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节快要放寒假的时候,我被学校勒令退学。被勒令退学的理由有四个:(1)早恋;(2)殴打同学;(3)有一篇作文有侮辱学校领导的嫌疑;(4)成绩退步严重。
勒令退学这个词发明得真是聪明啊:开除你,让你走人,但操作主体不是学校,也不是班主任,而是由你自己提出申请,自已卷铺盖走人,责任不在校方。万一这里面有误判,追究起来,校方可以推得一干二净,是你本人咎由自取嘛。
四个理由中,(2)和(4)情况属实。我和快快打架后,王老师声色俱厉地批评了我,责令我第二天去快快家给他赔了礼道了歉。快快当即表示不计前嫌,二人化干戈为玉帛,和好如初。此事经过几个月的沉淀,学校和老师既没有觉察也没有公开的反应和表示,我以为此事已经烟消云散,在暗中发生的事已经在暗中消失。暑假开学,纸终于没有包住火,这件事还是传到了班主任的耳朵里。班主任义愤填膺,认为我打的不仅仅是快快,更是打了他的脸,因为是他安排了快快监督我,给他通风报信。于是他隔三差五找我谈话,上纲上线,把我描绘成一个不可教化的思想意识极其危险的游走在悬崖边缘随时都可能坠入深渊万劫不复的另类。那时班主任可能不知道异教徒这个词,其实他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他言语犀利,用词尖刻,一步一步将我的沉默击碎,我开始和他争吵。我觉得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教化我拉我一把,而是故意将我激怒,乱了方寸,他好从中作伐。我果然上当,我变得焦虑不安心事重重,无心于功课,在课堂上常常魂不守舍。每次开班会的时候,班主任还不点名地指槡骂槐,言语中带着讥讽和愤恨,班主任所指明确,同学们人人心知肚明,但没有人敢于戳破这层窗纸。我心里明白我已经将这个脑袋长得像哑铃的人彻底得罪,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互相厌恶不可调和的程度,我已然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但以我那时的情商和人生经验,尚不知妥协和退让,不知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孤独而执拗地昂起了脑袋,于是我被他赶走的后果已如烈日下的火药桶,一触即发。
我和快快打架之后的第二个星期,那人儿突然从学校里消失了踪影,从她班同学的口中得知,她居然退学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当时得知这个消息我目瞪口呆,如雷轰顶。直到大学毕业后,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才从同学口中得知她在那一年的暑假参加了非农业户籍子女招工,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县造纸厂上班当了一名工人。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就坐车去了造纸厂,在厂医办公室见到了她。也跟我说话,也聊天,甚至她还从食堂里打了一份饭菜让我填饱肚子,但她明显不想谈及过去的事情,对我只以同学相待,客气里透着生疏。其实我去找她,并非重续旧情,我只是想清楚地知道当初她不辞而别的原因,是受她父亲的逼迫,还是因为我打架而对我产生了嫌弃?但她避而不谈,仿佛那个曾经跟我深夜相会,在她卧室窗口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的是另外一个人,跟眼前的这个她毫无瓜葛。我再次追问起来的时候,她开始沉默,一言不发,甚至用对我不加理睬的冷漠变相地下了逐客令。我们俩个沉默相对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没有电闪,也没有雷鸣,但大雨如注,犹如倾盆,天地间一片昏暗。我在她的冷漠中万般失望心灰意冷地走出他们厂办公楼,一头扎进大雨中。没有伞,也没有雨披,我以我血肉之躯迎接着暴雨的洗礼。路上积水如河流,我淌水而过,在327国道旁边拦住了一辆长途客车,回到城里。我以为我会生病,会感冒,会发烧,会卧床不起,会伤心欲绝,会念念不忘,会怀恨在心,会捶胸顿足诘问老天这到底是为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我回到家里,脱去湿衣,睡了一觉,第二天起床红日高升,气朗天高,我按时去签到上班了。只是在上课的间隙想想昨日之事,有如一梦。从此我不再提及此事,也很少在思想到那人儿。
佛说,放下。于是我就放下了。
在此声明,尽管无数个夜晚我去杨树林里翻墙越脊和她约会,但我们始终没有跨进她的窗口一步。所有亲热行为不过亲吻而已。言及此事,还她一清白之身。
我的早恋就这样在嘎然而止中有疾而终。
我的早恋开始时像早恋,符合早恋的一切要件,但最后的结局却与早恋应该有的样子相去期甚远,与电影小说中的描写大相径庭。其处理问题的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不优柔寡断不藕断丝连令我刮目相看,给我上了人生深刻的一课,现在想想算是她赐给我的分手礼物吧,让我受益匪浅。
班主任给我定性时其实我们已经分手,她不知所踪。在此条件下他再说我早恋我略有不服。但想想此事我又无可分辩。快快说我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大丈夫在世敢做敢当,蚀米喂了鸡,我不后悔。
关于那篇作文,一则属于我年少轻狂口无遮拦的“作”,一则是心有怨气不吐不快的发泄。那时政治课上学了辩证法,学了方法论,学了看问题要一分为二,学了做事情要抓主要矛盾,要看到问题的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我有如神助,觉得我学习与掌握得是世界上最先进最科学的思想武器。我发挥说,比如我们的副校长,虽是军人出身,但初中物理课教得相当棒,思路清晰,重点突出,讲课干净利落,直指要害,他教过的班级物理成绩突出,无愧一个优秀物理老师的称号。可是自从他教而优则仕,当了副校长后,人性的缺憾便逐渐暴露。有一次在全体教职工会上讲话,他拍桌子砸板凳两嘴角吐白沫地叫嚣:“我当副校长,有人就是不服。怎么着,想打架?告诉你,打架我有弟兄六个。”老师们哄堂大笑,从此在校园中落下笑柄,传为笑谈,毫无知识分子的矜持和领导应有的胸怀。看来人不能以好人和坏人简单分类,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很多人都黑白相间呈现出的是模糊灰。这篇逞能的作文无异于火上浇油,笈笈可危的我不但早已是班主任的眼中钉,也成了副校长的肉中刺,他咬牙切齿,非除之而不快。更加上我在高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滑落到全班第四十名,我赫然成了全校堕落和作死的典型和活教材。终于,放寒假前的头一天,班主任派遣班长和团支书到我家将我父亲叫到学校,由副校长亲自谈话,宣布了对我勒令退学的处分决定。父亲脸色铁青,颜面尽扫,一言不发地将我领回了家。
“不作不死,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父亲因气愤之极反而一反常态转为话语平静,“一个人一种命。路是你选选的,事是你作的,你有那样的前因,就得承受这样的后果。从明天起,老老实实做个农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