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过去写的文章里,时常会讲到“独特”,“成为独特的自己”,但在我心理治疗的经验里,却发现心理困难有一个本质:当事人过于追求“特别”的感觉,一定要“成为特别的自己”,拒绝接受“我是普通人”。
一
人是独特的,这是一个根本性的说法。人类中没有重复的人,不管科学发展到什么程度,我都无法相信心理和精神意义上的“克隆”。每一个人都以其独特的品质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的独特有天赋的成因,又有经验的塑造。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同时又是普通的,亦即,他既是一个区别于任何他人的独立个体,又是属于人类的普通一员。不管我们如何强调人的独特性,都不能忽略、抹杀他的普通性。在一个人的自我意识里,独特性与普通性可以协调共存、相辅相成。但是,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受到文化因素的影响,可能会发展出一种过度的“特别感”,以至于他坚持要永远生活在这种特别感里,拒绝接受自身与生活的普通性质,这反而阻碍他走向独特的路,不能成为独特的人,也不能成为普通的人,最终成了“病人”。
有两种成长环境会滋生过度的特别感。在一种成长环境里,孩子被认为是绝顶聪明的,并且因此享受到许多特别的宠爱,成为关注的中心,受到过度的保护,他的愿望总能得到满足,他的行为可以不顾规则,他的需求就是一切,别人的需求和感受他体会不到……因为在这个环境里他享有特别的感觉,他后来要拼命保住这个“好天堂”;在另一种生活环境中,有过多的“规则”和“道理”,孩子受到忽略,感受不到关爱,出于安全起见,他会放下自己的需求,按“规则”和“道理”去行事,只要做一个符合父母、老师、周围人要求的“乖孩子”。久而久之,他内心的小小自我就如同穿上一副铠甲,为了防御,他失掉了自然,失掉了自发性。在现实环境中,他从来都不敢表达自己的特别需求,只有转向内心去塑造一个夸大的自己,并按这个夸大的自我的要求,拼命追求一个具有特别感觉的“好天堂”。
这时,他们陷入一种基本冲突:他们内心极端要求“特别感”,无法接受自身的“普通性”;他们习惯于过去的成长环境,难以适应现实世界的各种情况。当现实生活逐渐向他们显示其真实性的内容,他们会变得无所适从。他们需要经验去应对生活中的真假规则,而他们所缺乏的恰恰就是经验。这个世界容纳所有的普通人,连最伟大的人也大多时候生活在普通的状态里,而这与他们的期待大不相同,他们必须生活在光彩照人、受人关注的时刻。现实世界总有不遂人心愿的事情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人,需要学会接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接受某些无法避免的受苦,但对拥有过度的“特别感”的人来说,接受和适应这些是困难的。他们要求快乐,要求每时每刻都是快乐的。也正因如此,他们反而要受许多无意义的苦,即症状的苦。
有两种人会受许多无意义的苦:一是自幼过于被当作特异者看待和对待的人,由于内心里累积了太多非同一般的感觉,他们执意要省略掉自身的普通人性质。二是自幼过于被忽略的人,由于内心里被关注的需求遭受到严重剥夺,他们会拼命追求成为特异者,从而获得补偿。
二
事实上,人性有一个基本的需求:我是特别的。出于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每一个人生来就希望自己是特别的,被人看为不一般,能够得到特别的关注和照料。我们可以说,这是生命的合理需求;这种需求如果得到适当的满足,便成了心理健康成长的条件。婴儿首先从母亲的眼光里感受到自己非同一般,接着受到不一般的照料,他的安全需求得到了满足,并由此发展出对人对自己的基本信赖,其基本话语是:我是有能力的。这也有利于他在后来的成长中渐渐了解、确认、发展自己的独特性。
在生命早期的某些阶段,发展出一定的特别感可以看作是生命成长的内容,它表现为婴幼儿对特别的要求,即:我是特别的,我要得到特别的对待,成为关注的中心。甚至,环境与他人,都是为了满足他的需求而存在的。他饿了,就会哭叫,然后妈妈就过来满足他的要求。在他的感觉里,他是世界的中心,一切都围绕他旋转,他跟世界的关系是这样的:我走,月亮也走。这时,他到了少儿的魔幻思维期。他的要求会通过魔幻的方式得以实现,他超越于世界之上,可以不顾生活的规则和自然的规律,随意安排万事万物,调遣千军万马。要改变一件事情,不需要过程,奇迹会在一瞬间发生;要达到一个目的,不需要努力,只要找到一个机关或按动一个按钮。他是特别的,他超脱于世界的各种有限,可以幸免于难,永远都不会死,或者死了还会复活。生活中有什么愁烦,他可以做白日梦……在这个魔幻期,一个人的特别感达到了顶峰。但这依然是生命成长的一个自然现象。
伴随着这个阶段,一个人同时也在朝现实生活拓进,开始接触和接受世界的普通性,开始在自身发展出一种让生命扎根的普通感。问题在于,某种类型的成长环境可能继续强化那种特别感。例如,一个封闭而单纯的家庭环境,成了父母为孩子创造的天堂,在这里,孩子缺乏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和互动,他只要读书、听话,其它方面都可以得到特殊保护和照顾。为了避免“近墨者黑”,保护孩子的纯洁无瑕,有些父母会把生活中一些适合孩子年龄的真实因素过滤掉、隔绝开来,不让它们渗透到家庭环境中来。在家庭里,在幼儿园,在小学,甚至到了中学,孩子因为成绩好,长得好看,乖顺听话等,总是受人瞩目,他只以自身最光彩的一面与世界发生接触,内心里自然的需求都被抑制下去。他在暗中维护着一个特别的世界,以及置身其中的特别感觉。甚至在相当程度上,他依然生活在一种魔幻的体验中——我是特别的,我与众不同,我一枝独秀……
这些带着过多“特别感”的孩子,到了初中,更多是高中,或者大学时期,开始出现心理困扰。究其根由,是他们内心的那个特别的世界与现实世界发生冲突,他们的特别自我在人际关系中遭受冲击,这给他们造成很大的震动,甚至颠覆性的打击。他们感到困惑,变得暴躁,甚至产生焦虑、强迫、抑郁等症状性的反应。
三
这里举一个案例。求助者是一位高中生,现退学在家,父母带她前来寻求心理咨询。谈及退学的原因,当事人表示,是因为自己很不愉快,“感觉到以前从来都不知道的一个世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但我又描述不清楚”。这些话听起来很模糊,但我暗自觉得十分贴切。可以想见,她现在生活的这个现实世界正在冲击、颠覆着她内心保留的那个世界,以及其中那个拥有过度“特别感”的自我。她的这种“感觉”看似偶然——多因某一个现实事件或生活经验,但它总要发生,或早或迟,造成的冲击或大或小,她对冲击的反应或是成长性的,或是症状性的,或是经历症状之后,重新获得成长。但在这时,当事人陷入困惑。她自己并不明白“这个不同的世界是指什么”。她想找到一个答案,但发现自己的思考是“不符合逻辑的”,“胡思乱想的”,“疯狂得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想不行,去想,反而更加迷惑了”。谈话过程中,当事人的一个观念或要求浮现出来:“我必须得到生活环境中所有人的喜爱和称赞”。而这种要求缘自她的幼年经验:她小时候可爱得像一个天使,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和称赞。因此,当事人表示,“如果现在得不到,我就受不了”。在生活中,当事人“一遇到困难,我就拼命想小时候”,脑子里经常出现的假设是:“如果一直生活在小时候,就好了”。当事人的父母不知道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变成这样。在他们的心目中,孩子一直都聪明、美丽、成绩最好、人见人夸……当事人自己更是困惑不解。在面谈过程中,她反复说:“我感觉自己好像少懂了一点东西”。
我问:“那是一个什么东西呢?”
当事人说:“那个东西在社会中,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在很多很多地方,它对我很重要,对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我不知道是我少了这样东西,还是这样东西并不存在,只是无意识的。但我又感觉到它的存在,而且,它不是学习知识就可以获得的,一个人读一辈子书,可能还是得不到它。但有些人就有。这种东西,有些心理医生都不知道。它是这个世界上很客观的那种东西。有时候我想它应该是不存在的,但我又不确定,到底是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它是存在的,还是它并不存在?我跟同学在一起的时候,发现他们有,但我没有。回到家里,爸爸妈妈问我怎么啦?到底要什么?我就躺在地上哭,说:我说不出来呀。我说不出来呀。”
我问:“你能不能给这个东西起一个名字?”
她说:“我们的语言不够描述它。”
我问:“有没有什么东西跟它是相似的或相反的?”
当事人想了想,勉强说:“就好像和天真是反义词吧。好像就是成熟。”
那次面谈,我们为找到这样一个东西并且给它起了一个名字而高兴。
四
我总想,在我们的自我意识里,除了“我是特别的人”,可不可以同时容纳一个“我是普通的人”?
问题恰恰就在这里。
我从事心理咨询,时常对此有所感慨。一如,我在青少年辅导中常会使用一个表格,叫完成句子,一共50个短语,让求助者接续完成。其中有些句式反映求助者对魔法的要求,如:“我真想……”后面接续“有奇迹发生”,“我要是……”后面接续“魔术师就好了”,“我妈妈认为我……”后面接续“是一个天才”或“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等。再如,我带领过一些辅导小组,其中有一个内容是让小组成员进行自我体验:我是一个普通人。但发现,许多人不大容易接受。疑问很多,如:“如果我是一个普通人,这是不是说我不是一个独特的人?”“如果我接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是不是说我接受自己不行?”“如果我是一个普通人,我有什么好的?生活有什么好的?”还有人说:“我根本就做不了一个普通人,普通人有的东西,我都没有,普通人能做到的,我都做不到。我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一个病人。”
在某些类型的心理症状背后,我们会发现一个非常强烈而深刻的欲求:我必须非同一般。但那种欲求不是独特,甚至相反,一个人正是因为不解、不确认自己的独特,反而如此要求特别,要做人上人,做超人,做神,哪怕为此受许多无意的苦,失掉一般人都有的幸福,甚至毁掉自己,也在所不惜。他们并不知道独特是什么。一个如此特别的人,生活在许多普通的人中;一个有着魔幻世界观的人,生活在一个普通的世界里,这就是他们心理困难的实质所在。他们觉得自己非同一般,把生活中那些光彩照人的时刻收集起来,组成内心的圣殿,那里供奉着自己。他们无法忍受自己被看为普通人;他们要立于众人之上,学名人说话,以伟人自比;他们抬举自己,在意自己的面子,在意别人的评价,宁愿牺牲自己的需求,去获得别人的好评。为此,他们越来越失掉自己,看不到,也不能确认自己,更不能活出自己的独特性了。
他们过于追求特别感,拒绝接受普通性,会把太多的精力花在追求“与众不同”,不能接受与众人相同。他们不甘人生中的普通场景和时刻,他们要完美,要受人注目。他们表达,是为了表现自己,为了让人看他们口才有多好,而不是要表达意思或传达感情。他们追求特异的功效,很难接受缓慢的过程。他们要求生活必须怎样,而不愿意自己做出改变。他们如此强烈地要求有特异的表现,以至于自身普通的能力都无法表现出来。他们生活在比较里,看到“不如他们的人”发展得越来越好,而他们自己原地不动,内心里便有了各样的挫伤。他们内心里有太强的追求特别的欲求,反而压抑了内部本来就有的独特的能力。他们要求非同一般的欲求如此强烈,以至于会因着这种欲求,投身于追求在外在条件上标新立异,而不往自己的深处行进,以至于渐渐忽略内在的智慧,流于形式的追逐。
而一个追求独特的人,他首先是自己,首先是普通的自己。
如纪伯伦所说:创造众人的泥土,也是创造我的泥土。但对那些过分追求“特别感”的人来说,创造他们的泥土却是特别的,而不是普通的泥土。
“我是普通人”,我们可以从这个最根本的地方出发,去成长,去成为自己。不管我们怎样实现自己的独特,我们依然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