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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店小二
我想说我是举世无双的大侠,武功盖世,可是我目前还不是。
假以时日,凭借我的不懈努力和天赋异禀,一定能在这江湖留下自己的名字。
“小二,三两酱牛肉,温一壶浮花酒。”
“好嘞!”我热情地应道。
在成为武林高手之前,承蒙掌柜的收留,我是浮花酒肆的店小二。
浮花酒不是花酿的酒,没那么婉约,要不然也不会被各路武林豪侠喜爱。浮花是指在酒煮完之后,表面浮起的泡繁复却呈盛开的花形,酒入喉却如烈火烧灼,暖意传遍四肢百骸,这酒的配方和煮法天下唯独我们掌柜懂得。我听客人说武林第一刀客楚振风曾在酒后大声称赞好酒,却对酒的命名品味嗤之以鼻,当即闯进酒肆后院想找掌柜的理论一番,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从此楚振风便不复当初的潇洒疏狂,而这样的人自然也再也用不好刀了。
要三两酱牛肉的人衣着朴素,容貌俊秀,却有一柄鞘上嵌着诸多宝石的华丽长剑横在桌上。
我见过一些这样的人,但是他们的后果都没有他们的外表那么好。在这样的年代,匪徒反而过得比正经人好得多——起码匪徒不用被官府敲诈。我已经注意到有好些客人的目光在他和他的剑之间游离,坏了,当真是要坏了。
于是我告诉他,店里的酱牛肉没了,三里外有另一家酒肆。
他看向我,轻笑一声,眼眸明朗,“没事,一壶浮花酒足够了。”
他听懂了,可他不在意。
被打惨了可别怪我,我心里嘀咕。跑到后厨,从大玉壶中倒出浮花酒,给他端上。
他像喝水一样喝完了浮花酒,放下杯子,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入定的老僧。我一度以为他是不是坐着死掉了。好一会儿后,他突然面色潮红,像是浮花酒的酒力在那一刻尽数涌来,站起来对着咱们客栈的后院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燕雪晴死了!燕雪晴死了!”
喊完之后,他抓起剑,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几个客人互相对视一眼,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江湖不止行侠仗义,更多的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
我叹息一声,收起他喝过的酒樽,往后厨去了。
在后院,我竟撞见了掌柜。
说来奇怪,他也像一个入定的老僧一般坐在光秃秃的桃花树前,闭着双眼,连我走过都没有半分反应。
回到店面,我依然放不下那个怪客。出于善良,我还是出门想把他背回来,或者就地收殓。
夕阳斜下,枯树上惊鸟展翅,消失在原野之中。
我看到几个客人呲牙咧嘴地按着自己的手腕,几把折断的武器四散在地上。
看到这个景象,我就安心回酒肆了。
晚上入睡前,我依然在想,今天这个武艺高强的怪人,为什么发酒疯呢?他的话又是对谁说的呢?
2.百晓生说
要说这魏琳琅,乃是曾经的江湖第一剑。
十九岁孤身闯入梧桐七门,挑战当时公认的剑仙李木生。
那天,梧桐山上万人围观。
嘿,不瞒您说,那天我也在现场。
一边是青衣,执剑在手,神情平静。
一边是白衣,负剑抱手,洒脱不羁。
白衣突然动了,如过隙白驹,出鞘,进攻。
在众人屏息之刻,一两弹指间,两人交锋了三剑,那是快得看都看不清啊。
第一剑,被青衣轻易荡开。
第二剑,白衣悍勇而前,划破青衣衣袖,自身手臂却留下一个浅浅伤口。
第三剑,白衣依然只攻不防,青衣只得途中回防,梧桐剑法的刚柔并济震得白衣气息紊乱,唇角隐隐有血,却也在青衣身上留下一丝血痕。
三剑交锋毕,两人又复相隔一段距离。
青衣突然说:“我认输。”
白衣:“你还没输。”
青衣:“若有第四剑,我们都会死。”
白衣笑了笑。
青衣:“我知道你不会听,但我还是想说。”
白衣:“你说。”
青衣:“剑不是这么用的。”
白衣:“剑就是这么用的。”
青衣:“等你找到用剑的意义,你也许就不这么想了。”
翌日,剑仙李木生认输的消息传遍江湖,虽然有人质疑魏琳琅在和李木生演一场戏,但随着挑战者抱着断剑断臂而狼狈逃离的人越来越多,江湖第一剑的名号终于落实在了魏琳琅身上。
就和那诸多江湖传奇一样,英雄总有美人相伴。
十七岁的梧桐七门弟子燕芊芊那日在梧桐山上目睹少年意气,壮志凌云,对魏琳琅芳心暗许。
数年之后,燕芊芊下山,与魏琳琅相会于洛河桃花林。端的是郎有情,妾有意,一个武林剑仙,少年意气;一个名门弟子,才貌惊人。后来他们总是结伴而行,可谓羡煞旁人。
而这魏琳琅自诩江湖第一剑,除恶扬善,却总是手下留情,断手断剑。有人说,是因为他身边的女侠心善;也有人说,是因为魏琳琅不屑于杀手下败将。
这样高傲的仁慈很快招来了祸患。世道不好,恶人总是越来越多的,魏琳琅的仇人也就越来越多。折辱于魏琳琅的恶人、惧怕魏琳琅的恶人联合起来,在一个雨夜围住了魏琳琅与燕芊芊下榻之所。
突围的过程我说两天两夜都说不完,那个叫惊心动魄,那个叫血流成河。两人杀出重围后,剑刃都已经磨损得不能用了。突围期间,由于燕芊芊武功稍弱,魏琳琅分神保护之时右臂却中了宵小之徒淬毒的飞镖,为了保命不得已将其斩断。
翌日,镇上的人们发现近百具尸体乱陈于道路,血液与雨水混成的水潭散发着阵阵腥气。那一天被江湖人士称作“染血之夜”。
哎!天色不早,欲知后事如何,明日申时,就在此地,且听下回分解!
3.金不换
我收起银针,为老人盖上衣服。
他的孙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完了我的行针,到结束才忍不住说话,他问我:“金哥哥,燕姐姐哪去了?”
我挤出一个笑脸,很自然地告诉他:“燕姐姐出远门了,怕是好久都见不着她了。”
孩童失望地哦了一声。因为燕雪晴总能用各种方式让这些天真的孩童欢欣,例如糕点铺里的枣糕、市集里讨巧的一些小玩意。我每次疑惑地问她这些东西什么时候买的,她总是笑笑不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愤怒,为他的天真感到愤怒,为我的无能感到愤怒,自燕雪晴死后,我开始痛恨医者的身份。我时常在想,我若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刀客、剑客甚至手段最毒辣的刺客该有多好,这样我就能站在那个人的面前拔剑,战斗,杀了他或者死去。我能救眼前一人,能救得了这世道吗?天下人的顽疾不在其他,正是那龙椅之上的身影。只要他还活着,救人的速度永远比不上死人的速度。也许最高明的医者反而是一个刺客——杀一人以救天下万民。
“老人家,这针扎完,您的病已经差不多好了,日后只需每日按时服用这药方上的药便可不再复发。”
“金神医大恩大德,老朽无以为报啊。”老人试着站了起来,来回走了走,发觉痛苦消去大半,便跪在我的面前。
我不需要你的报答。但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职责所在,那么在下告辞了。”我拱了拱手,提起医箱离去。
踏上归途的时候已是夕阳时分,我看着残阳如血沉入山峦,一颗心渐渐冰冷了起来。
“你为何而死……”我喃喃自语:“我又为何而活。”
认识燕雪晴的时候,也是夕阳时分。我正在为一个马贼包扎伤口。
她骑着浑身如墨的黑马在官道上狂奔,却猛地在我面前停下,马蹄高高扬起。
她眯着眼看着马贼,颇有威慑力,马贼好像也认识她,一脸心虚地低下头。
“是你!两日前在官道抢劫一出城老妇,将其盘缠尽数劫去!”她喝道,翻身下马,怒气冲冲地站到我面前。
“别动。”马贼想要转身逃跑,却被我按住,我温和地说:“我还没有包扎完。”
“如此恶人,何必医治!”她哼了一声。
“医者治病,贫富贵贱不论,黑白善恶毋分。”
和来时汹汹的气势不同,等我包扎完,她依然耐心地站在那里。
“你要不去自首吧。”我劝了劝马贼。
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某本是彷江县军户,去年抵御叛军攻城,有功不赏,才发现我们兄弟拼死杀敌,却肥了校尉和知县几人。军饷迟迟不来,以致幼子活活饿死,世道就是这样,我若不抢,家中妻子长女都会饿死。”
“我多次听闻女侠大名,道上弟兄不少被女侠带去了官府便失了音讯,我是断不可能束手就擒的。”说罢,他用一只健全的手举起刀,对着燕雪晴。
燕雪晴却没有理会面前亮晃晃的砍刀,反而是若有所思地抱着双臂。
“若官府如此,那确实可恨。”半晌,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听闻这句话,我有些诧异,这女子的心志动摇得太容易了,这么说话似乎就要放走马贼,与外观的精悍洒脱有些格格不入。
而后她的言行却让我先前的判断显得莽撞而草率。
“可恨就可恨在给你这样的懦夫一个欺凌他人的借口。夏氏庄子金银万两,距此不过五里,你不敢抢,因为有护卫数百人;路过的贫弱老妇钱财不过铜钱数贯,只因无力反抗便遭你抢夺。你的公道被他人夺走,故你转而夺走更弱者的公道,不觉得可笑可恨吗?”
我正思索着她的话的工夫,燕雪晴已经将那马贼捆成一团,丢在马脚旁。黑马打了个响嚏,踢了踢这个俘虏。
“你是大医堂的大夫?”
“啊,是。”
“我曾多次听闻你们的堂训,为什么恶人也要救?”
“我们成为医者的那一天起,眼中就不再有善恶,只有生死。死者不能生,而恶者未必不能善。”
“你治好了他,岂非又有无辜之人被他劫掠?”
“若你受伤,我也会治好你。你会让无辜之人被他劫掠吗?”
“你这大夫真有意思。”她大笑着向我抱拳行礼,我也同样回礼。
“是你说的,我若受伤,我必来寻你,怎么称呼?”
“金不换,阁下是?”
“梧桐七门,燕雪晴。”她扬鞭策马而去,我站在夕阳投下的树影中,注视着她的身影远去。
此后有一日,她果真上我大医堂治伤。在她养伤期间,闲得没事情做,就随我到各处村庄义诊,好像我的保镖一样,打退了不少利令智昏的山贼。我已将她当做我的挚友。在我希望这样日子能多一些时,可她伤愈之后向我辞行,说是要投往靖王处,是因为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还记得那个马贼吗?”她问我。
“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个马贼的尸体挂在城门上。”她蹙眉,“我虽认为他有罪,但罪不至死。有的盗匪与官府勾结,即使被我们这样的人擒了去也就在牢里好吃好喝地待两天就放出来了;而有的盗匪一旦被抓,却一律处死以平民愤,律法就这样成了笑话。”
“我听说靖王治下仍有律法,百姓日子还算安稳,我必须去看看。”
我只当这是一场离别而黯然,却不知她终将因靖王之事殒命。
4.靖王
雪晴今日又提出了她的建议,被我拒绝之后依然生气。
百无聊赖充满奉承之词的朝局已经满足不了皇帝的欲望,他渴望将江湖纳入他的统辖。三日之前,礼部发文,广求江湖各派人士入京觐见,以比武定位次,凭位次赐予官位。朝中更是传闻,比武的魁首将被陛下召见,授予左将军一职,且是朝廷钦定的武林盟主。
夺魁,刺杀。这便是雪晴的计划。
我只觉这样的计划充满了江湖色彩,莽撞而缺少应变之策。
成功了又能如何,金銮殿近身侍卫、梁上暗卫就会一拥而上,为他们效忠的陛下报仇。所以,一旦雪晴出现在陛下的视野之内,无论昏君死活,雪晴的结局已经注定。
我告诉她,我已在禁军中埋下钉子,只需稳稳发展,待我掌握禁军半数以上兵力,我便发兵,不需要她此刻如此行事。
我也告诉她,天下人苦苛政久矣,民愤只会愈演愈烈,薪火既燃,终将燃烧一切。推翻昏君是注定的,我们只需要静待时机,便可肃清日月。
雪晴走后,我在书房中踱步回想此事,不禁产生疑问:“她似乎对当今陛下有恨,恨不得亲手斩杀他,只是不清楚为何。”
“长平。”
“在。”
“调查一下燕雪晴和她的亲近之人与皇兄有无交集。”
“是。”
一日后,看着长平呈上的报告,我心猛的一沉。
“查明:御史卢阳,于贞平十三年上书《前朝君王考》,假托叙写前朝之事,实为讥刺陛下苛政之实,陛下阅后即日烹杀,卢家亲眷多数处死。卢侍郎与夫人燕氏育有一女,为燕雪晴。”
复仇,举家被戮之仇。
我把报告扔到火炉中焚尽,闭上酸涩的眼睛。
什么能阻挡一个人报仇?于公于私,她都有刺杀皇帝的理由。成功则天下太平,大仇得报;失败则让江湖与朝廷互生猜忌,阻挠皇帝的计划。若只凭她一人的性命能做到如此,确实是莫大的功绩。
但对我而言,就是不值得。她不是能为了大业牺牲的工具。
我想她能活着,活着见到她报仇雪恨,活着见到太平盛世,活着和我一起。
但我麾下的文臣武将将性命交付于我,以谋逆诛九族的风险助我,我必须谨慎行事,若无万分把握,绝不可亮相台前。
三日之后,大比就要开始。
第二天,我屏退侍从,找来燕雪晴单独谈话。
“你可知我其实喜欢你。”我本想这样坦白我的心意,可我及时止住了。这样的坦白对于一个心存死志的人太沉重了。
于是我说:“你知我不愿你就这样送死。”
“但这件事对于我们的成功很有帮助,不论成败……”她顿了顿:“也不论生死。”
“你可以相信我的计划,我们依然会成功,到时你也可以亲手杀了他。”
“我相信你的计划,但我也希望能够用刺杀加速你的计划。”
“就当为了我,多一点耐心,可以吗?”
“殿下,此时此刻仍有百姓在他的治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你每多准备一天,就有更多的无辜者丧命,就会有更多正直之士被杀!”燕雪晴突然秀眉扬起,激动而急促地说:“这不是考虑儿女私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