝王博弈的筹码,世事变迁无常,难以捉摸,而命运却从未掌握在自己手上,当真令人唏嘘不已。
云顶大帝于理政务殿接见众鼻女,当着文武百官,先问了当年碧罗帝挖鼻取肉之事,众女将各自经历尽数回禀,俱大同小异;又现场取下义鼻验明正身,更将当年领命挖鼻的御医押到殿前一一对质,坐实了碧罗帝生性暴虐,视人命如草芥的罪名。云顶大帝痛心疾首,直呼:“仆婢岂非人哉?”。当下赐鼻女白银各百两、丝绸各十匹,以表体恤;又开天恩,令仍愿入宫伺候者,尽重录用,众女感激涕零,再三谢恩。
皇帝又与群臣观赏仙童所赐灵蛙,只见那蛙通体淡黄,鼻器硕大,世所罕见,无不拍手称赞。皇帝见云邈真人医术高超,德高望重,特将京中重华楼改作云邈医馆,赐予真人,乃为官医馆,令其在彼处常住,为鼻女再造新鼻,兼向京中名医传授医道,又特命宫廷御医入中随学。云邈真人再三退让,俱不得辞。
皇帝命礼部拟旨,将今日之事,昭告天下,再令史官工笔,细录其事,载入《大禹史》;又命凤栖阁大学士作《鼻女灵蛙传》、《灵童赋》等,传于民间街巷,不可胜计。
此事至于此,原已功德圆满,告一段落,众鼻女几番商议,都先留在云邈医馆中治鼻,再做打算。春姑与青松在京郊治了一个小宅,几亩薄田,素娥则与春姑商议,既在京中做事,不如仍旧回皇宫当差,二人回宫,又得天恩,在皇帝近旁端茶送水,成了天子近婢,身份越发尊崇起来,因此日子一天比一天如意。
而云邈医馆得皇帝青眼,常有京中名医前来切磋求教,又因有“神童赐蛙”的名声加持,更成京中盛景,往来求医问诊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有好事者为一睹鼻女芳姿,常到医馆徘徊,因此京城上下竟无比医馆还热闹的地方,一并连妓院娼馆也难匹敌。而鼻女之事自昭告天下,已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议之中,早将此事传得神乎其神,民间都道新帝继位,乃顺应天意,才有灵童现世,降下灵蛙。虽有文人不屑与此,斥其为怪力乱神,无稽之谈,但民间风向已有偏转,云顶大帝弑兄夺位的非议便在这纷乱的传奇故事里渐渐弥散。
可就在这万事周全,皆大欢喜之中,却陡然生出噩耗——云邈真人为莲花等三位鼻女施术之后,便大限忽至,一病不起,三五日便撒手人寰,魂归天界了。那还未做鼻子的鼻女只哭得哭天抢地,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也随他去了。
好在云邈医馆名医汇集,云邈真人早将造鼻之术传于数位名医,几人虽未亲手试过,其技其艺早已了然于心,而淮诗长伴师父左右,于造鼻一事已经学得十之八九。因此,剩下的鼻女便在淮诗并几位名医手中完成了心愿。
这一日,宫中传来一道密旨,命淮诗与云邈医馆中的几位名医尽数进宫听令,几人不知何事,一头雾水。
入了宫,淮诗便在皇帝的寝殿里见到了素娥与春姑,二人皆凝神屏气,不敢做声,原来云顶大帝手下武将造反,竟串通碧罗帝旧部逼宫,幸好云顶大帝行事机敏,早有察觉才提前部署,将叛贼尽数捉拿。如今正气地在宫中咆哮嘶吼,至于责打宫人,素娥也因伺候不小心,挨了一巴掌。
医生等面了圣,却得到一个奇怪的指示:皇帝要把他的鼻子换成灵蛙的鼻子。
淮诗与几位名医面面相觑,纷纷劝道:换鼻之术,异常凶险,且灵蛙灵力甚大,稍有差错便有反噬之效。
皇帝却不为所动,他曾令素娥与春姑示范弹跳与飞黎之术,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竟然可以纵身一跃及至数丈之高,那飘飘仙姿,令人神往;更不曾见过鼻中飞弹可以穿墙而过。因此,他早动了这层心思:将来无论造反逼宫,还是行刺暗杀,他都无法全然防备,如此下去岂不是夙夜难眠,只有身具保命神技,才可稍稍安慰。
因此,无论众人如何相劝,皇帝陛下便似吃了定海神针般,不让寸步。如此,几位名医圣手只好颤悠悠拿起刀具,将这真龙天子的龙鼻,改为蛙鼻。
众医施术之时已近黄昏,素娥守在皇帝寝殿外,看着殿内人影瞳瞳,忽然想起自己失去鼻子的时候,也是在这般平常的昏黄里,现在自己的鼻子已经回来了,却又要守着别人割鼻子,这当真是件玄妙的事。
可她还来不及感慨,忽听屋内一声大叫,淮诗发了疯冲了出来,几位名医跟在他身后踉踉跄跄爬出殿门,他们满身血污,浑身发抖,脸上的神色惊恐之极,素娥正想过去扶,却见“呱”一声巨响,一只两人多高、硕大无比的怪物破门而出!
那怪物赤身裸体,身形诡异——它一张三尺蛙脸,宛如巨盆,蛙脸之上坑坑洼洼,生有无数个密密麻麻的青绿疙瘩,更有十六只绿瞳白目的复眼,诸眼脓液横流,散发出阵阵异臭,令人作呕。而众眼之上,居然傲立一只一尺多长的淡黄色人鼻,那鼻孔粗大深黑,形同巨碗。那蛙脸之下,竟是人身蛙腿!躯干及至手臂都还是人的面貌,皮肤上无数褶皱,青绿条纹相间,又有大块黄斑,两条巨腿肌肉迸裂,纹路错杂,又渗出青绿汁液,脚上更生有蛙掌,形状可怖。
淮诗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在墙柱上,大叫道:“陛下被灵蛙反噬,已成蛙人!”
蛙人又“呱”的一声,鼻孔生烟,两只巨型飞黎喷薄而出,那飞黎通体纯黑,威力巨大,又快似闪电,直直击中殿外宫墙,那宫墙应声倒塌,化为废墟。殿内宫人太监早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夺门而出,大门外涌入多名持刀侍卫,只是见了蛙人,上也不好,不上也不好,只得持刀对峙。
不一时,禁军首领已带队将皇帝寝宫围得水泄不通,但心知蛙人乃陛下所化,却不知要如何应对,只得先令人回禀太后,再做决断。
彼时夜已深沉,天色漆黑,唯有宫灯莹莹,宛如鬼火。夜幕之下,整个皇宫乱做一团,一只呱呱作响的人形蛙面怪物在皇帝寝殿外肆意冲撞,又散发出阵阵恶臭,飞黎所到之处,死伤无数。而禁军不敢擅动,只得且战且退。
素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而寝殿被围,她无处可逃,便脚下发力,飞身跃到宫墙上逃命,谁料,蛙人见有人在空中飞舞,似乎来了兴趣,巨腿一登,也跟了上去。
原来青蛙捕食,最喜可动之物,那侍卫密密麻麻挤成一片,实难分辨,但素娥飞身一跃,便成了蛙人目标。
素娥见蛙人跟了上来,心中更加惶恐,更发足狂奔,在宫墙之上弹跳飞跃;蛙人见她动如脱兔,更加兴奋,蛙掌虎虎生风,在宫苑里追逐跳跃。
只见月光之下,一个形状可怖的巨型蛙面怪紧跟着一个妙龄女子,在皇宫大内的宫墙上奔波追逐,情状诡异之极。那蛙人还不时喷出黑弹,所到之处,皆是一片尖叫哭喊。
素娥虽具弹跳神力,但毕竟常人,又是女子,体力实在有限,才跑了一盏茶时分,只觉脚下虚浮无力,她飞身一跃,落到一处宫苑的屋顶,却被飞檐绊倒,脚下失稳,便重重跌在屋顶上,摔得手脚俱麻。
但那蛙人追势不减,几步蛙跳,便也追了过来,“呱”的一声,两条蛙足已落在屋顶上,踩得瓦片簌簌下落,素娥眼见两条巨腿矗立眼前,诡异的蛙面低垂下来,十六只绿眼珠直溜溜盯着自己,放出兴奋的幽光。素娥惊声尖叫,鼻中蓄力,也射出两道飞黎,那飞黎劲道雄厚,转瞬间便钉进蛙脸,一只飞黎还射中蛙眼。那蛙人吃痛,怒吼一声“呱”,鼻中生烟,两颗碗口大小的深黑色飞黎咆哮而出,素娥见势不妙,脚下生力,斜登出去,避开了飞黎的攻击,只听一阵轰鸣,巨蛙的飞黎已经将屋顶轰出两个巨洞。素娥在半空中强行稳住心神,正思忖何处落脚,忽觉脚腕处一片湿滑,回头一看,却见右脚腕上竟缠着一条猩红潮湿的红肉,那红肉宛如红绸,一端缠在素娥脚上,另一端竟在蛙人嘴里——那是蛙人的舌头!
蛙人的长舌足有一丈之长,如放风筝般,紧紧缠着素娥脚踝,素娥奋力挣脱,却越缠越紧,她于半空无处借力,终于重重摔在屋顶上。
蛙人怒气大盛,见素娥无力挣扎,越发手舞足蹈起来,不远处,许多大胆的宫人正躲在墙边观望,却见那蛙面人身的怪物正在屋顶上翩翩起舞,两条色彩斑斓、笨拙健硕的蛙腿起落不定,宛如僵尸复苏,猩红潮湿的舌头还缠在素娥脚上,月光之下,宫阙之上,竟有如此光怪陆离之事上演,实在骇人听闻。
素娥骇然,她再次从高处坠落,已摔成重伤,更兼眼前场景实在可怖,已经吓得不敢动弹。
那蛙人舞毕,满脸复眼陡然放光,蛙脸之下的血盆大口瞬间张开,宛如血洞,蛙舌骤然收缩,直把素娥的脚拉进嘴里。
素娥右脚已入蛙嘴,只觉一阵剧痛,似被烧红的铁烙来回滚过一般,素娥鼻中蓄力,又射出飞黎,只是她力竭体虚,飞黎射速极低,打到蛙人身上宛如无物,只陷进褶皱之中。
但蛙人似受飞黎激荡,血口瞬间膨胀,开合之间,几有五尺,刹那间已将素娥下半身尽数吞没,素娥只觉下身粘稠潮湿,那蛙人口中毒液滚蚀,兼有湿滑的红舌在素娥全身游走,痛得素娥眼泪翻滚。此时,那蛙脸与她相距不过咫尺,十几对密密麻麻的深绿色眼珠在满是疙瘩褶皱的蛙皮上来回蠕动,不时眨眼,那散发着阵阵异味的深黑鼻孔正对着她不断伸缩起伏,素娥一阵恶心,将腹中残食尽数喷进蛙人鼻孔之中。
那呕吐物又从鼻孔溢出,倒流蛙脸之上,酸臭浑浊的粥状液体在十几只复眼上横流四溢,青绿红白之物相间,散发阵阵酸腐之气,素娥被臭气所熏,下腹又传来一阵绞痛,只觉周身不支,几近晕厥。
便在此时,半空之中金光大作,宫廷之上飘来彩云朵朵,更隐有丝竹之声渺渺森森。那彩云之中,兀自走出一位鹤发银须的仙翁,身侧还里这一位齿白唇红的仙童。
只见那仙翁白衣胜雪,须眉之间自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态,他手持一道拂尘,抱在胸前,低眉垂目,甚是慈祥。
素娥此时头昏眼花,但朦胧中仍瞧见那彩云中立着的仙翁甚是熟悉,再一看,那不是云邈真人吗?她用微弱的声音喊道:“真人救我!”
仙翁似是听到求救,他拂尘一扫,只见数道金光落在蛙人身上,转眼间,云顶大帝已经恢复了原来的面貌,而素娥受金光所照,已端立屋顶,周身上下竟无半点损伤。
素娥以为云邈真人显灵,感激不尽,忙跪下拜道:“多谢云邈真人!”
那童子却开口笑道:“姑娘莫认错了,此乃九天无极宫妙赞天师,云邈真人乃是天师转世后在凡间的名字。如今天师归位,汝亦应更名而称之。”
素娥拜服道:“弟子多谢妙赞天师救命之恩。”
云顶大帝见了妙赞天师,脸上似有愧色,早跪在屋顶,不敢擅动。
妙赞天师见了他,斥道:“云顶神君,你与碧罗神君本是我座下弟子,他为师兄,你为师弟。几百年你等素来不睦,生出多少事端,三百年前,你与碧罗为小事相争,大打出手,你心狠手辣,竟然一刀斩断碧罗神君的鼻子,我听闻此事,本想去瑶池采灵蛙为碧罗神君恢复容貌,却不想,我还未及赶到,你等又打了起来,还毁了九天无极宫。”
那金光落下,云顶神君已恢复了当年记忆,一时间跪在地上,羞愧不已。
妙赞天师又道:“此事被玉帝所知,我也不能隐瞒;你等在天庭斗殴,损坏天界楼宇,已犯天条;而我管教不严,是以同罪。玉帝罚我等转世为人,历三世尘劫方能回到天庭,如今已是最后一世。这一世,你师兄贵为皇帝,你亦为王爷,已是人间至尊至贵。谁料你等竟还要相斗!你不忠不孝,擅起兵戈,犯上造反,置天下苍生黎明百姓于不顾,实在是罪不容诛。”
云顶神君惭愧汗颜,却辩解道:“弟子无德,所有罪状不敢不认,但师兄他生性残忍,杀人无数,为了治疗鼻疾,更挖鼻取肉,弟子也不忍如此昏君当道,才起兵造反,并非为了一己之私啊!”
那童子却抿嘴笑道:“云顶神君,当年你一刀砍下碧罗神君的鼻子,致使他轮回之后,每一世都患有鼻疾难以治愈,若非当年你种下恶因,又怎会造下今天的恶果呢。”
“这……”云顶神君不知如何作答。
妙赞天师怒道:“劣徒!巧言令色,不知悔改,还不随我回无极宫受罚,你师兄还在等着你呢!”
那彩云之中又降下数道金光,云顶神君便化作飞星,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妙赞天师见素娥还跪在屋顶上,温言道:“素娥,你与黄沙村诸人与我有一段尘缘,望你善自珍重。我尚有一语,请你转告淮诗,那灵蛙本是天界之物,不宜留在凡间,我已命座下童子将灵蛙尽数收回,我所传造鼻之法,亦不可再用。今后你与诸女的鼻子将恢复正常,不再有灵蛙之效。切记,切记。”
说完,金光收敛,天师与灵童乘彩云飘摇而去。
三年之后。
云顶天城这场离奇的变故,在民间早传为奇谈,据说当时有宫人在远处观望,遥见那仙翁竟将先帝化作一只大青蛙,还驾着它在屋顶上到处溜达;又有人说,那鼻女使飞黎与蛙人大战数百回合,宫阙之上,黑弹横飞,只打得天地变色,狂风乱涌,这才惊动了天上的神仙下来劝和。各种说法不一而足,实难令信。
自云顶大帝离奇消失之后,幼子继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原本已经安稳的朝局又动荡起来。而云顶天城的鼻女与灵蛙也随着皇城上的金光消失不见,那一晚在宫苑屋顶上与仙人相对的素娥,更成为皇宫与民间的谈资,有人说她又回到黄沙村,有人说她改头换面仍旧留在京中,但她究竟去了哪里,谁也查不着半点蛛丝马迹。
当日奉先帝遗令,作《鼻女灵蛙传》的风栖阁大学士也头痛不已,这一日,他执笔窗下,却不知这最后的几笔,应当如何书写?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声响。
“呱呱呱……”
一只青蛙正在窗台上看着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