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道德经》真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不谙其道,读罢一篇头飞雪。借助学书一年有余的感受,想到尝试用书法来做比解释《道德经》其中一些玄理。世间万物终归于“道”,众妙之门总有一门开向书法世界。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无”是事物的起源;“有”是事物的边界。世间万物皆有缘起和边界,认清这一点才能看到其中的奥妙,也才是认识事物的永恒之道。书法中写字人的起心动念、情感生发就是这“无”,落下的每一笔画都是意念的呈现,相由心生、字如其人,我们的意念情感即每个笔画的起源。而“有”呢,老子解释为“根基”,学书之人的根基就是所学习的法体,任何书法的学习均脱离不了对法帖的临摹,临帖是学书之人的根,即老子所说的“有”。写遍千山万水,回首处定有发帖的根系绵延千里。
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此可作为学书人的座右铭。拿起笔就当小心翼翼,精细在心,不求速达。甚至如穿丝线,如踩薄冰,如酒的发酵,蜂的酿蜜。学书能给人精致的生活态度,一点一画,每笔起行收都视为难事,必会恭敬对待,如对神灵。“万事开头难”,对于学书,皆难,没有一样可轻浮对待,如同做人:细致有度、不逾规矩,临习《怀仁圣教序》以来,对此很有感触。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思想起于天地之间,道以自然为法。书法艺术的灵感同样取自然宇宙。卫夫人带幼年的王羲之感知自然:从“高峰坠石”的一点里理解重量与速度;从“千里阵云”的一横中学习胸怀的开阔;从“万岁枯藤”的一竖中知道强韧的坚持。王羲之由此得到书法的进境。此外,书法中那种笔断意连、牵丝连带的笔势不也是自然之美的灵感呈现?像云遮雾绕的山峦,象深谷里隐藏的古寺……若隐若现之美犹抱琵琶半遮面。到自然中获取审美,敏锐自己的感官和丰富对美的感受,懂得生命、敬畏自然、万物有灵,书法是生命之事,自当以生命应之。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万物相反相成,均归为一。书法里提按使转方圆相得益彰,枯湿浓淡两两相宜,长短粗细互为补充,疏密欹正自成风格。相反于融合又相辅相成,字里行间呼应、揖让、错落促成章法之美,如富有节奏的小提琴交响乐,错落变化又不失和谐优美。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心致柔,能如婴儿乎?
老子讲求专一心志,精神和形体合一永不分离,保留本性,持守天真,集气到最柔和的心境,像婴儿般纯真。孙过庭讲“心手双畅”,正像老子所说的精神形体双统一,手随心动、专心一致、信手挥、自然流动,情思送至笔端,笔墨皆有情意,行笔自会舒畅率真。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看似虚空无用,恰恰成其大用。文学中的小说讲求悬念和想象的空间;绘画讲求留白的艺术;书法中的计白当黑、知白守黑也是同为一妙。黑白相生相发虚实相随着空白之处,恰恰体现线条变化多端空间章法的美感,看似不存在的“白”恰最值得玩味。密不透风、疏可跑马,最意味深长的就在这方“白”里,透过它仿佛可感知字的呼吸。它像齐白石画里那涓涓的山泉,无形却灵动,无色却多彩,这“白”即是老子所言之“冲”,成就结字和篇章结构的“大盈”。这“白”像极中国人“藏”的智慧: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一纸书法里都是人生的觉悟和处世风度。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老子告诉我们:过分追求外在反而忘了本真。学习书法须汲取多家精华,丰富自己的笔法,让线条更加富于变化,对书法的认识更为深入广阔。但到一定阶段又要能忘掉技法和形式,写出自然的精气神。学古是为了最终跳出古人,有自己的面目,写出性情。临摹法帖习得技艺,然后忘掉技艺,从心所欲却不逾矩,得鱼忘筌。
致虚极,守静笃。
使心灵保持“虚”和“静”的最好状态,不受影响,去知去欲,悟道方得真知。老子的这一则是对上一则的升华。学书临帖,从无技艺到有技艺再到忘掉技艺,仿佛参禅的三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带着好奇走进书法大门,以为书法就是用毛笔临摹写字,依葫芦画瓢;等入门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在经过漫长的临帖和瓶颈期后,方知书法的境界远不止于自己的认知范围,还有无限的幽深;到了出帖阶段“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带着自己的认知和性情,重新把书法看得简单纯粹,是洞察后的返璞归真,向内心求,“复归于婴儿”;也像王国维的“优美”到“壮美”之说,从“无我”到“有我”之境,真是妙绝!
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生活当中,我们往往只会注意到有用之物之事,而忽略了那些无形看似无用的无用之用。书法中只为临帖而临帖,注定难以渐臻佳境,因为书法背后有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和审美力的支撑。多走进自然,多感触生活,多阅读书籍,多思考观照,所有一切都会打通心灵的触点,在某一刻共鸣,给予你灵感,实现艺术领域中从渐悟到顿悟的过程。
木心说:“没有审美力是绝症,知识也拯救不了。”审美力首先是从观察力开始的,现代美学家宗白华为了锻炼自己这两方面能力,甚至走在路上坐在车上都在用心观察每个路人,透过他们的穿着打扮和样貌眼神去推测他们经历的事情。正是这看似无聊无用的诸多行为逐渐形成他独到的美学哲学相交织的眼光,他的思想像“昨夜蓝空的星梦,今朝眼底的万花”,在绘画书法诗词文学的世界里游刃有余,驰骋纵横。
书法之美同于一切艺术之美,都趋向于玉的美,需要汲取自然之精气,四季岁月的打磨,经过漫长无形的包容蕴化,呈现独有的光泽,渐成精华。也像紫砂壶的包浆,在摩挲和时间的氧化中见出低调却奢华的光泽。
是那些“无用之用”渐渐让“有用”长出美的模样,如同人的气质,相貌终究替代不了。
林散之先生说:“趣味随着年龄而变化:少年爱工丽圆转的字,青年爱剑拔弩张的字,中年爱富于内涵的字,老年爱平淡天真的字。”我想这趣味的变化也正是因为无用之用成就的吧。特别喜欢先生的一首小诗:不随世俗任孤行,自喜年来笔墨真。写到灵魂最深处,不知有我更无人。
结语:当书法遇上《道德经》,怎么觉得就像雨季的少年,梦里的落花,夕阳下父母的背影,万水千山的长路,都是好的,庄周梦蝶般,不分你我,让人心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