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三的屋子出门,在临街有条巷子,顺着坡走下去有一家泰行浴池。时间很久远了,但里面的格局很有味道,有旧电影的感觉。
咸三又来洗澡,在外头院里买了票。澡票只是一张薄纸片,小姑娘用木尺压着,撕拉撕下来从窗口递出来,搓澡的凭记是块带绳的圆形塑料牌子,方便回收。一般咸三不用,只和人相互帮忙,只不过今天干活多了,累乏了身子,多花几块钱为卖个痛快。
进屋来,男左女右就进了各自的门,要柜子存贵重用品,无非也就是衣服鞋袜,交上十块钱押金,防止丢锁,出门时便会还你。
老板是一个瘦高的秃顶男人,黑红脸,高颧骨,找零钱时经常不抬头,说话还算硬气。手下打工的有个哑巴,生的矮小,导致大家都会用手比划两句,方便交流:还有个细条条的小伙子,听口音是南方人,肤色偏黑,身上有纹身:还有一个人到中年的,身体瞧起来比较壮实,老二是个和老板一样年纪的人,戴着眼镜,佝偻着背,拖沓着以前的长筒雨靴。除了哑巴,他是唯一一个穿背心和长裤的,其余人都只穿个裤衩。
地处旧城,生意倒是还蛮好。男人女人,不管做什么的,来了这目的便全都一样,身子赤条条的尽然相同,走时利索索地只图个干净。
南边的休息区排列着几十张床位,提供拔罐捏脚的项目,北边的墙上挂着电视。南边隔间是浴池,两个。东一排是淋浴,除此之外的四周摆了几张供搓澡用的皮床。
有人躺着,刚点起一支烟。哑巴嗯嗯啊示意了一下,又指了墙上禁止吸烟的牌子,那人便领会了,猛地抽了一口,低下头把烟给抿灭了。
池子里有个胖人,浅水下可以看到一团肥腻的肉,只露出一个头。像个佛爷一样,闭着眼睛,不急不慌,全当是在惬意地休息。有男人带着适龄的儿子来,初为人父,很是细心,和印象中大部分父亲的形象不一样。这细心表现在帮小孩儿搓耳朵背,胳肢窝这些他们不易察觉的地方。
小孩儿闹腾,要游水玩。拍起来的水花溅起来,飞到
闭目养神的胖人脸上,这一下把人惊得睁了眼,没有怒气,只充着傻楞,原来真的是睡着了。
咸三站进去两条腿,慢慢蹲下半个身子,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背后感觉难忍的热痒,但本着出来就是认怂的想法,猛地一扎,坐了下去,咬着牙不出气,只想着熬过这一会儿。
拨拉两下胳膊大腿,四肢便舒坦开了。咸三看着对面的胖人,抵得过两个自己。偶尔有眼神恰好对过来,便假借蒸汽模糊自己的视线,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有个五大三粗的黑汉子要进池子,拖了鞋坐到池边,先用右脚的大拇指头尖沾了沾水。伸进半只脚的时候便受不住了,抽出水来,起来穿了鞋,走到另外的池子。这一个池子偏小,水是凉一些的,方便小孩子,黑汉子径直坐了下去,衬着看还挺搞笑。咸三看在眼里,没经意打量了人的下体,心里暗想。别瞧长得什么模样,有平时看不到的一面,真有不受热的人。
约摸着差不多了,咸三吆喝一声,“搓澡!”
老二进来了,舀池子里一盆水,呼啦浇一遍皮床,这就准备好了。搓完正面,舀出池子里一盆水浇身子上,拍两下腿,意思翻个身子,要搓背面,咸三觉着自己听话得比得过锅里的鱼,这样一想,偷乐起来。完事儿以后,拍两下背,便是可以起身了。
老二用铝盆子磕两下池边的瓷砖,再问问人还有没有要搓澡的,免得刚出去还要再走一趟。
冲完之后,咸三出来称了体重,觉着自己无论如何也重不了的,又想起里面的胖子,还在水里泡着,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起来。
斜靠在床上,看到中年男人背后的拔罐印子,咸三也想试试。他最近腰疼,不知是坐得多了还是受了凉,别人开玩笑时,他会断然说,“我才不是什么虚货,我……”,后半句话咽下去了,还没找着媳妇儿这种事,说出来就会变成人们接下来的话柄,虽然他长得还算年轻,也还年不到三十。
“师傅,拔个罐。”咸三声音气痿,感觉自己还真像是虚人,又清嗓子似的咳嗽了两声,像是和别人证明些什么。他倒着趴在床上,下巴安置了个枕头。中年人搬来一个可以折叠的高凳子,在一次性杯里倒了热水,这些全放在咸三面前,算是作为拔罐的赠送。
从床底下抽出拔罐的用具,打火机、棉球、酒精、火燎一下,扣住咸三的背,顺着划拉下来,去除表面没干的水气。顺这么几下,皮肤便干了。试探性地拔一下,确保能吸紧了,“砰砰”几声,一股脑儿把整个背都贴满了。
咸三没玩过,刚开始还作出忍痛的表情,消磨不到一秒钟,罐子里的氧气被燃尽,便不会疼。压好被子角,从远处能看到椭圆的突起。
“好嘞,等二十分钟。”人忙活去了。咸三想抬起头活动一下,却发觉头连着脖颈,脊椎腰椎全成了一体,不能够动弹,看着那杯水,想必现在也是喝不着的。
老板挥了一下手,哑巴侧着的头扭过来。用手比划了几下,指了指南方仔,指了指外头,摊开手,又两只手合并着贴着头,作出睡觉的姿势。南方仔看着手机,咧着嘴笑。哑巴没有明白。老二看明白了,站到哑巴跟前,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看自己,又比划了两下。哑巴懂了,但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表示不同意。
原来是南方仔处了个对象,今天要出去玩,让哑巴晚上替他一天值班。哑巴这边刚想坐下,中年人一个轱辘,将身子卷到床上,脚丫子卯着劲,顶了哑巴的屁股。哑巴软处吃紧,扭头和男人打闹起来。老板眼一瞪,背后看着哑巴,嘴里有话,“人家小年轻要搞对象,替上人家一天吧,犟什么犟!”
哑巴是全听不见的,中年男人帮他用手势传达了意思,哑巴走到南方仔跟前,张牙舞爪了几下,像是振振有词,意思大概就是你欠我的。南方仔只是窝在床上,笑容不减,又看着手机乐。
咸三也将一条胳膊伸后面去摸手机,他想起以前手机刚有拍照视频功能那会儿,报道的有男子携手机在澡堂拍别人裸照之类的新闻,一件玩意儿刚出来,人们总是想着法地去发掘它的作用。
捧着手机不舒服,也实在没有人联系自己,咸三又安生地趴着,用不好好趴着便是浪费钱的思想安慰自己。这时他感觉起自己的背后来,肉绷绷地紧,似乎有一些游气抽离出自己的身体,倒是有一些舒服,听到这边的热闹劲儿,更让他有种作看客的逍遥,这让他感觉自己获得了某种莫大的享受,眼睛眯缝起来,更细细体会背部的变化。
时间到了,咸三扭头去看,后腰地方还真有几处黑青。中年人嘱咐了几句,都没有听进去,只是自己在想,莫不是真的虚吧。
补上拔罐的钱,咸三收拾东西出了门,没走两步。碰见了认识了老张头。老张头儿子刚结婚,儿媳妇带过来一只宠物犬,这时在老张头在手里牵着,一条雪白雪白的狗。
咸三没停,边走边打招呼,“老张头,干嘛去了?”
“给狗洗澡去了啊。”
“狗不错啊!”
走远一些,狗不听话,嚷嚷着要往另一边去蹭,不远处是个垃圾堆,老张头骂了一句,“去,去去。没看见那脏的不行?我一个人洗澡才十四块,你他妈的比老子都贵。”
这话被咸三听到耳朵里,乐得一笑,只是脸热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