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头中午放学，老远就看到家门口进进出出好多人，没来得及想通发生了什么，自行车已经从半开的大门滑了进去。
好像，听到有人在哭。石头抱紧怀里揣着的包子，三两步跨进院门，就往里屋奔，下意识的忽略了放在院子中央描的红红绿绿的长方体木箱。走到堂屋门口，稍微抬眼，就能看到堂屋中央设的香案和灵台，屋子里跪满了人，三伯家昨天还在千里之外的姐姐哭的昏暗。
石头愣住了，为什么三姐一回来就要哭？他们都跪着干嘛？转过头，才看清院子里稳稳当当摆放的，是年前才描好的棺材。奶奶就坐在侧房的炕上，透过窗子泪眼哀哀的看着他。二伯拉过石头：“来，给爷爷磕个头。”石头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包子，那是校门口一家老店买的，十几年里面爷爷只吃那一家的包子，说那家店的包子有儿时乡土的味道。
石头把包子放在供桌上，就去和堂姐跪在一起。堂姐泣不成声，石头呆愣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耳边的呼号声渐渐弱了下去。石头和三姐被人半拖半抱的带下去吃饭，石头蹲着，三姐站着。“孝子们停灵期间不要坐板凳，洗脸洗手的脏水水不要往院子里泼... ...”执事先生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葬礼期间应该注意的事。石头木然地听着，叫吃饭就吃饭，叫站就站。全然一个提线木偶。
“早上六点不到我就起来烧开了水，打了蛋汤给你爸爸吃了，刚好有车，你爸爸就去上班了。我起床一直都是这个时间啊。你爸爸走了以后爷爷就醒了，我喂了两勺糖水给爷爷，没吃泡的馍。后来石头就起来了，石头学校现在发营养餐，他不在家吃。下雪了，我怕路滑就一直看石头过了十字路口才进家里来，爷爷在喊我，我进去了，爷爷拉着我的手 我跟你说，柜子的中间抽屉里的钱你拿出来，老大和老二一人分两千，其他的你留下再不要给别人。老三家里好着呢，丫头也有工作。老四私心大，媳妇手里落不下好。老二没挣钱，老大挣不下钱。昂～我就放心不下老大。老四，啊～老四！你在你媳妇手里就麻烦。老婆子我跟你说，我走了你别在这个家住，老四媳妇心狠，不管你。”
奶奶给每个孩子都说了爷爷的遗言，石头和三姐听奶奶说的时候四叔还哭着。“哭给谁看啊，谁不知道你什么样子。人都死了你哭什么哭。”三姐踢了踢石头，石头干脆去把四叔拉起来，“再别哭了，你嚎了一早上也够了。还有三天呢你哭的时间还长。”
四叔那天粒米未进，晌午时吐了一摊酸水，晚上就开始肚子疼。在炕上捂了一个小时，去灵前给爷爷烧了三炷香，磕了头，竟也好了。
停灵第一天，孝服还没缝好，请来念经的喇嘛也要明天才到。孙子辈里三姐是离家最远的，考试结束就匆忙往家赶，也没赶上爷爷咽气。来不及换下紫色毛衣，就直接套了一件三伯的黑色大衣。身材偏瘦的她裹在大衣里面，就像一个黑色的木桶在行走。
哭干了眼泪，石头好像才能从爷爷去世的事实中反应过来。他就坐在爷爷旁边，一会翻开白布摸摸爷爷的手，一会揭过纱看看爷爷的脸。手是温热的，指节也还柔软，脸色也不是那种灰白色。石头总觉得爷爷还没死，只是睡着了。看看一脸木然的三姐，再看看不停抽泣的爸爸，不停的咕囔着：“手还热着呢，应该没死。”“还没硬，一定还活着。”猛然抬起头望着三伯，“爷爷还没死。”三伯满脸无奈：“当时你奶奶在，你二伯和小爷爷也在。亲眼看着爷爷咽了气。”“那爷爷的手还热着？”“屋子里生了炉子，温度高烤的。”石头瘪瘪嘴眼泪又吧嗒吧嗒的掉。
哭了一会跑去告诉奶奶“奶奶奶奶，爷爷的手还是热的，我觉得爷爷没死。是不是我爸说爷爷死了要把爷爷放在那里的？”奶奶在输液，爷爷一走，奶奶心里硬撑着的那口气终于卸了下来，给爷爷擦洗干净停放好就瘫了下去。三伯他们害怕奶奶撑不过去，就喊了乡村医生来给奶奶输液。“石头你来，奶奶告诉你，爷爷现在还没走远，你说什么爷爷都能听到的。”所有人都说爷爷死了，奶奶也觉得爷爷死了，可爷爷的手明明不冰，四肢也很柔软。他又啪嗒啪嗒跑过去：“爷爷我跟你说啊，你不要和他们计较了，等我满了十六岁我就出去打工养活你和奶奶。他们什么样子人们都看明白了，我们不靠他们养活好不好。你看三姐姐也找到实习工作了，我们能养活你和奶奶，你醒来好不好？”“我知道我爸爸妈妈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不靠他们，我妈妈还打你，以后我找了媳妇就让我媳妇打她。我现在打不过她呀，我爸爸也还护着她。你放心昂，等我长大了她怎么对你的我就怎么对她和爸爸。”
石头话还没说完，屋里的人齐齐变了脸色。三姐满脸惊讶，“四婶什么时候还打了爷爷？”四叔脸色一阵发青一阵发白，三伯嘴唇抖抖索索，吸吸鼻涕抹了一把泪，大伯满脸愤怒想要说什么被二伯死死按住，大姐三哥听到这里又是一阵哭。大伯母和二伯母窃窃私语“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我要是干了这样的事就躲在屋子里不出门。”“有什么本事也不是这样使的，老爷子脖子上还有指甲印，儿子有样学样。她也不知羞。”三姐掀开盖脸的白纱仔细看了看，爷爷脸颊还有一点淤青，脖子里真有指甲印。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被三伯拉到了一边。
三姐不是轻易掉泪的人，出了门走到奶奶跟前：“四婶真的打了爷爷么？怎么都没人跟我说？”奶奶擦了一把泪：“咱们家就数你懂事不让人操心，但奶奶知道你的脾气上来谁都劝不住。这件事你四叔护着你四婶，就连你爸爸他们都没办法。媳妇再怎么不知事，总要顾及你四叔的面子。你闹起来你爸爸脸上也不好看。”三姐想了片刻：“奶奶我不闹，真的。我让爷爷安心的走。可爷爷是带着委屈走的，我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囡囡啊，人总要往后看的。她这么做自然有她的报应，你看，现在他儿子都恨她了吧。囡囡你就看着，有她老的一天。”这一天开始，三姐总在心里盼望着，有一天四婶能遭一点罪，自己一定庆祝一番。
二
葬礼第二天，所有本家还有村子里该来的人都来了，所有的祭拜礼仪也都无差错的进行着。有关葬礼的所有事项都交给本家的执事先生不用大伯操心，。大伯只要在这三天里当好一个孝子，该哭的就哭，该磕头就磕头。
三姐明白为什么爷爷告诉她说葬礼上孝子就该有孝子的规矩，有什么事自会有执事先生操心，你不能穿着孝服来回跑，让人家看了笑话。那时候作为儿子应该是最难受的人，不能也不应该有为丧事操心奔波的精力。
石头一大早就去摸爷爷的手，手心有点凉了，但指节还能活动，手伸进去胸前也是温热的。就连三姐也奇怪为什么人死了那么久身体还发热。三姐一直相信善恶终有报，却对奶奶那套“修行好的人最终会上天堂，爷爷胸前热着说明他在那边不遭罪，最后还有可能封神”的说辞不感兴趣。这个时候她真的愿意相信奶奶的话，祈祷着爷爷早登极乐。
第一次，三姐感受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奈。明明说好过年回来要带爷爷吃遍全城，还说等以后自己买一套大房子，让爷爷开门。老家里的人们一直信奉新房子的门要年老而且品行好的人开，这样家里才会吉祥。可是还没等到三姐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爷爷就走了。
手机里不断的收到新年快乐的短信，今天是12月31号，很快就要跨年了。三姐干脆关了手机，屏蔽掉一切新年的快乐气氛。最晚迷迷糊糊只睡了两个小时，三姐撑不住在炉子旁睡了过去。
“囡囡怎么不盖被子就睡着了，一会感冒了牙齿又疼。”三姐感觉有人给她盖了件衣服，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有一个穿着中山装戴深 ，灰色帽子的轮廓，佝偻的背和粗糙的手像极了爷爷。“爷爷！”三姐呢喃着叫出声。迷迷糊糊中她一会觉得很热，好像炎热的夏季抱了暖炉子；一会又觉得冷，恨不得把所有能盖的东西全部裹在自己身上。
奶奶在一旁看着三姐脸烧的通红，还下意识的给自己裹被子，叹口气狠了狠心，取过白酒打湿毛巾开始给三姐降温。这种快速降温的方法奶奶不轻易用，三姐从小身体就弱，容易留下病根。
三
乡上的张医生这两天几乎是一天三趟的往林老爷子家跑。老爷子一走家里全乱了套，先是林家老太太扛不住倒了下去。刚给老太太输了液，林家老四儿子就吃不下东西吐酸水。
冬天生病的老人孩子不少，张医生送走最后一个取药的人准备收拾收拾回家了，林家老二又打来电话，这次是老三家的闺女发烧一直没退。张医生下午就去看过一次，姑娘心思细，有事憋着不轻易开口，离开家大半年欢欢喜喜回来就遇上老爷子过世，又听闻爷爷生前受了委屈，一惊一难受，这心火就上来了。加上这两天吃得少天气又冷，姑娘身体本来就单，一下子受不住，就发起烧了。
林家三姑娘这是心病。
葬礼第三天老爷子就要入殡下葬了，三姐晚上输了液，一觉睡起来烧退了一半。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太无能，在家里最忙的时候添乱。这次发烧奶奶一定操了不少心，昨天还迷迷糊糊梦到爷爷给自己盖被子。给奶奶说这事的时候奶奶叹了口气“爷爷知道你这是在记挂他，但人已经走了，奶奶知道你舍不得。囡囡啊，今天爷爷就下葬了，昨晚念夜经的时候你烧的很厉害。再去看看爷爷，别让爷爷挂心你。”“张大夫说你心里有火，奶奶知道你在外面有委屈，你爸又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压力大。爷爷走的时候你没见上一面，可你要知道几个孙子里面爷爷最放心你，也念叨你最多。你四婶子的事，你不能掺和。”奶奶把爷爷生前戴过的手表戴到三姐的手腕，原来的表链太长，已经让二伯取掉了一半。宽大的表链越发显得三姐手腕纤细，皮肤苍白。
三姐回到灵堂，跪在爷爷身边无声的思量着。“爷爷我好了，我不让你挂心。我有工作了，实习期满就能转正。你一定要保佑奶奶健健康康的，让奶奶多陪我们几年，等我买了房子让奶奶来给我开门。”
爷爷终于要入殡了，三姐不愿意再看爷爷没有生气的脸，躲在一边。
四
“呜啊啊啊啊啊”三姐两岁的时候经常被突然跑出来的猫吓得哇哇哭。爷爷就会拎着一根鸡毛掸子一手牵着三姐追着猫满院子跑。等把猫赶出家门，三姐就骑在爷爷肩头摘杏子。草莓成熟的时候杏子最酸，一嘴咬下去，口水经常沾湿爷爷的肩膀。
“爷爷奶奶，我给你们带了妈妈烧的... ...烧的馍馍，奶奶的是白的，爷爷的有绿点点。”那时候三姐不到四岁，每次周末回老家的时候三婶都会烧两锅饼子，一锅放葱花，一锅什么都不放。三姐叫不来葱花，只会说个绿点点。
“囡囡啊，奶奶的草莓红了，你弟弟他们都抢着吃，等你来都吃完了。爷爷给你偷偷藏了最甜最红的不叫他们看见，放假了一定要来啊。”那时候三姐十岁，上小学，回老家的次数由一周一次变成了一个月一次。
“爷爷，老师教了新的曲子，我弹给你听，你就不慌了。”三姐十二岁的时候能够完整流利的弹出肖邦G小调波兰舞曲，爷爷第一次住院，回了家屋子里待久了就觉得心烦意乱。四婶嫌弃爷爷生病不愿意伺候，丢下石头和小妹跑了。四叔跟着媳妇浪迹天涯。那年暑假，三姐没有上补习班，在房间陪着爷爷听一首又一首的钢琴曲；跟着奶奶在黑暗的灶房做饭；带着弟弟妹妹去拉完麦垛的田间拾麦穗；那时候小妹九岁，石头四岁。
回家的路上听到婆姨讲闲话：“老林家的四媳妇跑了，丢下两个孩子没人要。老头和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还下地干活，真可怜呢。”“就是就是，林家那老婆子不是老爱说什么因果报应么，这儿子媳妇不管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三姐抓了路边的石头就往那两人身上扔，一边扔嘴里还说着：“你们才有报应呢，你们这么说我奶奶以后烂嘴巴，你儿子烂嘴巴你孙子也烂嘴巴。我家石头和小妹妈妈走了还有我奶奶管呢怎么就没人要了，我奶奶有我爸爸，我爸爸老了还有我。没吃你家没喝你家你可怜什么。”
两个妇人说不过三姐，提着三姐的衣领就往爷爷家走。三姐力气小，拧不过她们就往路边水渠挪，挪到水渠边就开始哭，一边哭还一边喊爷爷，硬说两个人要把自己搡到水渠里摔死。两个婆姨对着十二岁的三姐没了办法，虚张声势威胁一阵子就走了。
回到家小妹抱着石头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还连累姐姐受欺负。三姐也抱着一起哭，两个婆姨没好心 那么大的人还欺负小孩子。奶奶带着三个孩子闹到别人家里还告到大队，从那以后村里人都说“林家老三两口子柔和恬静，生下的女儿却是个辣货，护短护的厉害还不怕人，有他奶奶年轻的架势。”
三姐告诉小妹和石头：“你们不是没人要的孩子，爸爸妈妈怎么做是他们的事，他们错了有说他们的人，你们要记着这件事，但不能说他们，如果有人说你们是没人要的孩子就打他们。”石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记住了以后谁要说自己没人要就打他们，小妹擦干弟弟的眼泪，狠狠的点头。
五
四婶和四叔在秋天收完玉米以后回来了，小妹脸上有了笑，石头却只记得妈妈曾经不要他，别人说他和姐姐的时候是三姐把人骂回去。
小妹经常告诉石头“妈妈永远是妈妈，我们不生妈妈的气。”石头只是想着妈妈不要我，那我也不要妈妈了，有爷爷奶奶和三姐姐就够了，以后我给三伯当儿子。
爷爷一生清苦，病了十几年，用药拖了十几年，为人正直，有时候近乎死板。经常对三姐说：“小囡啊，人活着不能总盯着一个方向，你盯着的久了久了，就入魔障了。你大伯就是把虚名看的太重，没那个命还不信，偏偏拉着一家人和他一起疯。”“囡囡啊，家里就数你不让人操心，爷爷知道你是个有脾气的，凡事能忍就忍一分，别人啊，会记着你的好”。
石头总在想，为什么爷爷的一辈子那么清苦，那么替别人着想，到最后却不得善终呢？妈妈把我生出来又不要我，爸爸还那么护着她，明明是他做错了呀。他就这么没本事，自己媳妇都管不住。
石头开始恨妈妈，讨厌爸爸。
叛逆期的少年已经明白是非了，偏偏不听大人话。三姐劝他“你讨厌别人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不要管你爸爸妈妈怎么说，有些事你自己知道不应该做的。”
石头笑了笑，其实三姐很明白石头这是在报复。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本来应该是无忧无虑承欢膝下的。看着这样的石头，三界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一边又在为石头的未来担心。
“三姐你放心，我知道分寸。不该碰的东西我绝对不碰。”
三姐不再想报复的事了，凡事有因就有果。而石头，他的路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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