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原诗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翻译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158】
人生没有根蒂,飘泊犹如路上的灰尘。
分散开追着风旋转,这已经不是原来的自身。
降落世上便应成为兄弟,何必同胞骨肉才相爱相亲?
得欢乐时且欢乐,备下斗酒邀请近邻。
盛壮之年不会再来,一天之内不能有两个早晨。
抓紧时间勤奋努力,流逝的岁月不肯等待人们。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77】
人生像是无根蒂,飘荡犹如陌上尘。聚散随风无定处,此生不是永恒身。
人来世上皆兄弟,何必骨肉才相亲!得欢不妨及时乐,有酒招来左右邻。
壮年一去不重来,一日之中无两晨。抓紧时间自努力,从来岁月不待人!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77】
人生在世本无根,东飘西荡如轻尘。四处分散随风转,转眼已非壮健身。
我视世人如兄弟,何必骨肉才相亲!人逢喜事应作乐,有酒不妨邀近邻。
壮年易过不再来,一天没有两早晨。抓紧时间当自励,岁月从来不等人。
❂解释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169】
这十二首诗均暂系于晋·义熙十年(414),陶渊明时年五十岁。王瑶编注陶渊明集》,将后四首分系于隆安五年。今两说并存,待进一步考论。
这十二首诗,前八首是五十岁这一年主要是下半年的杂感,主题可归为隐耕咏生命这一大类;九、十两首写羁役苦况;“我行”一首是喻政局形势;末首很可能是看到自己的幼子想到生命的嬗递不息,是对自己叹息将归南山的回声和解脱。
诗人汲取了佛家、老庄对人生个体的看法,但在行为指导上,都作出自己的主张。诗意分三层:一、生命有限;二、四海之内应相亲;三、盛年不再,勉励做人。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75】
按王瑶先生考论,这组诗的前八首辞意一贯,内容多叹息家贫年衰,及力图自勉之意,当为晚年所作。第六首中说:“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渊明五十岁当为晋安帝义熙十年(414),前八首即为这一年所作。后四首多咏旅途行役之苦,另系于晋安帝隆安五年(401),时渊明三十七岁。
这首诗慨叹光阴易逝、人生无常,所以告诚人们,在短暂的人生之中,应相亲相善、及时行乐、努力做人。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77】
作者感叹人生无常,光阴易逝,恒逢知已当及时行乐。“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反映了作者对当时森严的门阀制度和腐败的社会风气的憎恶情绪。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p65】
《杂诗》共十二首。所谓“杂”,是就其内容而言的,诗人不拘于一时一事,心有所感即形之于诗。最初并没有题目,后来所写渐多,便总其名为“杂诗”。因此,这些诗可能不是同一时期的作品。前八首多慨叹时光流逝,身老家贫,壮志难酬,应奋起自勉。后四首主要写行役之苦。据王瑶先生所编《陶渊明集》考据,这里所选的前八首诗当为晋安帝义熙十年(414),诗人五十岁时所作。
其一(原第一首)写人生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转眼之间,“已非前身”;所以自己应当乐即乐,当饮即饮。前四句写人生如逐风之飘尘,常常不能自主。接下四句,承上而来,既然人生不易,就应相亲相爱,及时行乐。最后四句,感叹盛年不再,时不待人,应及时勉励,莫使年华逐水流。
【张彦《陶诗今说》,p90】
这八首杂诗与前面四首杂诗内容不同,写作的时间也不一样。有的学者把它们合并在一起,起名曰《杂诗十二首》,不当。按王瑶说,这八首“辞意一贯,内容多叹息家贫年衰,及力图自勉之意”;当为晚年所作,是年五十岁(公元414年)。其他四首多咏旅途行役之苦,另系约401年所作,早于前八首十三年。
【《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p138】
陶渊明《杂诗》共有十二首,此为第一首。王瑶先生认为前八首“辞气一贯”,当作于同一年内。据其六“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句意,证知作于晋安帝义熙十年(414),时陶渊明五十岁,距其辞官归田已有八年。这组《杂诗》,实即“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文选》李善注)的杂感诗。正如明黄文焕《陶诗析义》卷四所云:“十二首中愁叹万端,第八首专叹贫困,余则慨叹老大,屡复不休,悲愤等于《楚辞》。”可以说,慨叹人生之无常,感喟生命之短暂,是这组《杂诗》的基调。
这种关于“人生无常”“生命短暂”的叹喟,是在《诗经》《楚辞》中即已能听到的,但只是到了汉末魏晋时代,这种悲伤才在更深更广的程度上扩展开来,从《古诗十九首》到三曹,从竹林七贤到二陆,从刘琨到陶渊明,这种叹喟变得越发凄凉悲怆,越发深厚沉重,以至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这种音调,在我们今天看来不无消极悲观的意味,但在当时特定的社会条件下,却反映了人的觉醒,是时代的进步。
“人生无根蒂”四句意本《古诗十九首》之“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感叹人生之无常。蒂,即花果与枝茎相连接的部分。人生在世即如无根之木、无蒂之花,没有着落,没有根低,又好比是大路上随风飘转的尘土。由于命运变幻莫测,人生飘泊不定,种种遭遇和变故不断地改变着人,每一个人都已不再是最初的自我了。这四句诗,语虽寻常,却寓奇崛,将人生比作无根之木、无蒂之花,是为一喻,再比作陌上尘,又是一喻,比中之比,象外之象,直把诗人深刻的人生体验写了出来,透露出至为沉痛的悲枪。陶渊明虽然
“少无适俗韵”,怀有“猛志逸四海,骞翻思远嘉”的宏大抱负,但他生值晋宋易代前后,政治黑暗,战乱频仍,国无宁日,民不聊生。迫于生计,他几度出仕,几度退隐,生活在矛盾痛苦之中,终于在四十一岁时辞职归田,不再出仕。如此世态,如此经历,使他对人生感到渺茫,不可把握。虽然在他的隐逸诗文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旷达超然之志,平和冲淡之情,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蕴藏着的是一种理想破灭的失落,一种人生如幻的绝望。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承前而来,既然每个人都已不是最初的自我,那又何必在乎骨肉之亲、血缘之情呢。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都应该成为兄弟。这一层意思出自《论语》:“子夏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这也是陶渊明在战乱年代对和平、泛爱的一种理想渴求。“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阅历的丰富往往使人对人生的悲剧性有更深刻的认识,年龄的增长常常使人更难以寻得生活中的欢乐和激动,处于政治黑暗时期的陶渊明更是如此,这在他的诗中表露得非常明确:“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杂诗》其五)但他毕竟没有完全放弃美好的人生理想,他转向官场宦海之外的自然去寻求美,转向仕途荣利之外的村居生活去寻求精神上的欢乐,这种欢乐平淡冲和、明净淳朴。“斗酒聚比邻”正是这种陶渊明式的欢乐的写照,在陶渊明的诗中时有这种场景的描述,如:“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这是陶渊明式的及时行乐,与“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古诗十九首》)有着明显的差异,体现了更高的精神境界。
“盛年不重来”四句常被人们引用来勉励年轻人要抓紧时机,珍惜光阴,努力学习,奋发上进。在今天,一般读者若对此四句诗作此理解,也未尝不可。但陶渊明的本意却与此大相径庭,是鼓励人们要及时行乐。既然生命是这么短促,人生是这么不可把握,社会是这么黑暗,欢乐是这么不易寻得,那么,对生活中偶尔还能寻得的一点点欢乐,不要错过,要及时抓住它,尽情享受。这种及时行乐的思想,我们必须放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加以考察,它实质上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陶渊明在自然中发现了纯净的美,在村居生活中找到了质朴的人际关系,在田园劳动中得到了自我价值的实现。
这首诗起笔即命运之不可把握发出慨叹,读来使人感到迷惘、沉痛。继而稍稍振起,诗人执著地在生活中寻找着友爱,寻找着欢乐,给人一线希望。终篇慷慨激越,使人为之感奋。全诗用语朴实无华,取譬平常,质如璞玉,然而内蕴却极丰富,波澜跌宕,发人深省。(陆国斌)
【金融鼎《陶渊明集注新修》,p105】
说明:陶渊明的《杂诗》共十二首,非一时所作。此八首即原作前八首。据本篇第六首说:“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可知本篇当作在南村时期,约在晋安帝义熙十年(公元四一四年)前后。主要内容是抒发年老家贫、志业无成的感慨。本诗写人生无常,当及时行乐;盛年一去不返,须及时勉励。
辑评:马墣《陶诗本义》卷四:谓人当及时行乐。
温汝能纂集《陶诗汇评》卷四:男子自二十一岁至三十岁,则为盛年。言“不重来”,则盛年其可长恃耶?“难再晨”,则一日其可暂忽耶?所以贵及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