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世界所遗忘的无知湖神和屈服于使命的善良恶魔之间的故事
他从湖底睁开了眼睛,抬头向那一点望去,锐利的光正从那里刺进来,宛如锋利的刀,却又在水中被削弱成了一层薄纱。光线的改变来得体贴,悄无声息,一层一层抹去了深不见底的黑,然后随着覆盖加厚,一切都渐渐明晰起来。他开始看得见黑暗下巨大的石块,看得见上面柔软细腻的青苔或泥土,看得见石缝间随水波微微晃动的水草……它们的主色调偏向幽绿色,夹杂着深蓝和棕色,三者融合在一起化为了一片混沌,可能仅仅是因为充斥整个空间的湖水误导了轻松对质感的判断,他觉得它们看上去是隐晦的、扭曲而变了形的,亦真亦幻,光怪陆离,让人恐惧、颤栗。
他独自一人坐在石头上,微微晃动着双腿。
湖底太安静了,这种安静让人莫名地发慌,就算有偶尔窜入耳中的水声,也像是隔了厚重的吸音棉一般朦胧不清,听上去遥远且不真实。他的知觉被水剥夺了,指尖穿梭着的触感温润而冰冷,像是湿透了的沉重棉花,呼吸再吐气,透彻的冰凉取代了记忆中鼻腔的酸涩感——对哦,他已经不是人类了。他甚至开始怀念起自己溺水时的感受。悬浮的恐慌,窒息的痛苦,眼前闪烁着的浮光掠影……残存的心悸仿佛锋锐刀片在皮肤上游走后剩下血肉模糊的伤疤。只是这些……似乎都无所谓了。他因感到可笑而翘起嘴角,百般聊赖地吐了个泡泡,观察着那个淡蓝色的气泡急切地上浮,仿佛恐慌的溺水者一样胡乱挣扎,试图逃离沉重的水压,然后气泡逐渐膨胀、膨胀,最终啵地一声,爆裂,冰冷的绝望争前恐后涌入其中。
他静静地坐着,等待时间的流逝,等待着一切再次无声陷入黑暗。
这是他当上湖神的第十三天。做为一名新上任的神,他还具有人类的喜怒哀乐,他空旷的胸膛中还存留着血液撞击血管的触感,他指尖还融化着人类残余的温度。
尽管这一切都在褪去。
湖神撑着头,用越发空洞的眼神静静地向湖面望去。
很早以前,湖神就忘记湖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了,他呼吸着水中一成不变的氧气,抚摸着一成不变的石块与水草,感受着湖中一成不变的冰冷湖水。那死气沉沉的黯淡绿色包裹着自己,这中单调乏味原本应该让他感到焦虑和恐慌,可是他已经忘记了什么是情感,也忘记了还是人类时所看到的一切风景。
原本他永远都不会再有想起来的机会,直到那个人出现了。
湖神看到了那个人坠入湖中的身影,像一块灼烫的陨石鲁莽地打破水面坠落到湖内,野蛮地扯裂了死一般的寂静之网,燃烧着的颜色突兀地灼伤了自己的视网膜,使湖底大片的压抑色调瞬间沸腾,滚烫的水花伴随呲啦声溅起——就在那静止的一刻,轻松无法闭上自己被光芒刺痛的眼睛,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的瞳孔,红色,承载着悬于高空的太阳,壁炉里的火焰,温暖的血液,艳丽的玫瑰,那样灼热的红色。他感到内心有什么被唤醒了。眼前的红色在闪烁、膨胀、涣散……最终,虚弱的恶魔闭上了眼睛,下沉到湖底。
湖神呆呆地扶住了恶魔,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又慌张地放开了对方。他的指尖猛地后缩,触电般的刺痛感在神经末端炸裂开来,顺着肢体蔓延逐渐发麻。他用颤抖的手捂住左眼,黑暗中的红色忽明忽暗。湖神缓慢垂下手臂,看向身旁受了伤的恶魔,头一回感到无措。
在恶魔还是人类时,他从未弄清楚罪的定义是什么,而现在,某些事情已经没必要知道了。
恶魔早已忘记自己在地狱生活了多久,忘记了自己已经犯下了多少罪行。这里本来没有太多束缚,何况一年前战争开始后,肆意妄为的杀戮比以往更让恶魔感到荣耀。他原本是不会多想这个问题的。但……罪到底是什么呢?为履行使命而战斗的恶魔,是犯有罪吗?当他堪堪躲避对面伤痕累累的天使艰难的攻击,将细长的剑刺入对方胸口,银色的金属被鲜血染红时,他脑中无法控制地冒出了这个疑问。
恶魔靠近狼狈的天使,发现奄奄一息的对方还试图挣扎,可笑至极却又让人同情。他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忽视了空洞胸腔中泛起的酸涩,压着剑柄把剑更深地刺入对方心脏。
罪恶难道不是身为恶魔的证明吗?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多余的想法?
他满意地看着对方的瞳孔渐渐扩散,高光黯淡,鲜血缓慢地扩散开来。他抽出剑,打算离开。
——白光突然从眼前坠落,在自己被其吞噬的那片刻内,恶魔注意到废墟之后的一个白色身影,随后就被大片的攻击包裹,意识在过分剧烈的疼痛下短暂抽离,再次集结时,神经上炸裂的灼烫让他忍不住痛苦嘶吼起来。
灼痛。
自己在燃烧。
灼痛。
温度比他想象的要高,高于恶魔能承受的范围。火舌撕咬、侵蚀着躯体,他可以闻到蛋白质燃烧的烟味。浑身都在灼痛着,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他被圣光包裹禁锢,空气闷热,氧气缺稀,只有呛人的浓烟。痛苦的窒息感在肺底翻滚,他咳嗽,喉咙发炎一般灼痛,肺部绝望的痉挛着,一秒钟之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僵硬地颤抖,仿佛真的快要化为焦炭。他绷紧肌肉,调动翅膀飞起。
过敏的神经在沸腾,痛苦在艰难的运动下放大了无数倍。白光在模糊的视野边缘跳动着,向中央蔓延,很快覆盖了整个视野。疼痛似乎变得遥远了,他唯一的感觉是在红色空气中怪异的下坠感,白色似乎逐渐加深成黑色……当他察觉到自己真的在下坠前,意识已经先行离开。
恶魔艰难地抬起眼皮,发现自己躺着。
恶心的晕眩感让他想吐。全身肌肉仿佛都被撕扯过一般凄惨,被圣光所灼烧的疼痛感依然浮于皮肤表面。恶魔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至少自己还能醒来这件事让他感到庆幸。他试图用手臂撑起身体,在一阵尖锐的疼痛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扭曲的右手臂骨折多么严重。他叹了口气,然后惊异地看见手臂被用水草和树枝简陋包扎了起来——他发现身侧一位神正趴在湖边,看着他。
他妈的。
恶魔用左手攥紧武器,心脏如困在胸腔里的蜂鸟一般挣动着。
“你还好吗?”湖神问道,似乎没有发现恶魔背后攥紧武器的手,“我是这里的神,轻松。”他眼瞳闪烁着跃动的光,嘴角柔和地勾起,没有显露丝毫敌意。
恶魔攻击的动作硬生生僵住了,盯着湖神的笑容感到疑惑。
“……我是恶魔。”他强调。
“没关系。”湖神公式化的温柔笑容不减,“这里是我的湖、我的森林。你不会对我有威胁。”
湖神左手掌心蜷起,托着腮,另一只手轻轻拨弄着湖水,指尖隐藏在水面以下无法看清。
“自从我成为神以来,就被禁锢于此,从未离开过这个湖。”他继续开口,嘴角扬起悲哀的弧度,请求道,“恶魔,你能告诉我,在这个森林之外,世界的现状如何吗?”
惊喜来的很突然,像是咀嚼透了数百年的苦橄榄后偶然咽下颗水果糖一般让人意外。湖神尝到水果糖的酸甜在舌尖化开,在味蕾上绽放,掩盖了数百年来的一切苦涩孤寂。在他已经经历的和将要经历的一切漫无尽头的空白中,第一次出现鲜明的红色,这样有温度的色彩。
他坐在湖边,双脚浸于微凉的湖中。在他的身边,无尽的碧色森林几乎覆盖整个结界,层层叠叠地包围着中心的湖泊。春日的微风轻拂过茂密的枝叶,偶尔有树叶在与风共舞时旋转飘落,最终停留在这片空洞绿色中的某一处。这里没有鸟鸣声,没有动物奔走时的枝叶摩擦声,静谧地让人感到诡异。轻松抬头仰望,中心湖的上方过分空旷,锋利的阳光被扭曲后洒到湖面上,融化于祖母绿的水中。
湖神知道自己或多或少地有些改变了。那个恶魔的出现如石块坠入死湖般激起层层涟漪,水波浮动着,久久不能平息。他原本不会这么频繁地出现在湖面上,毕竟湖之神只有全身浸在湖水中才能更好的汲取神力,但恶魔的话触动了他早应死去的心。他垂下眼睑,盯着微波荡漾的湖面,忍不住回忆恶魔坐在湖边,答应他请求时的场景。
恶魔伤得很重,可是在这片属于湖神的结界中,任何物种都会受到眷顾,湖神答应以留他修养疗伤为条件,来交换湖神自己所渴望的。而恶魔,在片刻的惊愕过后,手指轻触鼻尖,低头思考片刻,再缓缓抬头。
“好啊。”他用他那赤红的眼眸正视着湖神,回答道。
然后,恶魔告诉湖神他在人间所看到的景象,快乐的,美丽的,有趣的……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到夜末的最后一颗晨星,从东边高耸入云的山峰到西边湛蓝澄澈的海水,从稚气孩童纯真的欢笑到迟暮之年老人安详的笑容,从繁华喧嚣的都市到清新寂静的乡村。恶魔讲了很多很多,直到他们两人都开始笑起来。
“真好。”轻松给出了简短的最高评价,又问了他许多问题,有关天界的,有关地狱的。恶魔只是顿了顿,开始一一回答他的问题。恶魔压低的声音很好听,语气随性自然,尾音却又带几分旖旎,像是微风轻拂过鼻尖,只温存着柔软的触感,让湖神沉溺于其中。湖神在与恶魔的谈话中,逐渐了解了与几百年前截然不同的世界面貌,了解了这个山川依旧、草木依然,可早已经历数次变革的崭新世界。
光线偏移、黯淡,太阳不见踪影,当星星簇拥着明月挂起,在深邃的夜空中闪烁时,恶魔告诉湖神,他的名字是小松。
小松……吗?湖神微微颤动嘴唇,细细品味着恶魔的名字,将这简单的两个字深深刻入心底。他突然觉得,既然恶魔也拥有着普通的名字,拥有着可以享受幸福的躯体,拥有着能够看见美的双眼,他和人有什么区别呢?他又和神有什么区别呢?……至少对湖神来说,恶魔有着能够比神更加温暖的情感。
所以,恶魔不一定是邪恶的啊。他这么想着,偷偷看了瞄了一眼恶魔红色的眼睛,才发现恶魔也正看着他,咧嘴冲他露出轻佻的笑。
那一夜,湖神和恶魔成为了朋友。
……
而现在,距认识以来,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湖神随手拣起一块碎石,在湖边潮湿的泥土上一遍一遍地划出恶魔的名字。“小松。”他低声念道,然后握着石块的手攥紧,石块尖端刺入土壤内,他最后划下深深的一笔。
三百六十四天。
多么短暂却鲜明的一段时间。
湖神叹了口气,松开双手,放松身体往后仰去。任凭自己被冰冷的失重感吞没,视野被朦胧的蓝绿色填充,向上游动的气泡变得细碎,摇曳的水草将自己包裹,他缓缓向湖底坠去。
三百多天来,几乎每个月底,恶魔都会到湖神的湖边休息。他会告诉湖神世界的景象如何从盎然春色过渡到白雪皑皑,告诉湖神结界外的世界是多么和平美好,告诉湖神他愿意永远当湖神的眼睛,代湖神看完世界上的所有风景,不漏掉一草一木,直到世界毁灭,世间万物化为虚无。然后说完这番话的恶魔冲湖神挤了挤眼睛,身后的细长尾巴上下摆动着。
湖神笑着说,我所掌控的这片森林就是我的世界,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恶魔低头咧嘴笑了起来,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揉了揉鼻子,没有再说话。
黄昏之时,恶魔就和往常一样告别离开了。湖神看着恶魔离去,目光焦距在恶魔的手上,久久无法移开。
他感到自己的脚尖触到湖底柔软的淤泥,水草从自己身上抽离褪去。他睁开眼睛,抬头向上望去,嘴唇微颤,无声的疑问消散于祖母绿的湖水中。
那天,他其实一直想问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
既然世界一派祥和,为什么你的身上总是带有伤口呢。
短暂的失神后,当恶魔看到对方失力倒下,与干土传出沉闷的撞击声时,他松开了粘腻的手,闪着银白色光芒的剑掉在迅速枯萎的草地上,被鲜血染红。恶魔花了整整十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僵硬地低下头,俯视自己深爱的那个面色苍白的人。恶魔看到湖神渐渐被胸前绽放的殷红花朵吞噬,冰冷的躯体化为细微的颗粒,如萤火虫般一点点地随风飘散。
剧烈的悲恸在胸腔中炸裂,轰鸣着窜上大脑。
恶魔终于明白罪的定义是什么了。
恶魔站在干涸的湖边,向下望去。没有湖水的滋润,湖底的一切都变得明晰起来。他看见枯萎的水草杂乱地缠绕起来,像无数具白骨和磨损过的衣服纤维交叠在一起。原本柔软的土地干瘪开裂,黑暗的疮疤吞噬了最后一丝希望。整个湖泊的祖母绿已经枯萎了,已经与炽热的风一起消散了,散落到破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连同这一片茂密的森林,连同这个湖的主人,还连同恶魔的心。
恶魔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他的心似乎破碎了,像玻璃一样,碎成一片片有着尖锐棱角的小块,刺入颤动的胸腔中,随着每一口呼吸,每一声嘶吼,更深地嵌入其中,带来针刺般的疼痛。他只是坐在湖边,呆滞地盯着这个空洞洞的地方,用手轻拂着被刻在浅棕色土层上的细微凹陷——他自己的名字和一颗幼稚的心。恶魔扯出一个悲伤的笑容,更深刻地感受着胸口的疼痛。
战争结束得比想象的要早,仅持续了两年。
而地狱胜利了,恶魔履行了自己的使命。
恶魔还记得和湖神相处的那段时间,不用在粘稠的鲜血中呻吟,不用在遍地的尸骨中嘶吼,不用在刺目的鲜红中哭喊,只有宁静,温柔的宁静。他知道自己确确实实地经历过这段梦幻般美好的时光,因为直到现在还能清楚地回忆起来,那双祖母绿的眼眸,那双承载着三叶草、绿宝石、萤火虫的幽光和世界上所有柔软事物的眼眸,在自己心中留下的一丝缱绻痕迹。他知道,哪怕这世上的绿色已经全然被滚烫的烈火所吞噬,自己布满罅隙的胸腔中也依然残存着这份尚未枯萎的温柔,永远不会褪去。
恶魔弯下腰,捡起依然沾有干土的那块岩石,在心的右边刻下了已逝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